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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超豪华阵容文选

已有 750 次阅读2016-1-27 11:56 |个人分类:好文留存| 流金岁月


【引言】春节佳节,读书时间,半树编辑一组在中财看到的好文章,共享给各位坛友。


【散文】东山,一千年的守望与梦想/鲁晓敏

1、
  晨曦落满曹娥江的时候,天幕清冷的星光渐次隐退,几丁渔火在薄雾中散走,溯溯秋风横贯江面,掀出泠泠浪花。这样一个曹娥江清晨,沉默,沉稳,沉实,开阔澄明。一群白鹭轻盈掠过空蒙的江面,落到了江对岸如绿烟堆积的芦苇荡中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漫天浮动的芦花飞舞。 

  此刻,清晰地感觉到这条江的灵气逼人。

  曹娥江波光荡漾,东山孤峰站立。秋风之后,一个安静时光。各色山花竟放,一团团一簇簇,在东山上铺张着。香气漂浮了整整一座东山,香气漾动了整整一条曹娥江。香气中飘出历史背影,有了历史背影,安静顷刻不复存在。东山的艳丽和妩媚、色彩和惊动、仙逸和灵性,在历史的文化版图上留下了一个鲜明的坐标点。东山,唐诗之路的起点,400个名诗人怀揣景仰登临,无数次高举朝花夕拾的杯中酒,无数次迷离地看着寂寞风雨的美人酒窝,无数次跌宕地吟咏。张弛的乐调,放纵的歌舞,飘逸的生活,灵动的诗句,凛然的傲气,决然的守望,东山的姿态将将符合了唐人内心理想生活的尺度。

  谢安站在东山之颠俯视江水北去的时候,21岁。现在的小青年在二十多岁的年纪能够做些什么惊动之事呢?戴着MP3,听着哈韩音乐,穿着性感服装,吃着哈根达斯,噱头一点的玩飙车。再退后1000年,唐人也玩酷,头戴斗笠,撑一叶扁舟,扯一片风帆,从曹娥江渡口下水,开始梦幻的追星旅游。东山之上,他们在花花草草、石头泥土间搜寻灵感和激情,写点小诗小词借以叙怀,祭奠先人,也祭奠一下自己的灵魂。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偶像,整整一个唐朝的偶像是东山的主人谢安。

2、
  年少的谢安,精通书艺,才器隽秀,名满天下。他在佐著作郎任上可能觉得官小没多大意思,无法彰显才华,21岁时毅然走出乌衣巷,弃官回到东山筑庐蛰居。高谢人间,啸咏山林,进入到闲适的隐居生活。别人隐居是清茶淡饭闭门谢客,谢安反其道而行之,他与当时的天下名士交游,在一大串的名字中,包括后来在文坛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王羲之、许询、支循等。谢安一边过着 “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诗文”的闲逸生活。一边时刻张望着朝廷,等待着回归和升华。
  
  东山之庐终日歌笙不断,艺妓群舞,谈笑风生。一种表面无为内心有为的姿态,一种表面冷漠内心火热的姿态。歌妓甩开的长袖和飘起的香气,曼妙的舞姿和轻缓的嗓音。有人醉眼惺忪,有人闻笙起舞,有人挥毫泼墨。聚成了那个时代的文坛气象,小小的东山,成了时代的焦点,文化的方向,像一束烽火烟岚在历史中升起。谢安和王羲之是当时万众瞩目的人物,既然是挚友,就干脆再真挚得彻底一些,于是震动文坛的另一件大事在两个望族之间发生了,谢安的侄女谢道韫,才情并茂的女诗人,嫁给王羲之之子王凝之。旧时王谢堂前燕,说的就是两大家族鼎盛时期只与王公贵族之间联姻;飞入寻常百姓家那是几百年风光过后的事情。

  谢安在热闹中安静等待,在静寞中期待爆发。这种等待是一种方向,一种策略,一种瞭望,暗藏神秘和忧伤,激情和隐忍。这种等待以女人暧昧迷蒙的目光来遮掩,隐士酣畅的酒令和滔天的诗文作为铺垫。

  深爱的女人和深爱他的女人在谢安身边不停地游走,歌声和舞姿,酒令和投槲,热烈和暗恋,高贵和庸俗,彻底的放纵和彻底的暧昧。她,在群妓中傲立,没有一丝笑容,一种惊动之美。她的冷艳和精致惊动了男人,她的冷漠沸腾了男人的胸怀。仿佛暗夜中的夜来香,暗香浮动。她因为自己的美而流露悲伤,为心上人因她沉沦而悲伤。在这个偏安王朝的角角落落,不知道散布着多少这样的忧伤的女人,她们像花朵盛开在男人轻浮的目光中。女人深深地爱着谢安,就为谢安而热烈地死去,女人在霎那之间碧血四溅。女人以最纯洁的爱情方式震撼了他的心灵。一个女人的柔情和绝杀,浸染了他激情和果敢。史书上模糊地记载:一姓李的歌妓以死劝戒谢安,沉溺脂粉是男人的小风流,指点江山才是男人的大风流。女人不知道谢安在保持守侯的姿态,她的魂魄转换成期盼方式存在。坟茔终于长满了及人高的蒿草。东山之顶,琅琅的兵书声,惊醒了正在沉睡的曹娥江。东山脚下,悲怆的马嘶撕裂了江风,飞快的刀光劈碎了满地月光。

  另一个时代的偶像李白也携妓登上了东山。有着天子呼来不应,力士为之脱鞋的张狂气度,然而他一生唯一服膺的只有谢安。鲜艳的女人笑靥如花地站在荒坟前,风姿卓然和满目荒夷的对立,在他的思想和躯体、灵魂和眼睛之间,产生了不可避免的震荡,冗长的叹息停留在漫山的花草之间。徒劳的效仿,他开始了婴儿般的哭泣,一滴一滴的眼泪落在东山的泥土中,慢慢渗透渗透。谢公的酒气,女人的体香,转眼之间一张张破碎的脸消失在历史时间之维。 

3、
  谢安是水性的,他的一生都和水有关。在淝水之前,除了让他成名的曹娥江,还有兰亭雅会上的曲水流觞,他的两杯酒,两次罚诗,足以名传青史。见其一: 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见其二:伊昔先子,有怀春游,契兹言执,寄傲林丘,森森连岭,茫茫原畴,逈霄垂雾,凝泉散流。他的书法和文才显然只是消遣的途径和方式,并非终极的盼守。谢安注定就是不甘寂寞之人,文功鹊起的同时寻求武治安邦。历史给了他一次机会。一个杀戮和颓废的年代,一个繁荣和荒芜并存的时代,一个呼唤英雄的时代,是沉实的虚幻的,宽广和飘渺的,偌大的历史舞台在等着他的粉墨登场。

  谢安崇尚老庄的虚无,崇拜嵇康高蹈,但他又不同于嵇康的桀骜,他是干大事业的,才能不能得到充分应用的时候,他选择了以退为进的高招。谢安在当时的士大夫和平民阶层中名望极大,社会上流传着安石不出,苍生何如!一个人竟然可以惊动一个朝廷,赋予如此蔚为壮观的期待。王坦之奉旨上东山恳请,痛陈社稷危艰,国势衰微,亟需良将谋臣匡扶。谢安需要一种隆重的礼节,一种恰如其分的虚荣。面对乘肥衣锦,安能不动?于是他作了一个崇高的姿态,悚忧而起,扶正了冠束,掸了掸落在锦衣上的尘土,携妓应召出山。数年之后谢安入朝为相。他的一生之中,漫不经心地做了两件名垂青史的大事:一是巧妙地阻止了桓温的篡位活动,避免了内战的爆发;二是指挥了著名的淝水之战,拯救的一个国家。这些大事他都做得很巧妙,很平静,下下棋,品品茶,谈笑中,歌舞之间,都解决了。一些事情的痕迹被舞女漫天甩开的衣袖屏蔽了,被他诡秘的笑容遮掩了。一颦一笑一千年,从曹娥江笑到了淝水,一路歌笙不断,一路轻艳飘摇。

