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标题: 再来点 [打印本页]

作者: 淡淡不如风 时间: 2017-3-2 08:08
标题: 再来点
　　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叫他老佟，他在外面的称呼是“佟大夫”。

　　我和老佟相识于1990年，那时候高中的校园里飘满了罗大佑的《恋曲1990》，老佟是唱得最响亮的一个，而且经常喝醉了酒，跑到女寝下面唱。学校为此警告了几次，但没有进一步处理，因为老佟的叔叔，在市里某职权部门挑大梁，算是一方“诸侯”。

　　我和老佟真正的交往，是他失恋的一次酒会上。说是“酒会”，却含酸得可怜，两袋方便面，几袋榨菜，一包怪味花生，两斤60度的散装酒。老佟在买酒的时候，看到路边人家的鸭子下了个蛋，他把手伸进障子里，握着热乎乎的鸭蛋回来了，直接把蛋打在泡面的饭盒里，算是给加了道“荤”菜。

　　那天老佟喝疯了，边喝边哭，女寝里唯一值得他唱歌的女孩转走了，连家都搬到广州去了，以后再也不唱歌了。我们听着恻然，也不由得边劝边喝，那点菜早就没了，大多数时间是在干喝，所以那天多数人醉得一塌糊涂。我算是稍微清醒点的，还扶着老佟到了寝室，又借钱给他买了一瓶醋－－听人说，醋能解酒。结果那天老佟差点把胃都吐出来，醒酒后对我说，多亏了这瓶醋，要不然他得醉死过去。

　　那以后老佟对我就特别友好，有什么好吃的总要喊上我，当然，那个年月的好吃的，无非就是上述几样。但菜可以没有，酒是不能少的。老佟喝酒有个特点－－或者说是习惯，喝一杯以后脸就红了，喝两杯以后舌头就大了，但他总要劝着别人“再来点”，喝三杯之后眼睛就直了，但他还是要劝别人“再来点”，与其说是他在劝别人，不如说他在劝自己……这个“习惯”伴随着老佟三十多年，一直到现在，真可谓“不醉不休，醉了还不休”。

　　眼看着就要考毕业试了，老佟突然不上了，谁劝也不听，要死要活地闹了一场，找家人要了一千块钱，租了间小门市，开了一家小书店。那年月，小镇上的电影院已经关了，业余生活除了上歌厅、看录相，就是读点书。只是这种规模的小书店，注定他连饭都吃不上，但老佟有办法，没过几天，他就神秘地告诉我，昨天挣了五十多。

　　当时，这个数字对于我们来说是巨大的，可以到饭店要十道肉菜，怎么能挣这么多？老佟没多说，却使个眼色让我出去，我一回头，才发现有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走了进来，支支吾吾地问老佟，有新书吗？

　　事后我才知道，老佟进了些比基尼的画册，全部卖给了一些六十以上的老头。按说比基尼也不算违法，往艺术上扯总也行得通，但挣惯了这种钱，人是没有满足的时候。所以老佟后来进的画册，就连比基尼都节省了，最多的时候，一本画册他翻了五番，为此还和一个老头吵了起来。连挣了几天好钱，老佟请我们几个哥们儿撮了一顿。春风得意了几天，民警就光顾了，抓了个现形－－那个和老佟吵架的老头正拿着画册讨价还价，民警人赃俱获。

　　老佟所有“精美”的画册全被没收了，还罚了款，事后他叔叔出面，总算没拘留，还退还了一部分武侠和言情小说。那以后老佟就和我们喝了道别酒，他决定去市里投奔叔叔，但是连路费都没有。那天我把口袋里仅有的二百块钱给了老佟，他感激地端起酒杯说，还是哥们儿啊，再来点？

　　再见老佟时已经是三年后，我在市里办事，他在路边喊我，拉着我进了他的店，那些书还在，又加了一面墙的影碟。老佟嘿嘿笑了，要给我挑两本欧美的。我说你等着的，等我买了影碟机，我到你这来挑。那天老佟把店也关了，拉着我喝酒喝到天黑，他来市里之后，卖过一段时间菜，只是不太挣钱，后来还是开了这个店，那阵子影碟机刚刚进入家庭，光是少儿不宜的光碟，就招了不少顾客。

