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刘彦林 于 2016-10-26 08:53 编辑
农历九月中旬,秋色更显浓墨重彩,秋的气息愈演愈烈,馥郁的谷香融渗在清新的空气里,直扑肺腑和心脾,让人恍然醒悟——哦,已是丰硕的收成赛事般上演的时节了!
游龙是个米粮川,此地盛产的“游龙贡米”,早在明清王朝时代,京都帝王官宦之家对此艳羡若渴。我在多次路过途中,透过车窗玻璃眺望平展铺排的稻田,那些阳光下苍翠欲滴的秧苗惹人怜爱,那些风中掀动金黄稻浪的一望无垠的稻穗,都让我的心间流淌温馨和香甜的新米之香。但是,亲临这片沃土,深入稻田的纵深,却是在多年后的这个深秋。
阴霾多日的天气,或许怜惜我们的赤忱,竟然袒露出少有的笑容。阳光洒射下来,把稻田映照得灿亮而金黄,我们的双脚欢快地踩在了稻田外的垄坎上。此前,我们已经在游龙川河畔的沿川、石头坪、李家寺等村寻索了好久。当城市密集的水泥丛林,彻夜不歇的车流喧嚣,把我们围困得心烦意乱、焦躁不安,甚至满怀深深的迷茫和无奈的当儿,我们会对童年生活过的乡村充满难以抑制的怀想,那些葱茏的恬然、宁静和朴素,那些熟悉的房舍、山林和花草,那些传统的农具、家什和耕作方式,那些叫声特别的牲口、家禽和虫鸟,都一个个在眼前演绎着简约的素影。在追求幸福生活的征程上,这些景象仿佛一瞬间就被遮挡在岁月的幕后。时代的前台,堆积着越来越多的钢筋水泥丛林,坚硬而冰冷,灰暗而单调。由此,对逝去记忆的追逐,又成为人们心头蓬勃而生的情愫。对山乡田野的向往和迷恋,不觉就燃成了熊熊的燎原之火。在这种心结的催促下,我们试图返璞归真,籍此对灵魂进行净化和洗濯。于是,我们忍住对稻田的强烈之情,把脚步转向村庄的巷道,算是温习一种久违的精神功课吧。
沿川村,距离县城少说在百里之遥。尽管矗立着漂亮的小洋楼,一幢幢点亮了乡村人奔小康的梦。不过,还有保留着沧桑之色的老屋镶嵌其间,像极不协调的几块不规则的补丁,印证着这里昔日存在的境况。有了这些倾倒和坍塌之忧老屋的陪衬,愈加凸显出物质文明步伐的迅捷,以及势不可挡。村外公路旁,有座苍老之色的水磨,似乎仍在诉说曾经的点滴和琐碎:屋顶上的瓦片,承受太多的风吹日晒,涂染了岁月的燎黑;作为墙体的木板,千疮百孔般惨迹败象;下面的木轮腐朽不堪,已经很难辨认木质,如果有一股洪流直冲而来,定会把它吹得散架,及至了无痕迹。随后,我们循着迂回蛇行的巷道,漫无目的地行走,既像在村庄的柔肠里徘徊,又似在时光的隧道中倒退,并和现在的自己踽踽作别。在每座老屋前,我们都会停住脚步,对他凝目仰望,像是对这里昔日的气派和今日的破落,由衷地感喟和叹息。但是,这些老屋和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仍然想在故土上存在更长时间,就像我们偶然遇到的那位老人,身体佝偻的程度超过了九十度角,生活的劳作和重压逼迫得他把自己折成了一张弯弓;他的行走,每迈出一步都有摔倒的隐忧。不过几十年的光景,时光就把一个强壮的身体,锻造成了细弱而纤瘦的烛焰。不仅如此,好几座气概尚存的老屋,都是屋脊残损、瓦色暗淡、墙体斑驳、门窗朽蚀的情态,尤其从那把生锈的“钻石”牌铁锁上,可以辨知至少有十多年没有人居住了。看了几座老屋,我也不忍心再看下去了。苍凉之水,浸淫在心塬上一片荒芜和汪洋。我的情绪更像遭逢一把枪,把原本平静的灵魂射出密集的弹孔,每一处都渗滴着满满的忐忑、忧愁和惶恐。
当然,浓重的深秋之味,已经把这些老屋遮蔽起来了,秋收的喜悦和幸福生活交织的气息,更在村庄上空随着炊烟升腾飘荡,袅绕不绝。屋檐下,红艳而鲜亮的辣椒,一串串直垂而下,像一道生活的经幡,更是乡村独特的一道风景,风中似乎也增添了淡淡的辛辣;色泽黄亮的玉米棒子,也在屋檐下悬垂着,既像一道道金色的河流,又像金光灿灿的瀑布,把勤劳的结晶汇聚一处,成了生活的注脚和象征。如果凑近去嗅,就有缕缕清香钻入鼻翼,让味蕾产生品尝其味的渴想。每走进一家院落,这种景象都会在眼帘间重演,稠密的辣椒和玉米之香也缔造出让人沉醉的氛围。各家各户房前屋后的柿子树上,悬挂出繁密的盏盏小灯笼,也让我们的唇齿间滋生出甜润的滋味。好客的主人,热情地给我们搬椅子、抬凳子,也给我们倒水、端茶,还把新摘的核桃送到我们手上。当看到我们对门前的柿子满脸羡慕的神情时,就让我们放开胆子去摘成熟的柿子,也让我们放开肚子一饱口福,我们懂得她的真诚和心意,也不客气地去采摘,撕去表皮,来不及端详,就把红润的果肉送入口腔,与舌尖碰触的刹那,绵长的甜味便扩散开来。这些果儿的味道,在村人淳朴和憨厚的人格魅力映衬下,更有熟悉得让人不舍的香甜。及至告别走远了,那种浓重的味道依然惹人一遍遍地回味。