  前秦皇帝苻坚以骄横的姿态藐视着中原大地,试以投鞭断流之势,一举吞没东晋。异族军队旌旗蔽日,杀气腾腾,胡笳低沉雄浑,刀剑枪戟林立。战马嘶鸣,蹄骨沉重地敲击阵地,尘土飞扬。盛夏火热的阳光的照耀着士兵的银鲮盔甲,熠熠生辉,眩人眼目,泛起一片银色的海洋。士兵的冲锋潮水汹涌,号角声起,卷地风云。此时东晋朝廷轻歌曼舞,酒令酣畅,士大夫们正醉卧在女人的裙裾下,鼾声如雷。霎那间,整个东晋王朝惊醒了,男人的酒气消散了,女人的笑声哑然了,人们开始了恐慌。谢安却危襟正座,意气风发,捻着长须,一边对弈一边谈笑。十万火急的加急战报安静地躺在他的坐榻上,满朝文武焦急的目光消蚀在他的谈笑声中。大敌当前,谢安镇定自若,正在和客人对弈,赌局是他身后豪华别墅。赢毕,欠了欠身,将满盘的棋子扫落,谢安抚掌长笑。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谢安任命弟弟谢石为都督,侄子谢玄为将,兵锋直指淝水,与前秦大军在辽阔的中原逐鹿。

  谢安指挥晋军在野草迷岸、浑浊浪排天淝水与前秦军队对峙。苻坚登上寿阳城楼,只见对岸一座座晋军营帐排列得整整齐齐,阵容威武,战旗如血。再往远处看,八公山上的草木似乎都是威严的晋军部队,苻坚胆怯了。晋军战鼓滔天,谢安指挥八万精兵跨过淝水,猛扑敌人阵地,前秦百万大军顷刻之间土崩瓦解。晋军呐喊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闪电般地向发前秦皇帝苻坚发起了突击,刀斧、枪箭逐渐逼近。利箭如蝗虫般地从苻坚头顶飞过,他带着一身的硬伤和暗伤,丢下尘土中的皇冠绝尘而去,他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滔滔的淝水和苍老的八公山。中原大地上一座座城池晋军旗帜招展,一垛垛城堞间露出士兵杀红的眼睛。前秦军队潮水般的溃败,野鹤的悲泣从天空落下,呼啸的大风在耳边吹响,士兵的尸首阻塞道路,血流成河。

4、 
  这一天,谢安还是在不紧不慢地下棋,前方送来了捷报,他看了一眼又随手丢在了坐榻上。客人猜测是前线战报,战战兢兢地询问了一声:战事情况如何?谢安慢悠悠地说:孩子们到底把秦人打败了。就是这一声,叫李白崇拜得五体投地,他在咏歌之际屡称东山。《永王东巡歌》中: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精气和风骨,在清丽婉约的江南是个异数,却是东山的秉性。蓄含和沉积,挥洒和流泻。由隐居山野、轻薄红尘的俗风流小风流,到驰骋疆场、指点江山的真风流大风流。谢安完成了退则避居山野,出则匡世济民的潇洒。个性的张望和探寻引起了一千年的关注。谢安完成了人生的实现和超越,权重朝野,为避免皇帝的猜忌、同僚的嫉妒、小人的陷害,主动要求领兵镇守广陵。谢安时刻梦想着回归东山,东山的女人、歌舞、美酒、星光、江风、渔火,一次次地在他的思想中支棱着出现。谢安造船准备回会稽的时候悄然病死,东山成了谢安永远的梦寐。

  东山之隐标志着一种风格,一种品行,一种姿态。它既对权势的无所眷恋,又不仿在社稷苍生需要的时候,拯救天下于危难之中。居然一边下棋一边指挥作战,谈笑之间,强虏灰飞湮灭。能够扎在烟花堆里忧国忧民,那才是真本事。李白在《携妓登梁王栖霞也孟氏桃园中》感慨:谢公自有东山妓,金屏笑作如花人。《出妓金陵于呈卢六》还有:安石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李白也携妓登上东山。发出过低低的一声叹息:美人如花花易逝,功名如土土易僵。他对人生的悲凉状况,竟是通过艺妓的对比得出,一花月,一荒坟。桀骜的诗仙很少有折服的时刻,也许李白是在哀叹自己,他知道以他的风流在谢安面前是真正地小了,俗了。

  脚下这条平稳的曹娥江,多少个歌女在此卸下浓妆,洗尽铅华。女人的美丽模样映在了空明的江水中,沉入江底,于是江水充盈着娇媚和艳丽。山道边的几株桂花在吐着细碎的花朵,嗅到了一波一波的暗香。来来往往的人群踏在仄仄的青石板条上,赏着花看着秋色,唧唧咂咂的声音在山上响着。谢安的衣冠冢野草侵漫,一堆黄土,旧时的风花雪夜早已封存。东晋的喧嚣歌舞休息了,南朝的屐声渐行渐远,唐人宋人高蹈的吟咏飘散得没有一丝声响。一棵木槿一棵泡桐,底着头沉思的样子,不忍心去惊动,怕惊动废墟在时间中的模样,怕惊动一个千年的梦想。

  曹娥江不紧不慢顾自流走,身边的风流与惆怅似乎与她没有多大的干系。江边的芦苇、菖蒲、黄蒿、洪蓼、柳林,在江风中瑟瑟摆动。棕红、紫红、金黄、淡黄、纯白的花穗在芦科植物的顶端高高地举起,招摇着,像浮起的一层迷雾。不知道当年的谢公和盛唐的诗人看到的是不是这个样子。抬眼处尽是风动与花开,水气与波光,平静与苍凉,宽广与迷茫。


唯美的裸睡/阿贝尔

  先是想象力野草一样疯长。1976年。他跟林犬躺在红军废弃的工事里,瞎想子弹是如何穿透桐子花打中胡玉华的屁股的。红军和中央军在涪江两岸射击,弹壳落满羊肠小道。他还想象结了壳的牛粪里如何伸出缩头炮。缩头炮当然是在《南征北战》里看到的美国造。胡玉华穿着“球打伞”一拐一拐走过来,裤腰上牵出一排“盐口袋”。
  
  接着就是身体的发育。他不知道他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但有一点他清楚,他要成大大人了。他的下身不再光溜溜。有一天林犬告诉他,他想石成蕙了。石成蕙是高年级的女生,也是长桂小学最漂亮的女生。最关键的是她发育了,有了女人的胸脯和屁股。他问林犬是怎么一个想,林犬脸红得像膏子,没回答。其实,他知道林犬是怎么想石成蕙的。林犬是像他一样想石成蕙的。身体。林犬的身体。他的身体。石成蕙的身体。他不只想石成蕙,还想熊梅王建芳,想他的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她们都有女人的身体,以及身体散发出的迷人的气味和光线。
  
  他的身体最初的快乐并非来自第一次勃发。没有勃发,只有冲动。微弱的冲动。1977年。雨后宁静的夜晚。他淋了个落汤鸡回来,脱得一丝不挂躺在蚊帐里。他没有想石成蕙,他想女老师了。放暑假了,女老师回江油了。他想女老师,但绝非想女老师的身体,他想她身体外面的草绿色上衣,想她黑眼睛里温柔的光线,想她额头和颈项的麦麸色。他的“想”出问题了,出在他的身体上。比女老师的目光漫过他的身体更有力。他的身体颤抖了,分泌出微量的散发着青草气味的蜜一样的东西。他感觉,快乐就来源于那个颤抖,来源于那些陌生的微量蜜液。
  
  身体最初的快乐像播撒的种子,很快就在他们的身体萌生起来,后来就变成漫山遍野的灌木。在短暂的冒险之后,他跟林犬已经很善于经营他们身体的快乐了。他们知道有一桩罪行叫“强奸”。他们想石成蕙,想熊梅,想他们村的女知青罗仁素,也只能是想。他们在田坝的桑树上找到罗,罗正在吃桑果子。他们的身体想罗,嘴上却只敢逗她说:“狗吃桑果子,雷打乌嘴子。”他们专门惹罗骂。让罗骂,他们的身体也是快乐的。