　　老佟的买卖又干了两年多，后来打电话跟我说，不干了，不是怕抓，是他有更好的前途了。我琢磨了半天，不是发展到色情行业去了吧？他呸了一声，说他要当大夫了！

　　那天晚上，我自己笑到抽筋，做梦的时候还笑醒过几回。他能当大夫，我能当圣人！后来好几年都没联系到老佟，电话早就停机了，哥们儿间有大事小情也通知不到他。所以有人对他很有意见，说他就是个酒包，除了喝酒，什么正事没有。不信大家数落数落，平时喝酒的时候肯定有他，一遇到事情连影都找不到了。

　　包括我们哥几个结婚生子，老佟也不见踪影，仿佛在人世间蒸发了一般。但突然的一天，他来了电话，约哥几个去市里参加他的婚礼，而且要提前去，他得多请我们喝几顿。这当然得去啊，我们乐呵呵去了，老佟把我们安排到了一家小医院里，让我们住在病房里。我们都木怔怔地不明所以，只听人来人往的医护人员叫他“佟大夫”，我猛然想起了那年他的电话，难不成真当大夫了？这大夫还有随便当的？

　　那天的酒喝得天昏地暗，老佟开口闭口谈哥们儿感情，却只字不提他怎么当上大夫的。不管谁问都不说，大家也只好包容，至于住在病床上，都是穷哥们儿出身，也没人和他计较。

　　老佟婚后不久，我由于工作等原因，也搬到了市里。这下离得近了，老佟有事没事就约我喝酒，每次还是那样，“再来点？”“再来点？”……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那时候已经人近中年，我的身体也有多种疾病，所以也和老佟商量过，能否让我少喝点？老佟每次都说，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再来点，但下一次他还会“再来点”，还会给我频繁地倒酒。

　　后来我就躲着老佟，实在是年纪大了，身体也差，醉一次心脏受不了。但是有一天，那场酒我还是没躲过，老佟说，她回来了。哪个她？就是当年在女寝下面，为她唱歌那个“她”，从广州回来约他吃饭。老佟非要我陪着，因为现在都有家有业有孩子了，他不想单独和梦中情人见面。

　　我想，老佟这话倒像个负责任的男人，这“灯泡”我就当一回吧。那天三个人喝酒，那女孩已经成为丰满的妇人，珠光宝气的，口音都变了。我们聊了几件当年的糗事，就找不到共同话题了，场面有些尴尬，老佟竟然开始敬起我酒来，只要一端杯，他又找到了话题，敬酒的词一套一套的，滔滔不绝。而那位女同学，也开始配合起他来，到头来成了两个人灌我一个。把我喝得五脏六腑都要翻过来了，感觉得随时都能丢人现眼，干脆借上卫生间的机会，出门叫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什么地址，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那天老佟怎么走的，我不知道，也不想过问。事后他打电话解释说，喝多了，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家。我没追问，只是告诉他，想请他吃饭。

　　我来到酒馆，要了老佟最爱吃的菜，上了两瓶好酒，告诉老佟，今天畅亮喝，他喝多少我陪多少，但是最后一次，因为我要戒酒了，身体也抗不住。老佟听了，有点沉闷，但还是一杯杯干起来，两瓶酒喝完，他没尽兴，我说：“再来点？”又上了一瓶，这一瓶下去，老佟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说他那天根本没回来，被梦中情人拉宾馆去了，但好象什么都没发生，因为喝得太多了。说他这些年活得不易，这个大夫不是那么好当的。还说他叔叔给他办了个证，让他去学牙医，学成了以后，他去竞聘上岗，五个留一个，他留下了……

　　老佟的故事有点神奇，竞聘上岗，其实就是在医院实习，看谁表现好留谁。那一天来了个女患者，来拨牙，一见老佟穿着白大褂拿着钳子就笑个不停，笑到眼泪都出来了，把老佟笑得手足无措。后来女患者忍着笑说了句，你不是卖黄碟的吗？老佟差点给人跪下，谁知道女患者再捂嘴笑时，哎哟一声，牙都笑掉了！人家挺义气，到主任办公室说了声，牙拨了，一点不疼，这小伙子水平高－－老佟就是这么留下来的，成了一名牙科大夫。

　　老佟这个笑掉牙的故事，我却没有笑出来－－活得确实不易，可当初的大好青春我们也毫不吝惜地荒费了，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埋单啊！那天我喝得两腿发软，还能坚持着把老佟塞进出租，临开车前没忘了嘱咐一句，兄弟，这是最后一次。

