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风冷、水硬。老张头坐在红蓝彩条布搭建的简易帐篷里,小火炉喘气样发出滋滋的热气,热气忽悠着就被冰冷夺去。铁皮炉上放着翻腾炒凉皮用的铁质小锅。锅底像个盖子严严地压住火苗,老张头就想用嘴吹点热气,暖暖冻僵的手。
可他不敢,来不及啊,后面排队吃炒凉皮的人络绎不绝。每到这时,老张头的核桃脸就笑开了花。有钱赚,傻子才跟钱过不去。算算,他到这个菜市场安营扎寨也有十二个年头了。年轻时,他接替父亲的班,到煤矿做了工人。那时候,煤矿工人能顶半边天,城市是全国能源基地,当上工人就一辈子靠着大树。媳妇自然不难娶,娶妻生子,他也像别的工人一样,每天背着月亮下井,迎着月亮上井。煤黑子,黑煤子,人肉换猪肉,挣钱灌肠子。那年代,红旗飘飘,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大跨步赶超英美法,煤炭工人是燃烧自己,照亮苍穹。他头顶矿灯,行走在黑暗的巷道。心里舒坦,口袋不空,走路也支棱。
改革开放三十年,随着国家经济体制的转型。一锅吃饭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煤矿的效益每况愈下。而他,除了练就一身腱子肉,能甩开膀子出死力,别的什么都不会。下岗的命运自然轮上他,他不怨天,不怨地,只愿自己没本事。挖空一座城,抽掉一张皮,城市像他一样被挖空了,真金白银都流进国家的囊中,唯有破败和贫穷如影随形。
菜市场就建在离矿部不远的石矸堆上,外边倒满垃圾,垃圾下是条一匝宽的小溪。小溪扭扭捏捏隐藏在浓绿的草窝里,探出头隐着身子抱着黑色的面孔蛇样前行。入春、盛夏、深秋,每当东南风吹来,菜市场如同闯进了百花园,芳香四溢,呛的人艰于呼吸,捂嘴掩鼻甚过今日之雾霾。黑水流进了菜地,蔬菜流进了市场,人人分而食之,如此经年,矿上人便得了许多新颖的怪病。
老张头的爆炒凉皮干了十二个年头,下了硬功夫,自然客满人急。他家的凉皮都是用老家尚好的汉中陈米酿制而成,再配上自己精心研制的十二香调料,味美量足,在小小的矿区颇有名气。
每天6点出摊,他负责爆炒,媳妇摆碗、配料搭下手。十二年来,一贯如此,在这一亩三分地,他俨然成了皇帝,号令天下,群臣折服。
“来啦!小王来一碗,多葱少油辣子旺。”老张头扬起那油馍样闪亮的嗓子,热情地招呼着。媳妇躲在他暗黑色的身影里,幸福地忙碌着。
小王是个怪异的男人,四十上下,五官随意地摆放着,好像是女娲造人时不经意所为。他长年下井,皮肤黑亮,脸上却失血般奇怪的苍白,小而浅的酒窝长在肥满的脸上显得好玩。他至今未婚,没有哪个女人愿意把一辈子交给黑煤子。每天下了工,他都习惯地来老张头这里吃碗爆炒凉皮,给冰冻的身体暖暖胃,也借机和矿上几个多情的女人调调情。
女人四十上下,身材略显臃肿,丈夫在遥远的陕北神木下井,自己也懒得收拾。穿着臃肿的粉色睡衣,满脸睡意,惺忪的眼神迷离恍惚,不是因为饿,这时光她正在家里梦周公呢。小王站着,女人坐着,女人没戴胸罩,春光乍泄,若隐若现。小王就勾了眼神偷瞥,喉咙里的涎水翻滚出饥饿者响亮的嗝。
“看你没出息的样。”女人的话勾魂夺魄,旁边的阿三笑了,说:“阿香,让小王沾点腥水,看把娃饿的,急死掰列的。你男人个把月才回来一次,你这是煎熬啊”。
阿香把咬在嘴里的断头油条朝阿三身上吐,阿三像受惊吓的狗样一闪,躲开。
“你媳妇的地慌着,咋不让小王给你种种”阿香咬着红艳艳的下嘴唇说。小王笑咧咧的,说不要拿我开玩笑嘛。
阿三是矿上的转转,闲着没事干,出不了苦力早早办了离岗,靠学校教书的媳妇接济。大家说他吃软饭,软就软,吃我媳妇的关你球事。说急了阿三如此说,开玩笑的人只好打着哈哈,自嘲地走开。
“小王,你没有媳妇,你吃这么多辣子,不怕上火啊”老张头露着缺牙的嘴开玩笑地说。手却不闲着,抓起炒锅,滋啦滋啦地翻动,油亮生劲的凉皮春天的树木样疯长。
小王笑笑,不言语,脸上满是幸福的尴尬。
“吃了我的爆炒凉皮,香死你个龟儿子,保证晚上不想媳妇”。老张头是个油嘴,开了腔,难得闭口。媳妇在后面扯了扯他衣角,努努嘴,示意不让说了。
“你看,人家小王脸皮薄,都红成纸了,你还说”老张头的媳妇解劝地低声咕嘟。
正说着,孬蛋顶着电灯泡样的大脑袋摇了过来。在卖油条、豆浆的早点摊看了眼,直逼老张头的凉皮摊。
小霸王来了,真晦气,吃客心里嘀咕着。
孬蛋说来碗炒凉皮,要快,爷都饿死了。说着,在阿三肩头重重地拍了下,阿三打个趔趄,差点摔倒。
孬蛋裂开西瓜嘴,嗡嗡地说:“日你先人,媳妇把你刮净吸干了,站着都打晃”。阿三自嘲地说:“你个怂,来了都没好事情”。
阿三后面的话孬蛋压根没听,他扒拉小草般拨拉开站在阿香边的小王:“让让,让让,好狗不挡道”。小王惹不起小霸王,连句话都不敢回,怯怯地闪开身。