  跟林犬在岩背后扯猪草。水葵花,水麻叶,水蕨子。嫩得出水,肥得流油。还有焖头花,一种开紫红淫艳的小花的蒿类。鼻子接近花丛,人会发晕。岩背后是一条岩堰,像红旗渠,底下是涪江。江心是急流,江边是碧蓝的漩涡,江岸是河水和时间联手打造的岩石的盆景。油灯。面盆。鱼缸。观音菩萨。董存瑞舍身炸碉堡。最后一股寒流过去,桐子花开了。1978年。他跟林犬褪了裤子躺在涪江边的面盆里。不是他们要找快乐,是快乐要找他们。桐子花落在他们赤裸裸的漫着春光的身体上,让暗处的欲望混乱而汹涌。他们身不由己地把玩着快乐的开关,直到欲望之花在大汗淋漓的尖叫中萎蔫。
  
  至今,也不愿意说出那个词语,那个与心理学有关的词语,哪怕是说出那个词语的一个近义词。这不关道德,只关美学。1978年9月。他带着青春期的身体进了县城中学。不同于乡村的颜色催促着他的快乐。干干净净的女生。裙子。披肩发。雪白的牙齿。媚眼。偶尔的一部爱情片(比如《冰山上的来客》、日本的《生死恋》)。他的同桌是个早熟的女生,时常取笑他的乡音土语,还拿她的腿来压他的腿。她的眼睛里有个钩子,总是把他的身体勾得热乎乎的。他看见她把血糊在了板凳上。他没有给任何人说。她的身体真好看。脸蛋。眼睛。嘴唇。她特别大方,给他借整块的橡皮。他们在抗震棚里相互抽背英语单词。她的身体里是个秘密。
  
  不用上《生理卫生》,他已经知道男女关系是怎么回事。他不再相信女人是用腋窝生孩子的。他知道了精子和卵子,知道了受精卵,知道了交配。他知道,如果拿他快乐的蜜液跟女人的卵子结合,是可能制造出一个孩子的。1979年春天。他暗恋起我的同桌。她早熟的身体像一块磁铁吸引着他。他时常在夜晚把爱恋的话写在纸上,反复默念,再像地下工作者撤离时处理文件那样在油灯上烧毁。1979年,他步入了性的花园。雪白的樱花李花,淫艳的桃花,金黄的油菜花,有毒的焖头花。他在花丛里意想,花瓣落满了他破旧的衣裳。破旧的衣裳包裹着他单薄的身体。单薄的身体里却已经萌生了生殖的欲望。从1979到1980,差不多每隔一个晚上,他都要受肉欲的支使,把他的身体跟他同桌的身体想在一起。身体的快乐让他销魂。红旗路96号。充满卤味的漆黑的房间。他的身体的夜晚的居所。性的花瓣在他肮脏的被子和床单上洒落,像猫狗的爪痕。没有人知道他的意想和手对身体所做的这一切。


  《冰山上的来客》和《生死恋》里的男女之爱更多的是精神层面的道德颂扬,而他渴望与意想的则是身体的肯定。在与女生的交流中,他的身体在一天天斟酌欲望。不是火苗、铁钉和石炭酸,而是樱花、李花和青苔。他们所做的交流只是局限在课文、单词、公式、定律,但荷尔蒙在背叛他们,制造出毒蘑菇一样的绚烂。他熟悉他的身体,不是出故障的肠胃、恶心的疹子,而是潮湿的阴谷、茂密的森林、勃发的气象,以及身体的普遍性感和猩红的欲望的色泽。
  
  女生的身体是什么?透过女生宽松的衣裙,很难看见他梦想的可能的曲线。不涉及乳房,单单长发掩映的后颈窝的一小块深色肌肤或衣领下露出的些须胸脯,足以让他心动神摇。乳房,要是真有乳房呈现,他的身体不知会承受怎样的震荡?女生发育良好的臀部的轮廓是形而下的意想的源泉,而她们的花容月貌则给人形而上的玄想。有一天,他突发奇想,以为上天给他身体就是要让他检验女生身体的成熟和美丽的程度。他甚至看见他感觉器官上的刻度,一一显示着他熟悉的女生的身体的得分。
  
  时不时的目光接触放出的电荷,给予他的体验不是触到高压的痉挛、疼痛和晕厥,而是触到三十六伏以下的电压的快乐和温暖。微电在身体的浅层通感,身体最深沉最隐秘的地带只有鱼群游过。偶尔的肌肤接触,则是物质的安慰。异性的物质的安慰。湿润,带着瓷感。
  
  储存在他神经末梢的电荷,到了夜晚就变成了高压,在红旗路96号燃烧。板壁外街头的喧闹、天井里猫狗的叫唤、卤肉的芳香和表叔表婶的“枕头风”如火上浇油,让他不得不用早已习惯的意想脱去女生的衣裳,将幻化的女体崇拜。


  阳春三月,他跟在一位女子身后去往一片松林。1983年。那女子走在他前面三四米处。她没有叫他跟上,他也没有叫她等等。他们完全可以并肩行走。出了校门,就是麦田和油菜花,没有人认识他们。那女子在他前面走,与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看着她的臀部,包裹在纯白的紧身裤里的臀部。他跟着它,看着它。它那有节律的运动让他的荷尔蒙汹涌澎湃。从火车站,到热电厂,再过涪江便桥,他都这样一直跟着她,跟着她青春的臀部。阳春三月,她一身春装,她的身体最大限度地张扬着青春和肉体的迷惑。
  
  在路上,在松林,在他被荷尔蒙洗刷的眼里,她的身体是一个仙境。
  
  他知道仙境也会有微量的污染。他知道那女子也会有几天的经血,也会有汗液分泌,也会吃喝拉撒。然而,那个阳春三月,他跟随那女子发育到极限的摇摆的身体,走过了二十几里地,只感觉她的身体是一个仙境。一个非人间的仙境。黑披发。韵律实足的腰身。会说话的眼睛与臀部。身后的曲线。侧面的曲线。生龙活虎的性……他们没有说爱,没有说身体,哪怕整片的松林再没有一个人。阳春三月。他们铺了报纸,拿出零食,拿出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他们躺下,但身体互不相干。当雨点落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九行的时候,他们的身体靠得近了些,但距离通电仍有很长的里程。也许那女子是爱他的,也许他正爱着那女子。但这样的爱必须与身体无关,否则,他们就可能面临深渊,一个少女和一个少年身体的深渊。
  
  很多年过去了,那女子的身体对他依旧是一个迷,虽然这个迷早已被别的男人打开、识破,虽然他也打开、识破了对于某些人而言依旧是迷的别的女子的身体。不同女子的身体应该是不同的迷。不曾被打开、识破的女人的身体才是一个仙境。仙境被打开、识破了,就变成了地狱。
    
  偶尔他也想,在那个阳春三月,在那片松林,假如他听从荷尔蒙的召唤,去打开那女子的身体,得到的会是什么?