后来,我们踏上了返归的行程。在石头坪村旁侧,我们穿过叶子蝶翅般飞翔的黄豆田,专事探望几十亩丰收在望的水稻。黄豆颗粒饱满,色泽黄亮,让人顷刻想起炒黄豆的香味,也联想到豆芽的嫩脆。我们没有停下脚步,因为有河对面一望无际的稻浪,正在秋阳下荡漾更诗意的图景。这种诱惑,谁能抵挡得了啊?米是大自然的恩泽,是上苍泽被人类的稀罕物,特别在生活清贫和困难的年月,人们对米的感情可盼而不可求。母亲不止一次念叨过,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像我们从外地迁徙来的“客家人”,一日三餐主要凭依没有改良的“金皇后”玉米维持,日子的清苦程度让人深感悲凉,只有在生下我这个“带把”的男孩后,母亲才有幸喝到了大米熬成的稀粥。即使后来农家吃的大米,大多数是从四川运来的,味道并不怎么鲜美。像当时产量有限的“游龙贡米”,根本没有品尝的机缘。现今,来自黑龙江、天津等地的优质大米,几乎让人没有一点新鲜感。但对“游龙贡米”,我还是没有零距离去看过。这次,也算了却一桩多年的夙愿。
远远就望见了那片稻田,激越的心情强烈地敲击着心壁。在游龙的土地上,栽种水稻的村庄并不多:从阎门村向上,到李家寺村以下,包括立斗、马湾、玉石沟、石头坪等村庄,也只有沿游龙河一绺儿的上百亩水田。这几年,河水资源日渐匮乏,农村人口潮水似的涌向城市,许多水田被迫改种了树苗,撂荒的自然也不少,眼瞅着水稻的面积连年减少。就是种着水稻的人家,也疏于施肥、间苗、浇水和拔草等繁琐的管护,稻田就显出“草盛豆苗稀”的萧瑟。我们眼前的稻田,是方圆几十里面积最大、生长最茁壮的,也濒临着被新建的小洋楼吞噬的危机。这块稻田,差一点就成了“贡米之乡”最后的“桃花源”。好在,我们幸运地赶上了季节的末班车。如果是连续的晴日,这块稻田早就被收割了;由于接连的阴雨,主人担心来不及晾晒而发霉,才拖延了些时日,却给我们创造了观览水稻风采的良机。成熟的水稻,在稻田里挤挤挨挨;稻叶吮吸了充裕的阳光,显影出健康的肤色;穗头谷粒密集,给人沉甸甸的富足,也给人丰收在望的喜悦。我们走上稻田纵横的阡陌,向东、向南、向北、向西,从每一个角度注视和凝望,撞入视野的都是弥眼的稻穗。一望无际的稻田,在我们的眼里,坐拥着成众的幸福。对于每一株水稻,它高擎的稻穗,就是它的城堡,它的王城,它们的兴高采烈,也是通过风吹来时的舞蹈传达的。那个午后,我们不仅对着稻田连连拍摄,想把它们的倩影留存得更久,还不止一次凑近稻穗,去嗅原生态气息的稻米之香。当秋风再次摇曳稻穗时,我们都成了被难以计数的水稻拥在怀里的一株“水稻”。只不过,我们无法给这片土地献出独特而持久的米香!
对于这片金黄的稻田,我们都不想心甘情愿的离开,很担心今天看到的实况,多年后也许就真的看不到了,便在稻田外围来来回回走了很久,最终在喜忧杂陈的心态下扭头离开。按理说,这几年“游龙贡米”的价格攀升至每市斤六七块钱,完全是可以做成大文章的富民产业,可是种植面积却不可扭转的越来越少。起初不得其解,后来想起在村中很少碰到青壮年的现象。突然间明晰了,心塬又一次被泪水浸淋。好在,我们已经尝到了秋天谷物和果实的香甜,更对“游龙贡米”的馨香有了刻骨铭心的体认,这是我们应该庆幸和宽慰的事情。其实,这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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