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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村里人都说三亮的婆姨跟人跑了。至于她跟什么人跑了,却并没有人知道。
张家砭,一个偏僻的小村子。村里人都听说张三亮的婆姨是少见的漂亮女人,但实际上谁也没见过那女人的面。
张三亮的婆姨,何许人?三亮清楚。但有一点他至今不大明白,那就是她究竟跟什么人跑了。
多年前,也是像这样一个飘着雪花的日子,三亮拦了一早上羊后,去城里赶集。在城里最大的洗浴中心,他邂逅了那个叫小雪的女人。
洗浴中心的的女人、男人,包括那条街上的人都称她小雪。和几个朋友喝了点酒,三亮就跟着他们摇晃着,稀里糊涂进了洗浴中的玻璃门。
洗浴中心,地处旧街一处偏僻地段,但装修设计的确数得上是一流的。门面豪华气派,每到夜来,灯火辉煌,亮了整条街道。进入玻璃门,经吧台,过走廊,一排青砖罩面的窑洞亮在眼前。
进入左侧一眼窑洞,大红地毯铺地,红木沙发、茶几一尘不染,液晶电视屏尺寸也够大。窑后,玻璃小门里的浴池不见一滴水珠儿。三亮被老板模样的女人带到这里,品茶抽烟的当儿,门里一闪进来一个个头儿高挑的年轻女人。两个女人,心有灵犀,同时看一眼坐在沙发里的三亮,相视一笑,那老板模样的女人转身出门,忙自己的事去。
先生贵姓,今年多大?年轻女人挨着他坐在沙发里,抬起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他,又问,你醉得厉害不?
三亮眯着双眼不语,只顾抽烟,像是只有不住地抽烟心里才觉得踏实一些。他想,来这种地方毕竟不是太光彩的事,这事要是一旦传到村里,传到父亲张双全的耳朵里,那他就别想活了。
说实话,活到快三十岁了,三亮还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
醉得厉害不,你?那女人接过三亮手指间的烟,打断了他的思维,你要是还行,我就陪你好好洗个澡,然后再……烟被那女人拿走了,三亮像是丢了魂似的。他转头望着她时,见一张年轻好看的脸上含着些许忧郁。她抽烟的动作有些娴熟,无意间,把一个烟圈儿从双唇之间放飞,漂亮似一只烟色的蝴蝶。
指甲是深红色的。她两指捏着烟头,在烟灰缸里轻轻擦灭后,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并低语道:我陪你好好洗个澡,你的酒就一定能醒。怎么样?
这个女人,她竟然吻了三亮。这令他又一次觉得了不安,甚至有些慌乱。
也不怕各位看管见笑,三亮长这么大除过他的母亲、外婆抱过他,亲过他,至今还没有别的女人对他如此。许是触景生情吧,他被那女人这么一搞,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来。三亮的母亲,在多年前已经病故。但他一直记得母亲的遗言:三亮,你是一个山里的孩子,今后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都要与人为善,言而有信。
我叫张三亮,张家砭村人,是一个拦羊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是对着空气,你以后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你要是以后只对我一个人好,我今生一定会善待你的。我……我可以向我死去的母亲保证,也可以对你……张三亮,双眼里闪着泪花儿,听见那女人答道:你不要对谁保证什么,发什么誓言,我信你,我答应你。
话落,那女人双手扶着三亮从沙发里站起身来,绕开茶几,转身向浴池走去。
城里洗一回澡,破茧成蝶。黄昏,走出洗浴中心时,三亮留够回家的路费,把身上最近卖的羊钱尽数都给了小雪。
来年开春,三亮和父亲把沟里、山里和脑畔山庙坪的庄稼地翻过,他借故去城里买种子,风一样又去了那条旧街。洗浴中心依旧豪华气派,他进去寻小雪时,那老板模样的女人仔细看着他,解释道:你说的小雪呢,她去年腊月回家后就再没来过这里。至于她去了哪里,我是真的不知道了。
后来,他又去那条旧街上询问过几回,结果是,无人能知道她的去向。
叫小雪的女人像是一夜之间从人间消失了。但三亮至今对她念念不忘,都三十二岁了还不成家。父亲对他骂过,也打过,苦口婆心劝说过,好说歹说,他硬着头皮违背良心虽然去和三个女的见过面,但最终都以自己生理方面有病拒绝了人家。这似乎也是对父亲张双全最好的交代,我一个废人我还结什么婚?成什么家?我这不是明摆着要害人家女的吗?
眼下,年关将至,村里村外正飘着雪花,远远近近白茫茫一片。黄昏,张家砭村口开进来一辆黑色小轿车,只见那车弯弯绕绕,走走停停,最后缓缓地停在了三亮家的坡底。
嘀嘀,嘀嘀——喇叭声,叫醒了正在窑里和父亲张双全喝酒的三亮。他心下一慌:难道是她来了吗?不会吧,来就来吧,她怎么可能还开着小车呢?