  一个身体就是一个宇宙。身体所包含的元素和奥秘,也是宇宙所包含的。性是身体的美丽之所在。灵魂是身体有毒的花蕊。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体,无论安置在丛林沙滩还是床第,都是造化之造化,就是上帝也会忽略她在时间中潜伏的部分,只留心她的身体。先是质感的肌肤,性的曲线,电流辐射的波光。然后是性的集中营。乳房和髋。臀。腰腹。长发落下来,酣畅淋淋。面部是灵魂集居区,足以提升性的纯度和柔软度。
  
  一个身体究竟是什么?性别的差异,器官的不同,阴阳的互补,无不体现出造化的神秘与伟大。一个女体与一个男体结合,便可能诞生一个新的身体。无中生有。这是宇宙的全部奥妙。上帝注入人们身体的冲动与快乐,则是无中生有的保证。身体是神圣的物质,而年轻漂亮的女体是神圣的物质的花朵,所携带的电荷可以直通男人的无意识。
  
  宇宙是非常有层次感的。细胞,构成细胞的元素,比构成细胞的元素更神秘的可能的物质,器官,身体,地球,太阳系,银河系……人的身体处于宇宙层次的最中央,微观与宏观的两端都是没有极限的。


  冬日的黄昏。灰暗。1992年。在肮脏的充满水蒸气的双人浴室,他第一次全面地见识到女人的身体。水流过她处女的肉身,在他的目光洒向她乳房的那一刻,他感觉到呈现的是一个仙境。这个仙境算不上美丽绝伦,但却承载着他自青春期以来全部的意想。
    
  他总是把拥抱一个女人或被一个女人拥抱当成他生命的极至的抚慰。女人一定是心仪的女人,一定有母亲、妻子、恋人、大自然的多重身份,有饱满、宽厚的胸脯,有温暖的体温和泥土的体味,有本能的接纳和慈爱的抚摩。与她体贴,埋头她的双乳,肉欲化成了春风春雨,灵魂在回归,像一粒种子落在滋养过它的泥土里,而又催促着再一次的萌芽。
  
  和一个兼容了世俗与理性的美丽的女子相拥,永远是生命的最高享受。这世俗里有人伦天伦,也有动物的快乐原则;这理性里有完美主义者的想象,也有对神界的攀升。进入一个世俗与理性的完美女子的身体与内心,就是进入仙境。潮湿的迷雾里有挺拔的山峰,有冰洁的暗河,有幽深的溶洞,有开满不知名的小花的草地。在仙境里迷失,被物质的美妙俘虏,就像被死亡的红指甲从肉体抠走灵魂。           
    
  像万物一样,女体也是一种存在,之所以给人无限遐想,完全是因为它具备造化的美学特征,同时又与欲望相连。得不到的爱情是最神圣的爱情,得不到的女人是最完美的女人。“得不到”给予了人们虚幻,给予了人们对现实爱情和女体的修补。


  阳光灿烂的午后。寂寞的梧桐树。斑驳的光影。2003年夏天。一位穿连衣裙的女子出现在德民诊所。灵魂明显地浮在脸上。面庞骨感,脸皮特薄,特白,有尖尖的下巴,有异类的光泽。目光是林黛玉的,但剔除了病态。身材窈窕,匀称,不乏女性特征。她碾药、抓药,或站在柜台旁观望,灵魂都是浮在眼眸的。她的乳房和臀部不是特别丰硕,但绝对结实。在夏天的倦慵的午后,她的性感毫不逊色于她的灵魂。  
  
  同样的午后,同样的倦慵的梧桐树。在距离德民诊所不到百米的少妇皮具店,店主斜依在钢制椅上打盹,衣领下垮,露出半边乳房。店主是无与伦比的美女,以纯纯棉牛仔裤和衬衣把她成熟的身体衬托得货真价实。她的灵魂淡薄,庸常,不如诊所美女那样幽暗绵长,但她肉体的美高蹈,酌满了迷人的性感。
  
  走在街头,眼睛总是与这样的女子的身影勾结。说是身影,其实是身体。是曲线,是张扬但却节制的性感,是符合他审美情趣的形体、颜色、气味。甚至眼睛可能与想象结谋,走光她们的衣裙,将她们身体的性感部位推向唯美的极至。
  
  他喜欢裸睡。唯美,自由,尽享身体的存在感。他在夏天午睡时经常走光,让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身体。他的双腿修长光洁,腰腹结实柔韧。他喜欢他的身体,他的身体符合美学原则。他可能自恋,甚至自娱,但这并不是一种过错。身体,蕴涵了肉体与人文气质的身体,内含了高贵灵魂的身体,难道不该是人们的至爱?


【散文】附 近(三章)/杨献平

  在冰上
  
  我焦躁,不明所以,来回行走,抽烟,低头,在风中把自己丢失。冬天的戈壁是冷的,衣饰如铁,在南边的人工湖上,坚硬的冰深入到了鱼们的身体,北风在高处盘旋,在地下掠起灰尘。对面的宾馆白得耀眼,车辆穿过枯了的柳树,玻璃在冰面划过,像是一把明亮刀刃的反光。假山后面的沙枣树模样沮丧,背后的戈壁,戈壁之后的村庄,青色的烟岚背后是灰白色的杨树树梢和湛蓝的天空。
  
  太阳是唯一的。我想到了这个美好的词汇。在冬天,它沉默,清淡的光亮浮在虚空之中,我看到的云彩丝巾一样,白蓝相间,我想摘下,系在自己最爱的女人脖颈上。冰面上好多大人和孩子,他们在拉和推,在笑声中打落四周的寂静,我看到偶尔走过的人,胯下的自行车树叶一样飘,还有人的脚步声,对着手机话筒说话的声音,微弱、模糊、不可倾听。
  
  我在冰上,不知什么时候结成的冰,厚厚的冰,向下深入,也向上鼓起,光洁的表面上还有一些碎了雪粒——我在上面,敲着坚硬,水的坚硬。我拨开一片,看见冻僵在冰层当中的大小不一的鱼们,死了的鱼们,还像活着时候一样。它们的鳞片明亮,身体还呈跳跃的姿势。我想,在湖水结冰时,突如其来的坚硬,犹如钢爪一样的覆盖和倾轧,习惯软水的鱼们肯定意想不到,突如其来灾难——试图的逃跑,空中的静止,没有挣扎。
  
  冰面上光亮刺眼,我感到疼痛。突起的四周似乎传来咯咯的响声——冰在下沉,它叫喊的声音是个惊醒。在冬天,在一个人的耳膜当中,似乎春天的雷声。我恐惧,想到了突然断裂的冰面,一个人的身体,连同他的灵魂,都将迅速下陷。我看到,湖边寥寥的人各有各的方向,他们无动于衷,持续、缓慢地走近走远。
  
  我突然想:我在这里,但将不再回来——这真像一句箴言。一个人在死水的硬痂上,本质上的漂浮,水中的生命,一时的站立毕竟短暂。我小心翼翼,我是一个怕死的人,还没有活够,尘世多么光亮呀,那么多的物质、风景和随遇的苦难和快乐——我知道自己是一个热爱身外之物的人。在冰上,身处的洁净并不能去除内心的贪恋。
  
  直到傍晚,我才发现,死水的湖,结冰的水,与岸边的假山、礼花灯、车辆和建筑是有区别的,还有车辆、树木和人。颜色仅仅是个外表,类似石头上面的苔藓。本质的区别在于,板结或者松动的泥土是无论何时都是坚实的,包容的石头增加了他们的硬度。树木、建筑和人是相同的,都有一个安稳的站立之处,再多的行走和摇动,再远的行走也都还是原地不动。
  
  他们在大地上,在水畔,在冰之外,自然而快乐地行走,而我呢,在光滑的冰上,我只能轻手轻脚——如履薄冰,这么准确的成语,从踏入冰面的那一时刻,在心里,它就一次又一次次地跳出来,像是夏天时候看到的这湖水里面的鱼,灵活的身体,还有漂亮的气泡——在冰上,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有一些灰尘,从彼岸到此岸,有一些风和灰尘,在我的身体和骨头当中穿行。
  
  戈壁
  
  最好的地方是不是最荒凉的地方呢?想要做个好人,就在这里活着。荒凉另一个本质是苍凉——苍凉,远古的意象,深入骨髓和灵魂的品质,我时常觉得它的美。在戈壁,我去的最多的地方是戈壁,以及不远的沙漠。戈壁是个展开和合拢,是个放逐和拯救。很早时候我就想:有一天,我从这里出发,还将在这里消失。谁也不会知道我的具体方向,我的脚迹很快在风中埋葬,我的身体在灰尘当中逐渐改变模样。绿意短暂的骆驼草身材清脆,摇摇晃晃,不断折断,又不断再生。我看到的沙丘是世上最大最美的乳房,美好的沙子们在夜晚和清晨安静中沙沙作响。
  