孬蛋一屁股坐在阿香身边的矮凳上,伸出头,陶醉地吸口气,幽幽地说:“还是你香,美啊”。阿香转过头,对着老张头的凉皮摊,红油样的火光打在她粉白的脸上,充满了酱肉的味道。
“啊呦,干什么。讨厌死了,流氓”阿香惊呼。
孬蛋没事人地坐着,哈哈哈地大笑。
阿三看清了,孬蛋肥大厚实长满黑毛的手在阿香肥满的胸部抓了把。那不是抓,是五指套住狠搓乱揉顺时针的拧转。阿香猝不及防,外带着一系列高技术动作,疼的眼泪都涌了出来。
小王那个恨啊,真想把孬蛋的脑瓜壳子拧下来当瓢踢,可他不敢。孬蛋是当地的霸王,矿长都敬他三分,小小旷工谁能惹起。
“小王,你的凉皮炒好了,趁热吃”老张头嗡着嗓子说。
小王刚要越过孬蛋,去接炒好的凉皮。
孬蛋不愿意了,狠狠地指着老张头骂:“你个老不死的欺负爷没钱是不,说了我饿了,赶紧炒,怎么轮到别人了”。
老张头气的胸膛鼓鼓的,横着眼说:“怎么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人家等半天了,你不能不讲理吧”。
“讲理,好,爷给你讲理”孬蛋一脚踢翻矮凳,直起身跨前一步,手指着老张头鸡窝样的乱发,恶狠狠地说。
“今天你们所有人的客我请了”说着,孬蛋从口袋拽出三张红色领袖。
“你是开门做生意的不是,给爷炒”说着,一把把钱甩在老张头面前。
孬蛋抓起桌上炒好的凉皮,摔在地上。恶狠狠地说:“爷就在这等着,一碗5块,60碗,少一碗都不行”。
不知谁恭维地给孬蛋搬了张太师椅,他往上一坐,盘着腿,脱了鞋,抠起脚趾。
媳妇硬硬的扯着老张头的衣角,不让他站起。老张头气的肺都快炸了,嘴巴打着摆子,手按紧炒瓢黑油的木柄,沉重的呼吸一张一弛像巨大的抽风机。
没人敢说话,没人敢搭讪,没人敢解劝,没人,整整上百人的菜市场,没人。
媳妇配料,老张头添油,加火,开炒。……
隆冬时节,时间好像冻住了,老张头举轻若重,眼里噙着泪,习惯性地扬起炒瓢,雪白生劲的凉皮疯子样爬高。五分钟,炒好一碗。
孬蛋捏了过来,摔在旁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老张头。
警察来了,不知谁喊了句。众人松了口气,盼望地看着,自觉地让条路。
孬蛋依然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嘴哼着,自语谁他妈不开眼,召了一群黑皮狗过来。
“说说,咋回事?”脸上长着痦子的中年警察朝众人敬礼,然后对孬蛋说。
孬蛋抬抬眼皮,爱理不理地说:“没事,警官,吃饭也犯法吗?要不你把我抓走吧”。说着,双手合并伸到警官面前。
其他几个警察对周围人进行调查,大多说刚来的,没看清。阿三、小王和阿香顾左右而言他,都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痦子警察厉声对孬蛋说:“乖乖的,不要惹事”。
孬蛋不乐意了,直起身子,嚷嚷着“爷来吃饭,惹什么事了,你他妈给我说清楚”。
“嘴放干净点,否则我以侮辱警察罪处理你”。痦子警察说。
“处理你妹啊,你来抓我啊,来啊”孬蛋嚷嚷着喊叫。
“他妈的,没有爷一年一百多万的上供,你们这些碎警察吃风喝沫吧。在我这里耍威风,你找错人了”。孬蛋喊叫着,他身后的小弟打着口哨,喝倒彩。
“你是太平洋的警察,什么都管?”孬蛋说着,举起手机录像,随后拨打市长热线,喊叫自己吃饭被警察无来由地辱骂。
看到现场混乱不堪,几个警察商量了下,痦子警察对孬蛋说:“你没有犯法,我们也不会冤枉好人。但你要是惹事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好嘞,哥哥,兄弟绝对不惹事,就来吃个早点,还劳你大驾,罪过,罪过,我这里先陪不是了”孬蛋嬉皮笑脸地说。
痦子警察对众人说:“这类纠纷不属于警察处理范围,要是发生打架斗殴要及时报警,好了,散了,散了”。
警察走后,孬蛋更加嚣张,吵嚷着让老张头赶紧炒。老张头看着孬蛋身边倒了一地的炒凉皮,心跟刀绞了般。
他猛地坐起,摔掉炒瓢,要跟孬蛋理论。刚站起,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半个月后,脑溢血出院的老张头反应迟钝,手脚不灵便。媳妇依然坐在他的阴影里,麻利地配菜、端碗打下手。
盐多了、油少了、面皮没抖擞开、不入味……
众人议论纷纷,阿香也说老张头的面皮大不如前。时代变了,生意人的心黑了。
大家说着,老张头蜷缩在红蓝彩条布搭建的帐篷里,独独地看着小火炉上摇曳的火苗。一阵风吹过,菜市场臭气熏天,恶心的他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