三亮你快去看一眼,这小车的喇叭声好像就在咱家坡底。张双全端起的酒杯停在空中,面露喜色,快过年了,不会是你哥他们回来了吧?你哥他也不是个东西,就说他在门外闯荡吧,但也总不能一年不回家啊!
张家父子各怀心事,三亮听完父亲的话,一面猜测着一面点上一根烟,一闪出了门。踏着积雪,穿过院子,来到大门外,朝坡底看时,黑色小轿车旁边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女人。
是,她真的是小雪。只见她身着一件黑色羽绒服,脚穿一双高腰皮靴,脖项间系着的一条大红色丝巾特别打眼。小雪,真的是你吗?——尽管张三亮看清楚她就是小雪,但他还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他竟然喊了一声,急匆匆朝坡下走去。
听到这一声喊,那女人一面抬头望着三亮,一面招手、点头应道:是我,三亮——我是小雪。
你好好吗?你离开城里后,我一直在打听你的去向,你知道吗?
知道,我都知道。三亮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
来到小轿车旁,两个相拥着,张三亮才发现车里还坐着两个男人。他赶忙从衣兜里掏出烟来,给他们一人递了一根。几个寒暄一番,小车启动,掉转车头朝村口驶去。小轿车渐行渐远,小雪笑着对他说:他们分别是我的父亲和哥哥。
你小心脚下。望着小车渐渐消失在雪地里后,三亮带着她朝家里的土坡上面走去,你哥他们真是辛苦了。
上土坡,走进院子时,六十岁开外的张双全正站在门前,身后的大红色棉门帘上,一个大福字十分显眼。石匠出身的他,耳灵眼尖。他挺着腰板,戴着一顶深青色帽子,见儿子猛然带回一个漂亮的女人,当下惊得不知怎么开口是好。
叔,冒昧打扰,你不会责怪我吧?进门,小雪把一件深色羽绒服从袋子里拿出来,双手递给张双全,笑道,叔,这件衣服是我专门在省城给你买的,不知道大小合身不,你快试试看。
衣服一试,见大小正合身,小雪又笑道:叔,这大雪天的,衣服你就穿着别往下脱了。
爸,你就听小雪的吧!见父亲早已笑得合不拢嘴了,站在一旁的三亮也帮腔说,爸,你看这省城的衣服多合你的身,好像是专门为你定做的啊。
张双全不能说什么,他只招呼这个女人快到炕上坐,说这大冬天的赶紧上炕暖和一阵子,别的事先放一边不管了。
感谢张叔你生养了这么善良的一个好儿子,今生有缘能和三亮相遇是我命里的福分。我也是农村苦孩子出身,长大后一直没有个稳定的职业,为了生活总是东奔西走,不是在饭馆端盘子洗完就是在酒店打扫卫生,也在洗浴中心干过几天……添一双筷子,加一个酒杯,炒一盘鸡蛋,小雪脱鞋上炕,盘腿和这对父子围着一张小方桌坐定。几杯酒喝过,小雪又如是讲:和三亮相识以后,我就辞了洗浴中心的活儿,跟着我哥去了省城。省城,在我哥的帮助下,后来我开了一个规模还可以的美发美容中心。现在,美发美容的生意做顺手了,也挣到了一些钱,我这才在这个年关赶回来想和三亮成个家。
叔打你进这个院子起,就觉得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子,我家三亮能和你成一个家是他上辈子积的德。张双全摘了帽子、脱下外衣,喝一杯酒,朗声一笑,看看两个孩子,又道,古人也讲“英雄不问出处……”既然小雪冰天雪地地来了,又有这么个想法,叔没话说,等过完年,叔就给你们把婚事办了。
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着呢,听着那霍霍,霍霍的响声,三个举起酒杯轻轻一碰,小雪也解下丝巾、脱了外衣,就见一件雪白的毛衣上一朵红牡丹花开得正艳。张三亮看一眼这个少见的漂亮女人,又看一眼父亲说:还是我妈生前说得对,为人处世不能忘本,做人更得讲良心、守信用。
两天后,腊月二十三,小年。天开雪住,村里的空气异常清爽。
拦了一早上羊,吃过早饭,张三亮和小雪提着父亲一早收拾好的香、纸、苹果、奠酒等祭祀物品急匆匆出门。三亮带着小雪要去脑畔山庙坪,给他的母亲上坟。沿路碰到扫雪的人,一个个停了手里的活,像是看电影一样看着他们:
三亮这后生人长得帅,憨实诚,不过命也好。
三亮家婆姨果然是少见的漂亮女人!
三亮妈要是泉下有知的话,这回……
2022-11-10 石夫于骆驼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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