  我时常在戈壁上来回走动,脚步更迭,我不敢走得太远,巨大的戈壁,我像沙子一样。我怕自己与它们混淆,被看不见的生命掠劲它们黄沙的营帐——哪里有什么呢?我贪图的东西是不是在里面珍藏,我爱的那个人是不是有朝一日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傍晚的黑鹰在空中飞翔,如血的落日,戈壁一片血色汪洋。我听到一些人从此失踪的故事,也在某些时候,看到不会腐烂的羔羊尸体和依旧坚硬的白骨。
  
  这些也是最好的,湿润对灵魂是个伤害,对肉体是个亵渎。我不愿意看到消失,我宁愿天下寻求永恒的人们都到沙漠来——我知道他们比我更为贪恋。他们再远处,即使打制一架云梯,竖起来,站在沙漠戈壁与天堂连接起来的地方,我也看不到他们活着的具体模样——人心的远是这世上最远的远,我感觉沮丧,在戈壁之中,我想到远处的你们,那么多我的同类,我们为什么距离那么遥远。
  
  春天和秋天,大风连绵,沙尘在风中聚集,在空中猛兽一样飞行。我站在戈壁边缘,大风洗涤,尘土灌入。我想成为雕像——事实上,任何坚硬的事物在沙漠当中都是脆弱的。有一次,我一个人,在戈壁中徒步行走,朝着另一个熟悉的方向,没有人,四周的静寂是可怕的,没有声音,感觉到处是呼吸,似乎有无数窃窃私语,敌人一样紧紧包围了我。偶尔惊飞的沙鸡似乎猛然的袭击,警觉的兔子悄无声息地逃往相反的方向。夜晚的大风是个裹胁和掠夺,裸露的皮肤很快粗糙和疼痛。
  
  很多的时间,我在戈壁,之间的房屋,绿地和道路,充其量不过是人在荒凉之中的一顶帐篷而已。在戈壁,我始终感到了漂泊,身体的游弋和灵魂的不安分,一个人的生活和更多人的集体——有一天,我蓦然发现,我和这些事物的联系说到底是物质在起作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是真心热爱戈壁的,这一片地域,它是我的,我也是它的。从大孩子到大男人。再有3年,戈壁就可以和华北的那个村庄成为我生命当中均匀的两半了。我不止一次地说:等我死了,我愿意把尸体留下来,在戈壁上裸露或者沉埋。
  
  绿洲
  
  我总是梦见一片绿洲——有一个好看的女子,同时她也是一个忧郁的孩子,在清水和绿叶之间,在花朵和青草的旁边,等着我的到来。我看到的光线是明亮的,过分的热烈让心爱的女子脸颊绯红,黑色的头发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油脂——我快步走近,不欢呼,只是把她轻轻抱起,像掬一捧清水那样小心奕奕。
  
  事实上,身边就有一处绿洲,具体的绿洲,与梦想的绿洲截然不同。向南20公里处——鼎新绿洲,久远的村落和城镇,大批的移民(我怀疑他们是戎边先民的后代)在杨树掩映的田地劳作,随意的马匹和驴子在附近的草甸子上散漫吃草,村落和村落之间横亘着不大的戈壁,一片一片的海子周围泛着厚厚的白色的碱。不大的羊群游过来,快速的嘴巴斩草,露出黄色的牙齿。夏天的燕子低低地飞,口中的淤泥掉落下来,打在黄土的路面或者干枯的草垛上。
  
  这一片绿洲,旁边的河流(著名的弱水河)是个运载,是个养育,所有的水都从那里蔓延过来——来自祁连的水,浑浊的水,我怎么也想不到,进入泥土之后,会变的清澈无比,即使阳光如炉的夏天,水也是清凉的。很多的鸟雀在空中飞行,它们的叫声单纯而又特别,每一个声音都不雷同。有一些黑色的或者白色的天鹅,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在附近的几个水库,游弋和飞行。有一年,我老去附近的水库去玩,看到阔大水面中央游动的野鸭,水中的大鱼和水中倒映的秦汉烽火台。
  
  它是绿色的,绿洲,水滋养和旺盛的,包括人和牲畜。夏天,我喜欢在其中穿梭,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或者徒步。我不喜欢走柏油的马路,专走田地之间的路径,两边的棉花、小麦和长不大的高梁叶子似乎万千手掌,一只一只接二连三地伸出来,像孩子,更像没有心计的女孩子。不大的树林,沙枣树、杨树和红柳灌木混杂在一起,一些飞鸟的巢穴在其中隐藏,一些野兔和野鸡冷不丁地奔跑和飞起——最美的事物是安静的,或者长期处在安静的氛围当中。我总是觉得:美是安静的,专注的,安静是它们品质构成的必要因素。
  
  秋天,胡杨树叶子斑斓,颜色变换,最终为黄,在远处的河岸上,集体的黄金,再黑暗的夜也颜色灿烂。很多时候,我走过去,路过渗水的草滩、干燥的白土和几道浅浅的沟壑,走过去。在树下,到处都是凉的,头顶的叶子簌簌而落,更多的叶子在树枝上,在风中相互拥抱,乍合而开,反复不止。叶子落在头顶上,有的沿着鼻尖下落。这时候,就可以清晰嗅到新鲜的霉烂气息。
  
  而处在戈壁之间,绿洲总是单薄的。我曾几次在空中看到:小小的鼎新绿洲,落在黄沙和戈壁里面,像是一个小孩新手涂抹的图画,小,轻巧,盎然的绿意当中包含了沮丧和无奈,安静的自我审视之中透着莫名的悲哀和可怜。应当是2004年春天,在刚刚升空的飞机上。我又一次发现,并且确认,这个绿洲显然不是我梦中的——在这个绿洲之间,梦想另一个绿洲,叫我没法不时常隐隐作疼。


【现代诗歌】甘蔗,甘蔗(外一首)/蒋雪峰

  修长,乳汁饱满的女人
  童年的谜,梦想
  高不过你们

  我的血泪
  与生惧来的渴意
  请兜好,站稳
  用二十年前的月光打量
  你的胸衣总是湿的

  八月成熟的刀子
  总是毫不迟疑的落下
  好女人,请倒在我的怀里
  带走我命里的最后一丝苦味

再落下一些月光
 
  再落下一些月光
  再落下一些静
  怀里患病的青鸟
  鸦口无言
  仿佛什么都在发生
  仿佛一切都在远离
  再落下一些月光
  我就能听到满载嫁妆的马车
  碾过冰河
  再落下一些月光   再落下一些
  子夜之后我将放弃生活
  子夜之后我将回到月亮
  颗粒归仓


【短篇小说】临场表演/冉正万

  临场表演也可以成为一种谋生手段,而且还可能因为收入高而过上富裕生活,这对我这种兢兢业业诚惶诚恐地在机关工作的小职员而言,是无法想象的。换句话说,我下面要把这个故事讲出来,我也宁愿相信这是虚构,而不是我运气好,会碰上这么离奇的故事。
  
  说它离奇,也许还是因为我在机关里循规蹈矩惯了的缘故。我克勤克俭地工作了十二年,终于在33岁的时候得到了一次提升机会,从干事升到办公室主任。俗话说人到33就像破船下陡滩。意思是人到过了33,精力和体力甚至运气都要开始走下坡路了。还有一种说法是如果你到了33岁还没得到一官半职,那你这辈子最好甭当官,当官已经迟了,就像过了节令播下的苞谷种,你用面黄肌瘦的躯干和枝叶去追赶时间,可你还没开始结籽,你的生命之秋就已经来到了。

  我当上主任后,经常把这两种说法说给别人听,让他们觉得我并不想当这个鸡巴破主任,而是上头鼓捣要我当的,他们认为只有我是最佳人选。这种说法和我心里想的当然不一样,这不过是怕同事嫉妒而进行的一种虚伪的辩护。这一套不用学,在机关工作的人大多会无师自通。人之初,性本善,人当官,嘴巴贱。
    
  就在我当上办公室主任没几天,认识了一个名叫奚阳生的家伙。那天他到办公室来找我,给了我一张名片:
            