　　回家之后，我和妻子说了，这是最后一次和老佟喝酒。妻子说，早就该这样，你这位哥们儿，就是个酒包，除了喝酒，什么正事没有。

　　我一愣，似乎很多年前也有人这么说过他，妻子怎么也这么说？妻子淡淡一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这以后老佟所有约酒，我一概推却。2017年过年的时候，我犯了心脏病，在床上抖个不停。老佟又打来电话，说晚上哥们儿聚聚，我必须得到。

　　我心里不快，这身体能去喝酒吗？于是，我说，现在要去打针，等打完针后再喝。

　　五点钟，老佟又传来了微信，现在能来吗？酒都给你倒上了。

　　我的头一下子大了，难道电话里我说得不够清楚，那一刻，我想起了大家对他的评价，又想起了《水浒传》中的一句话：你好不晓事。

　　这一回，我不会和他“再来点”了。

　　[copyright]版权[/copyright]

作者: lvhq018 时间: 2017-3-2 08:51
很多人身上都有老佟的影子。

作者: 秦皇岛简枫 时间: 2017-3-2 09:03
本帖最后由秦皇岛简枫于 2017-3-2 12:13 编辑

市井人物。很佩服将一个老佟描画地栩栩如生。这是文字的潜在功底，没的说。

作者: 言默然 时间: 2017-3-2 11:32

欣悦拜读，犹有春风拂面，喜欢！

作者: 时光安然 时间: 2017-3-2 11:43
这人物，够鲜活，也有意思。
我说，如风好像绷着写，我却看得没笑掉牙昂。

作者: 云馨 时间: 2017-3-2 12:37
市井人物,作者却写的惟妙惟肖，很真实。

拜读欣赏了!

作者: 七大姑八大姨 时间: 2017-3-2 12:51
这人除了酒，还真不错

作者: 幸福小草 时间: 2017-3-2 13:36
再来点！这哥们儿意气！

作者: 文字闪耀生活 时间: 2017-3-2 15:02
戒了吧。没说的！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7-3-2 15:17

七大姑八大姨发表于 2017-3-2 12:51
这人除了酒，还真不错

这人带上酒，也不错啊！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7-3-2 15:18
人物描写功力了得啊，那歌唱得，那酒喝的，那牙掉的……嘿，活了！

作者: 七大姑八大姨 时间: 2017-3-2 15:28

一孔发表于 2017-3-2 15:17
这人带上酒，也不错啊！

偶有一哥们，年轻时一身武艺，喝多了中了埋伏，被乱刀砍成血葫芦

作者: 秋实 时间: 2017-3-2 15:41
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一如亲见，读得津津有味啊，如风这笔力，没说的，杠杠的，点赞，大赞！
话说生活中此类佟医生比比皆是。
忽然想起了一个文友，某天把我拉进了一个“王医生求医问药群”，别人称他为“王医生”，极度震惊且高度怀疑，他是医生？他会看病？忍不住直接询问，说是去杭州深造了多年，从医年头已经不短。我差一点笑掉大牙，想象中当年酸不拉几的文人竟然摇身一变改行成白衣天使了，愣是没法相信。过了些天，直接退群，从此不再知晓此文友行踪。是否依然从医？医术果真没错？……不得而知

作者: 沈盼盼 时间: 2017-3-2 17:08
戒了吧

作者: 淡淡不如风 时间: 2017-3-2 18:41

沈盼盼发表于 2017-3-2 17:08
戒了吧

男人只有身体出问题了，才会戒酒的。
但我总得节制，健康总是最重要的。

作者: 淡淡不如风 时间: 2017-3-2 18:42

秋实发表于 2017-3-2 15:41
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一如亲见，读得津津有味啊，如风这笔力，没说的，杠杠的，点赞，大赞！
话说生活中此类 ...

我还遇到过一个卖馄饨的，后来跟他姐夫开药店去了，过了几年，也有人叫他王大夫。
白大褂还是那白大褂，只是分在什么地方穿吧。

作者: 淡淡不如风 时间: 2017-3-2 18:42

一孔发表于 2017-3-2 15:18
人物描写功力了得啊，那歌唱得，那酒喝的，那牙掉的……嘿，活了！

所以不是小说，是真人真事。

作者: 淡淡不如风 时间: 2017-3-2 18:42

文字闪耀生活发表于 2017-3-2 15:02
戒了吧。没说的！

养养再喝。小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