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桐儿操着一口普通话,用稚嫩的童音背诵着这首《浣溪沙》。
桐儿是我的儿子,刚满四岁。我左手牵着他,右手提着一篮子纸钱,行走在弯曲的田埂路上。桐儿还小,他的世界里没有忧愁和伤感,但他知道一点,我们此行是要去祭奠一个人,这个人是他的二姨,母亲的二姐。
三十六年了,世事如棋,不知换了多少局,但我每年七月十一来给二姐烧纸的习惯一直没变。我刚出生时,母亲把我背在襁褓中来。后来母亲年老了,而我长大了些,母亲就牵着我的手一起去。再后来,母亲去世了,我也嫁为人妻,为了生计背井离乡。可是不管多忙,到了二姐的忌日我都会准时赶回老家,给二姐奉上祭品,凭吊亡灵。
时已初秋,众芳芜秽。我们终于来到一处平坦开阔的所在,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圆形的土丘,上边长满了杂草,还开着一些不知名的小白花。这就是二姐的坟冢。坟前有一个搪瓷盆,里面堆叠着草纸烧成的乌黑的灰烬,烟熏火燎,无复旧日容貌。土丘前面横放着三块长的条石,最上边的那块像一顶帽子。二姐,就住在里面,一住就是三十六年!
桐儿不经我提醒就拔起了杂草,土质并不板结,所以不用费很大的力气就可以把草连根拔起。他很细心,看草根上连带着泥土,总是小心翼翼地抖掉,再用手把土抹平,拍实,生怕惊醒了墓中人。
我双膝跪地,颤巍巍地摆好祭品,插上香和蜡,然后把纸钱一张张点燃。火燃起来了,纸钱变成一只只蝴蝶翩跹飞舞。
泪水横溢,我无力阻拦,视线随之变得模糊。就在这时,一阵风袭来,把一张尚未点燃的草纸吹得飘起来,我奋力一抓,终是没抓住,眼睁睁地看着它飘进了坟前面的莲池里。
莲池不算小,长长的像一条带子,包围着二姐的坟冢。水已不如往日充盈,个别地方露出了淤泥。荷梗一律干枯,顶着同样干枯的荷叶,耷拉着脑袋,歪斜地站立。偶有几只莲蓬,黑黑的,掉在水面上,被鱼儿追逐着打转。二姐,莲花已谢,莲藕在泥中长成。你看到了吗?
你的一生与莲共命运,虽然我从未见到过你,但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看到这莲池就跟看到你一样。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你是我们家的第二个女儿,是爸妈的心头肉。说来也奇怪,你的出生就非同一般。妈妈给我们讲,她在生你的前一天晚上做梦,梦见房前屋后到处都是粉嘟嘟的白莲花,一个小仙女就坐在一朵最大的莲花的花蕊上,容貌清绝,不可方物。第二天你就降临到了这个世界上。妈妈很惊奇,就给你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梦莲”。
父亲信命,相信这是上天安排。于是他把我们最好的一个冬水田停耕,掏挖了泥土,使蓄水更多,同时加宽了田埂,种上莲藕。昔日的稻田变作了莲池,黄灿灿的稻穗也被青翠浑圆的荷叶替代。
梦莲,我的好二姐,知道吗?你从小就没让爸妈操过心。那时家里的农活多,特别是到了收水耕田的时候,爸妈忙的饭都顾不上吃。为了干活方便,妈妈用破衣服在簸箕里给你铺成一张小床,然后把你放在上边。整整一个上午,你竟没有哭闹一声,就那样甜甜地睡着。后来收工回家,妈妈来抱你,看到簸箕里竟然爬进了一群蚂蚁,你的手上和脚上被咬的满是红疙瘩。可你仍是没有哭,张开双臂要妈妈抱。这次,是妈妈哭了。
第二年,你的周岁。那年荷花第一次盛开,莲池里清香扑鼻,洁白的花朵迎着烈日怒放。爸妈备办酒席为你庆生,家里来了好多亲戚朋友。一岁的你在屋里跑来跑去,看到人就喊,称呼绝不混乱。旁人都说:“这小丫头好乖哦,嘴巴甜得!”爸爸到池子里摘了一朵莲花奖给你,你双手抱着,兴奋地到处去展示,边跑边喊:“花花,花花。”小脸蛋儿红扑扑的,真个是笑靥如花。
大了一些,你更加懂事。妈妈出去割苕藤,你无需吩咐,自己就挽着一个小撮箕跟在妈妈身后,把地里掉落的红苕叶捡起来,拾掇得干干净净。暮色四合,你有点害怕,妈妈就给你讲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你听得很入神,打心眼里佩服木兰的胆识和能力,于是自己也变得勇敢。天完全黑下来,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还有别人家砍猪草的“砰砰”声,脚下洞穴中的蟋蟀在有气无力地嘶鸣。天地间勾勒出这样的画面:一个小女孩打着电筒,提着一个撮箕,摇摇晃晃地走在前头,后面是一个身体健硕的妇女背着小山一般高的红薯藤。长长的声音在旷野间流淌:“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到了五岁,你进学堂读书了。那时的你扎着两根乌黑油亮的小辫,瓜子脸,皮肤白皙,目光澄澈。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们都很喜欢你。每天早上,你会早起帮妈妈烧火,把饭煮好,吃了之后就背上小书包去上学。有时你还正在吃,对面就有几个同学老远喊你:“梦莲,去上学呀!”你担心同学久等,就让妈妈把米饭、红薯和菜捏成饭团,你拿着边走边吃。
听妈妈讲,你念书很用功,每晚上都会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爸爸是村干部,经常会有一些人来找他办事。大人在旁边大声交谈,你还是就着微弱的灯光学习。等人家走了,妈妈问你是否受到干扰,你睁大美丽的眼睛,满脸疑惑:“有人来过吗,我不知道啊!”