       临场表演艺术家  奚阳生。
    
  我不知道他的头衔是什么意思,又不便问,便做作地笑了起来,这也是当上主任后新学的。心里没数的时候便假装笑。我问他有什么事?他反问我是不是正在组织一个什么研讨会。我告诉他的确有这样一个会,但主要是一些平级单位的科局级干部参加,没有邀请其他社会人士。他笑着说,我不是要想参加你们的会,我只是希望能为你们服点务。我并没把他当成什么艺术家,所以我的语气有点揶揄,我说,我们有服务员,再说,让一个艺术家为这些开会的人服务,他们也会感到承受不了的。他见惯不怪地说,看来你还不太明白。
    
  他说,会议结束的时候你们是不是要搞个晚会什么的? 我的服务就限于这个晚会上,当大家酒足饭饱后,我可以通过我的表演,让所有的人兴高采烈,让他们觉得来开这个会有意思,你们开这种研讨会,其实并不是需要用几天的会议研讨出什么,不过是加强单位与单位之间的联系,领导与领导之间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联络联络感情,吃得好玩得好,大家心情舒畅目的就达到了。我的表演就是起这个作用,不但要使大家吃得好,还要玩得舒服。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说,与此同时,如果你的领导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会议组织者,这对你也是有好的。                            
    
  我问他都会表演些什么节目?他说这不用一一介绍,既然自称为临场表演艺术家,吹拉弹唱肯定都会,到时候表演根据具体情况而定,主要是看对象,这方面我很有经验,你放心好了,我一定能让到场的人感到满意。
    
  到此为止我基本上明白他是干什么的了。我为难地说,这事得向有关领导汇报后才能确定,我是跑腿的,放牛娃儿作不了主。
    
  他摆了摆手,然后压低嗓门说,你最好不要汇报,因为很多人对我的职业还太熟悉,我知道你是怕到时候我的出场费不好入账,这不要紧,我到你们吃饭的地方表演,我会叫饭店的老板把它开到你们的就餐费里面。
    
  我问收费标准是多少?
    
  他说,我收费不高,一次两百,你们三四十个人吃饭,至少要花五六千,把这点点钱开在饭钱里面露不出痕迹,再说也没有人去查你们吃饭的账单,别人问你就说只给了我五十。
    
  我没说话,因为这有点超出我平时的处事范围,我得好好想想。
    
  他见我不吭声,又像那些喊先偿后买的小贩一样低声下气地看着我,他说,要不我们先不谈出场费,到时候你觉得效果还行,你再给我,感觉不行,我马上转身赶路,不说二话。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原先安排的是一场歌舞晚会,可唱歌跳舞大家都见得多了,的确不新鲜。另一方面,也正如这位临场表演艺术家明白的,我虽然是个跑腿的,但组织晚会和如何让这个会开得丰富多彩的确是我说了算。
    
  会期就在当天晚上结束,当我所在单位的领导宣布这次团结的会议民主的会议紧张的会议鼓劲的会议承前启后的会议迈向新世纪的会议胜利闭幕后,几十个人便像蚂蚁抬食一样浩浩荡荡地走进预定的餐厅。叮叮当当的杯碟声和巴叽巴叽的咀嚼声此起彼伏,说话的声音在墙壁之间撞来撞去,把餐厅震得嗡嗡响。一半人还在喝酒,表演就开始了,我想这样更有助大家酒兴。我把艺术家领到台前介绍的时候,并没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因为他们正在想方设法劝别人的酒或者奈着不喝。另一方面也可能因为这位名叫“西洋参”的家伙是个男的,长相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就连头发也没像一般艺术家那样扎个马尾或者削得像鸡蛋一样溜光,而是像搬运工一样留着半寸长的寸头。如果我领上台的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情形就不一样了。
   
  “西洋参”先往头上拴了一根红布条,多少有点像艺术家了。他操起小提琴,二话不说,凑在麦克风前拉起来。拉的是大家都熟悉的《梁祝》,那悠扬的琴声响起来,再也没人划拳了,也没有谁莫名其妙地咳嗽。但这支曲子还没拉完,就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了,其间还夹杂着两三个喷嚏。“西洋参”向我点了一下头,这是他事先教我的。我站在酒桌之间,声情并茂在说,同志们朋友们,让我们在这美妙的琴声里尽情地喝吧,尽情地醉吧,明天,我们就要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让我们在这短暂的相聚里,把我们的感情尽情地流淌吧。
    
  杯子里的酒被一一注满,大家又喝开了,不过喝得很文明,没有人划拳,也没有人为了让别人喝酒端起酒鼓捣往人家嘴里灌。
   
  “西洋参”又拉了两支曲子,我再次把所有的酒杯添满。“西洋参”放下提琴,将麦克风拿在手里,头一甩,手一挥,说:你有一个月亮,我有一个月亮,你和我的月亮走到了一起,我们就是朋友,下面我为大家唱一首歌:《朋友》,希望大家不要忘了多交朋友,不忘老朋友。
    
  “西洋参”的声音有种破竹子的味道,也有点像用指甲在铝盆上刮,那种嘎吱嘎吱的声音让人浑身发麻,但麻过后似乎从上到下都有一种舒服感。这地方的人喜欢吃辣椒花椒,吃的时候又辣又麻,辣过后麻过却回味无穷。听“西洋参”唱歌也是同样的过程。
    
  他将这首歌反复唱了两遍,快结束时他向我打了一人手势, 我立即大声说:朋友们同志们,请干掉你们杯子里的酒,我们的艺术家下面将要进行更精采的表演!大家的情绪已经被调动起来,果真一抑脖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就连喝不得酒的人也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一种权力感和自豪感一下在我身体里膨胀起来,因为有这么多人听我的指挥,我活了33年这好象还是第一次。
   
  “西洋参”换了一身练功服,腰上勒了一根武功带。他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伸直双臂,掌心相对一开一合地运动起来,就像两掌之间有一根看不见的皮筋。我听见有人小声说,哦,气功。
    
  只见那一开一合的双掌越来越慢越来越吃力,两掌之间的皮筋已经变成比较硬的弹簧了,往外分的时候要用千斤之力,往里压的时候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最后合在一起,捧着小腹,好象是为了把手上的“气”全部灌到肚子里去。这个动作做完后,整个人才轻松下来。
    
  这时候他可以为所欲为了。
    
  地上有一个塑料盆,他用手掌把它吸了起来,还抖了两下, 盆子和他的手掌像两块磁铁一样紧紧贴在一起。
    
  他从旁边拿出一块砖头,用一根铁棍当当地敲了两下,证明这是一块好砖。他把砖放在凳子上,手掌像砍骨头一样劈下去,砖头断成两截。
    
  我和服务员搬了一架落地扇放在他面前,把它开到最高档。他捋起衣袖,伸出中指,拉开弓步,“咝”一下,向高速旋转的电风扇插进去。
    
  我看见好几个人都张大了嘴,露出平时难得一见的傻样。 女士们则闭上眼睛或者把头调开,怕看见艺术家那根血淋淋的断指。
   
  “西洋参”的手指一插进去,电风扇就停了,他把手收回来,风叶又“嘘嘘嘘”地转起来。当然,那根勇敢的手指也完好无省。
    
  表演到止结束,“西洋参”拱手抱拳,大家立即报以掌声。

  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意犹未尽, 但他们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争论气功的真假上来。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我这个新上任的办公室主任一下结交了几十个新朋友,他们热情地邀请我有机会到他们单位或家里去玩。可以肯定的是,这次研讨会给所有的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所在单位的最高领导是从农村一步一步上来的,说话时土腔很重,他意味深长地拍着我的肩膀说,没想到你还有些板眼。我受宠若惊地胡思乱想,他是不是要为我加薪或者晋级呢?但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领导拍拍肩膀就要晋级加薪,那我早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恐怕已经是省部级了。到这个单位后,被领导拍肩膀的次数多得我都记不清了,可每到他们拍我肩膀的时候我都总是要失去自持而想入非非。

  当然这也未必可怜,对在机关工作的人而言,这也是一种上进心吧?
   
  “西洋参”说,下次有类似的活动一定和他联系,可我已经暗地打定注意,再也不去找他。因为这种游戏绝对不能重复,一重复就没劲。可就像命中注定一样,一个月后我们又合作了一把。
    
  这次我没打算找他,可我的顶头上司非叫我找他不可,换句话说,这次不是我想争取表现,而是我的顶头上司想争取表现。因为这次参加会议的人和上次不同。上次是些科局级干部,这次则是地厅级干部,不是普通老百姓能随便见到的人物。而我的担心也正在这里,这些大人物什么玩意没见过?怎么会喜欢一个街头艺人的表演?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我的顶头上司,他不以为然地说,你以为他们硬是比别人的鸡巴大?装的脑水比你我多?照我说的办,办砸了算我的!
    
  行了,照办吧。我的顶头上司并不是乡井市民,可他敢把那些大干部的头说成是鸡巴,说明他有气魄,应该是有胆有识之人。
    
  餐厅还是那个餐厅,酒水却不是那些酒水,看上去简单清爽,价格却远远超过上次的鸡鸭鱼肉。
   
  “西洋参”问我到场的都是些什么人,我想这些人他肯定从没见过,便借此狐假虎威一番,告诉他有××和××还有××××,这些名字平时只有在电视和报纸上才能见到。说完了,“西洋参”并没什么变化,连头也没点一下。
    
  表演按时进行,还是和上次一样,我先上台把“西洋参”瞎吹了一通,然后他才从后台出来。虽然我站在台上,可我却感到被台下的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感到他们正在心里冷笑:看这个小渣渣能玩出什么把戏来。
    
  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西洋参”一开始就表演气功,还是吸塑盆劈砖头插电风扇。果如我所料,台下的人对他的表演一点也不感兴趣,他们既不去议论他,也不看他,就像根本没这场表演一样,他们喝他们的酒吃他们的菜,谈笑风生。我忍不住生“西洋参”的气:你小子就这点水平还敢到这种场合来表演!
    
  可接下来的事又出乎我的所料。“西洋参”表演完插电风扇,却微笑着当起解说员,他说他其实一点也不会什么气功,他刚才表演的都是魔术:空手吸盆子是因为他事先在手掌上涂了胶水;劈砖头则是一种力学原理,把砖头放在凳子中间,谁也劈不断,可你把他担在凳子边上,稍微有点力气的人都可以把它劈成两半截;插电风扇则玩的是胆量,手指的速度再快也没有高速旋转的电风扇快,高速旋转的风扇实际上是一个平面,你的手指不会插到风叶之间去, 这样一来只要你把指头顶在那个平面上,风扇自然就会停下来。
    
  “西洋参”的解说并没得到掌声,但我看见台下有人微笑着点了头,而且大多数人都在认真听“西洋参”解说。我想他们中大多数人肯定都不喜欢那种街头卖艺的表演,即使喜欢他们也不敢表露出来,因为这样有失身份。但他们又都希望了解那些玩意到底是怎么会事。即使是简单的魔术,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一眼就看穿。当然,要想这些人给“西洋参”鼓掌,那又大错特错了,因为对“西洋参”这种人鼓掌同样会使他们感觉有失身份。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唯一的价值和财产就是他们的现在所拥有的身份。
    
  想到这点我由衷地叹服了:什么是层次,什么是水平?什么是地位,什么是修养?高,实在是高呵。
    
  西洋参说,接下来我为大家唱几首歌吧。他唱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廒包相会》《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回忆是中老年人身上最敏感的一根弦,是经不起弹拔的。当我看见“西洋参”一身浅灰色中山服,认真而动情地唱着这些老歌时,当我看到我们平时非常尊重的厅长局长们情不自禁地合着西洋参的节拍轻轻地唱起来时,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我已经暗中打定主意,这次要一定提高“西洋参”的出场费,虽然说钱是庸俗的,但有时候似乎也只有钱才能表达一个人的心情。
    
  当“西洋参”唱道: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那时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地也新、天也新,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所有的人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打着节拍和“西洋参”一起唱,这种场面是多么让人激动,让人忘记一切!“西洋参”的声音越来越高,节凑越来越慢:
    
  亲、爱、的、朋、友、们,
    
  让、我、们、高、高、举、起、杯,
    
  笑、扬、眉,挺、胸、膛,
    
  光荣属于八十年的这一辈……
    
  整个餐厅已经像海洋一样沸腾起来。
    
  我感到我的艺术细胞也被激发出来了,我不失时机地走到台上,抑扬顿锉地朗颂起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这仅有的一次生命应当怎样度过呢?每当回首往事的时候,能够不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我看见台下的人情不自禁地握手甚至拥抱,有一位女厅长,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是笑着哭的,看来她已经兴奋到了极点。他们又变年轻了,二十年前,他们有的还在读大学,有的才刚刚踏入社会,意气风发挥憷方遒,而今天,他们又都事业有成,正是得意的时候。岁数稍大一点的,二十年前岁数也还小,走上工作岗位也只有十来年,正在努力拼搏,在某些方面却又小心翼翼装孙子,而现在,他们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他们已经可以呼风唤雨可以不把一般小职员放在眼里了。

  “西洋参”把那首歌重复了三遍仍让所有的人意犹未尽,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席,何况再继续下去,反而会冲淡刚才的效果,我即时地宣布晚餐到此结束,祝各位领导身体健康,工作愉快。
    
  这些几分钟前还激动不已,热泪盈眶的人,刚走出餐厅,立即换成了另外一副形象,矜持起来,威风凛凛起来,就像室外的空气使他们一瞬间发生了某种氧化反应一样。他们举手投足的样子,说话的腔调,面部表情,以及某些个习惯如捋头发捏鼻子摸后脑勺等等动作,都让人觉得他们一生下来就是当官的,一生下来就有那种指挥若定的气质,和那种高处不胜寒的矜持,以及对小事不屑一顾的派头。而我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半点讽刺的意思,而是由衷的叹服。只有平头百姓才会讽刺,只有平头百姓才会心里不满。像我这种多少有点职务的人,心里叹服的时候,实际上还有奢望,还觉得自己前途光明,说不定有一天也会和这些人一样,成为可以指挥他人的人。
    
  “西洋参”收好东西出来,那些人已经走光了,我知道他是故意躲在后面,以免言不由衷地点头哈腰送他们,他有他的人格和秘密。他问我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他们那些魔术的迷底?我故意说不知道,问他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不知道就算了。
    
  我说过我要把“西洋参”的出场费增加一点,他把钱捏在手上,没说感谢,也没感到惊讶,好像他知道我会给他这么多。
    
  分手的时候,他像上次一样,叫我有事的时候一定找他。
    
  我说,会找你的。
    
  可我也和上次一样,心里打定主意不再找他了,虽然他的表演很成功。作为操办者,他让我甚至让我的顶头上司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好评,但什么事都一样,该出手才出手,该收手的时候一定要收手,道理很简单,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会让人腻。
    
  没公车接我,我只好打的回家,就在我钻进去的时候,“西洋参”以最快的速度跑了过来,把一条烟塞进我怀里,然后挥了挥手,让的士把我载走了。


【散文】步行街/关瑞

  大块的青灰色的云慢慢在西天散开。快要落下去的太阳依旧燃烧不息,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把云的边缘都烧红了。快要落下去的太阳,突然崩裂成无数红色的碎块,散乱地坠落到步行街上。坠落的速度非常快,因而具有了超乎想象的重量。它们砸在花岗岩铺成的地面上,嗵嗵作响。声音在两边橱窗的玻璃上来回反弹,最后像水滴一样,在人流中蒸发。
  