你的成绩总是稳居班上第二名,你不服输,发誓要超越前面的那个男生。每当你在学习上碰到难题,你就会跑到莲池那里散心。夏天,你会脱掉鞋子,光着脚丫到莲池里走动,感受那入骨的清凉。高大的荷叶挡住了你瘦小的身影,每见水波动荡,莲池深处就会传来你清亮的歌声:“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天若假人美质,亦必横夺之。不知什么原因,正读四年级的你竟染上了白喉病,病情逐日加重。当时医疗条件不好,镇上医院缺少专门的抗生素,只能一味地给你输液。你手上满是针孔,全身浮肿,经常是扎十几下都找不到血管。幼小的你强忍住疼痛,硬是不哭出声来,连医生都不禁竖起大拇指。病菌肆意在你身上扩展,你如花的生命渐渐枯萎。你喉部也水肿了,呼吸困难,连续好多天粒米不沾,喂你喝水,你喝到嘴里却咽不下去,一咳嗽又全部从鼻孔里呛出来,可想而知那有多痛苦。
你九岁生日那天,突然睁开了久闭的双眼,挣扎着翻身坐起来。你喉咙艰难地动了几下,已无法开口说话,只是示意妈妈拿来纸笔,你用颤抖的手握着笔,写下七个字:“我梦见,莲花开了。”父亲抱住你,虎泪纵横:“是,莲儿,莲花开了,我去摘来给你。”父亲回到家,果然见到满池的莲花盛开,争奇斗妍,开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多。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原本洁白的花瓣竟然全变作了血红色,看起来惊心动魄!村里最年长的老人路过,叹息道:“白莲如血,百年难遇,不知主何吉凶。”父亲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摘下一朵最大的花。
二姐看到这朵血红的莲花,居然并不诧异,笑了笑,接过来抱在胸前,凝视了一会儿,又把眼睛合上了。就这样,父亲每天回家摘一朵新鲜的莲花给二姐,二姐也只是在接花的时候睁开双眼。但爸妈都注意到了,二姐的目光越来越浑浊,睁眼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二姐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到了第九天,父亲还没有带着第九朵莲花返回医院,母亲和大哥守在床边。二姐突然变得神采奕奕,她深情地凝望着妈妈,盯着妈妈的大肚子看了好久,又看着小板凳上坐着的三岁的弟弟,再看了一下枕头边的一袋糖果,然后自己拿来纸和笔,写下两行娟秀的小楷:“妈,糖给弟弟吃。我,要去看莲花。”妈妈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看到二姐一头栽倒在床上,闭上了双眼。这时父亲刚好走到门外,在跟医生说:“奇怪,今天的莲花怎么不红了?”却听到妈妈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马上冲进来。父亲手上一朵雪白硕大的莲花掉在地上。父亲把二姐抱在怀里,医生翻了一下二姐的眼睛,摇了摇头。
二姐,你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到另一个世界里去看莲花。九岁零九天的生命逝去了,留给爸妈的是无尽的悲痛。当天晚上你就跟着爸妈回了家,但你没有睡在你那张舒适的小床上,而是躺在了冰冷的地下。
为了完成你的遗愿,爸妈把你葬在了莲池上方的一块空旷之处,好让你跟莲花在一起。但是第二天,整个池子里的莲花全部都凋零了,没有剩下哪怕一朵,就连原先没有开放的骨朵都萎蔫了。她们,是在为你送行吗?
二姐,我的好姐姐,你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你为什么不等到我出世你再走?你只需再等十七天,十七天而已啊,你就可以看到我,你的妹妹。
我没见过二姐,也没见过二姐你留下来的遗物。或许是爸妈怕睹物伤怀,所以全部都烧掉了吧。有段时间我经常做一个奇怪的梦,梦到一个女孩子跟我长的很相像,瓜子脸,扎着小辫,皮肤白皙,双目灿然如星。她冲我友善地微笑,脸上现出两个小酒窝。待我向她跑去,她却以更快的速度渐行渐远。我累得跑不动,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气,她却又在远处站定,还是温柔地微笑。于是我又追,她又跑,我们之间总是有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后来我就惊醒了,方知是南柯一梦。我问妈妈,妈妈先是三缄其口,后来禁不住我软缠硬磨,终于告诉我:那就是你二姐,梦莲!
如被雷击,我身子一晃,差点跌倒。原来这是真的!难怪我经常走在田埂上,邻居就会对我讲:“这姑娘人长的水灵,跟莲儿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原来她们口中的莲儿,竟然就是我的亲二姐!
二姐,你在另一个世界还好吗?妹妹真的很想你呀!
如果当时的医疗条件像今天一样好,白喉病就不会夺走你的生命;
如果你不被庸医误诊而耽搁病情,你一定能够闯过这一难关;
如果你还活着,肯定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与丈夫和孩子共享天伦;
如果你还活着,你一定还是那么善良,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如果你还活着,你一定会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别怕妹妹,有二姐在!”
如果……
但是世上终究没有这么多的“如果”,我们可以胡思乱想,但不得不接受残酷的现实。
二姐,自从你走之后,莲池里的白莲每年都会在你生日的那天怒放,然后持续九天,在你忌日那天一齐凋零。兴许你本就是天上的莲花仙子吧,是你掌管着白莲的荣枯,你在凡间的日子有限,王母娘娘招你回天庭了。
果真如此吗,二姐?
群山莽莽,残阳寂寂。站在你坟前,一任秋风拂过脸颊,冰冷了思绪,凌乱了鬓发。我在心里默念:二姐,请记得,有一个跟你形神肖似的妹妹,在守望下一季的白莲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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