  没有风。风在城市以外赶着自己晚归的路。空气凝滞不动,和街中央每隔三五步就竖起一个的青铜雕塑暗自较着劲,看谁的定力超强。步行街上的这组雕塑是新竖起来的,坐落在花池子里。之前,池子里花朵娇艳,草色青青,整个步行街的空气里弥漫着诗意的芳香。现在,那些花草不见了,转眼间全变成了黑咕隆咚的青铜雕塑。我仔细看过这些雕塑,题材选取比较还算符合这个城市的历史变迁和文化特色,有倾御酒于泉的西汉大将军霍去病,有散落在丝绸古道上的各样钱币,也有跋涉在茫茫沙漠里的骆驼。从这些雕塑旁边走过,隐隐能升腾起一些走进历史的恍惚感。造型设计也不错,古朴典雅,流畅舒展。可惜没有完全完工,有些雕塑的基座像是刚刚浇筑了混凝土,四边用木板临时加固,周围堆积着灰白的碎石烂砖,很是扎眼。仿佛古装大片里时不时闪过去的穿帮镜头,明明一身华丽的唐装汉服,满口文言,结果一抬手露出了手表,再一迈腿,露出了高跟鞋。艺术的审美性和再现历史的可信度都不免大打折扣。
  
  雕塑高高在上。没有了花花草草的花池子周围,安装了用木条拼装成的长凳,方便行人小坐。有时候在步行街上走累了,走渴了,我也找个空位坐下来,喝瓶成分可疑的矿物质水,看人影如水在眼前缓缓流过,听对面商铺里一股一股溢出来的流行歌曲。也许城市太小,也许这里人气太旺,在步行街上总能遇到吃过晚饭来步行的熟人。有的只是礼节性地打打招呼:吃了吗?吃了,你呢?也刚吃过,过来转转。呵呵。呵呵。有的,就坐下来聊聊,有一句没一句,从天气起头,杂七杂八一阵,最后不知不觉又转回到了天气。有一次,女儿在步行街上滑旱冰,我坐在长凳上无所事事,忽然看见高中的一个同学周胖子。他腆着大肚子站在对面一家内衣店门口四处张望,神色看起来焦灼不安。他的背后,各色女式内衣流光溢彩,婀娜多姿。某一时刻,他的肥腻的目光正好滑向我这边,粘在我身上。我只好向他招手,他只好踱过来,坐下。我问他干嘛呢?他支支吾吾,没干嘛,吃饱了撑着,瞎转。我嘿嘿地笑。他也跟着嘿嘿地笑。片刻的空白后,他的目光折返到内衣店,牢牢地粘上去,扯也扯不掉。想给谁买内衣呀?他斩钉截铁地说,老婆。刚说完,他站起身来急急地向内衣店门口一个身材修长,长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的女子招手。他和我匆匆告别,大步流星地赶过去,和她手挽手进了内衣店。我认识他老婆,矮个,微胖,超宽的额头下是一双眯缝眼。
  
  今天,因为天气闷热的缘故,步行街上的人好像比往常多了很多。步行的不多,钻商铺的也不多,多的是在木条长凳上坐着纳凉的。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终于巧遇一个坐者起身离开,赶紧过去坐下。以为可以好好放松一下双腿,甚至整个被热浪和疲惫包裹的身心。结果,坐在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操一口外地口音叽哩乌拉大声打电话。一条腿圈起来,脱了鞋子袜子的脚光在长凳上,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正一下一下搓脚趾缝里的泥。本来凝固的空气,在此局部像被扎满来小孔,漏进来大量热腾腾的臭味。而他的那一边,坐着一个老太婆,怀里搂着小孩,小孩正叼着一支冰棍,吧唧吧唧。我拍拍腿,算是对自己的双腿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歉意,然后很快站起来,离开。
  
  步行街的北端,有一块四四方方的空地,算是个迷你广场了。步行街的出口吧几条大街和小巷与广场链连接起来。广场上新安装了大屏幕彩电。每天晚上,比一间房子还要大许多的电视开着,反复播放商业广告,中间也插进去几小截电影,港台的,外国的,武打的,枪战的,热闹得很。因为屏幕大,太近了只能看见许多闪着彩色光亮的小方块快,远距离观看效果最好。于是,在有效观看的距离范围内,每天晚上总会聚集很多人,黑压压一大片。脑袋仰着,嘴巴微微张开,如一群雏鸟,等着鸟妈妈捉来虫子塞进自己的嘴里。他们大都坐着,坐在地板上,坐在带来的小板凳上,坐在商铺门前的台阶上,坐在花池子栏杆上,坐在高潮迭起的剧情里,坐在嗡嗡嘤嘤摇来晃去的影子里。他们中间,大部分是在这个城市随处可见的建筑工地上的民工,有男有女,满面尘埃的痕迹,浑身汗腥的味道。也有老人,形影孤单,目光苍凉而又浑浊。还有拦住路人散小广告、推销产品的小青年,他们肩上斜斜挎着廉价的人造革背包,踌躇满志,似乎已经挣够了今天的夜宵。我也站在那里看过一回电视,成龙演的,只看了几分钟,实在受不了飘浮在人群上方的燠热和杂吵,走开了。走了很远,又被身后的电视声音牵绊住,回头再看几眼成龙敏捷又滑稽的身手。很容易地,就想起了小时候看露天电影的情景。像过节,早早吃过饭就搬了板凳去麦场上抢位置。去迟了,就爬树,把自己搭在树杈上看。或者坐在幕布后面的土坯墙头上看——看反了也不要紧,回家睡觉时在脑袋里把反掉的画面朝着相反的方向拧过来。
  
  落日的碎块终于安静下来,清凉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它们失去所有的重量,轻盈地飞升起来,密密麻麻地挂在天上。天空呈现出透明的蓝,越来越深暗,越来越浓稠,最后成了一湖的水。星星点点的光亮从湖的深处投射下来,逐渐消失在步行街上。步行街不需要星光。雕塑,商铺,花岗岩地板,流行音乐和大电视,都不需要星光。那些星光应该落在盛开的花朵和脆嫩的草叶上,可惜得很,它们像水滴一样消失了。现在的步行街,黑夜被发出超强勒克斯的灯光高高挑起,露出虚无的明亮来。坐在步行街上的人,被灯光照出无数奇特的影子来。这些影子和时间一起,在渐渐微凉的空气里彻底放松下来,每个毛孔都散发出安详和静谧的气息。电影接近了尾声。木马停止了旋转。青铜的雕塑陷入长久的沉思。商铺头顶的巨大招牌显现出繁华过后的疲惫和内心的空旷。偶尔有些风吹过来,在步行街上大摇大摆地穿过。有人背着手开始退场,有人摇着扇子在灯光底下东张西望,有人接听电话,有人大声喊着走散的孩子。
  
  我坐在步行街入口处古钱币雕塑下面的长凳上,抽烟,烟雾打着旋向上飘荡。它最终把我的目光牵引到一枚摞着一枚,镂刻着不同文字的古钱币上。想像它们最后的持有者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商贩,官员?抑或村夫,士子?这座雕塑太高大了,即便是站着,也需仰头才能望得见它的全貌。在它面前,仰视,便具有了特定的暗示和象征意味。有次和朋友坐在同样的位置上闲聊。今年开春,他在步行街上租了间门面,做一个品牌男装专卖。他抱怨租金太高,抱怨竞争太强,抱怨利润太薄。在金钱的名义下,他似乎对步行街满怀抱怨之情。这位朋友原来写诗和小说,还写过剧本,但没有发表过。让他在圈子里颇有名气的,是他的一头长发和一撮总是胡乱黏在一起的胡子,而不是他的作品。后来,他不写了。他说,写出来的东西如果不能够发表,让更多的人看到,又能够养活自己,不如不写。他剪个寸头,推光胡子,倒腾了几年服装,成了步行街上的一个专卖店老板。抱怨归抱怨,生意还是要做,钱还是要赚。说起身边这座古钱币雕塑,他觉得整条步行街上就这个最接近步行街的内涵,最能叫他努力工作,“其他的都是闲扯淡”。
  
  我坐到了很晚,在步行街的长凳上。人影渐渐稀疏,灯光渐渐迷离。黑夜压垮步行街的一角,星光紧随其后,铺天盖地地坠落下来。燠热散尽,困意袭来。我站起身向着出口一端走过去,满地的纸屑和果皮,仿佛被嘈杂过滤下来的心事,陈旧,零乱。


路过

鸡蛋

鲜花

握手

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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