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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阳光晒不热的孤独 [打印本页]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8 17:06
标题: 阳光晒不热的孤独
本帖最后由 辛贵强 于 2017-5-15 09:28 编辑
一
我爷爷背靠着土崖凹槽中竖堆着玉米秸秆,在全身心投入地晒太阳。寒冬的天气,即使很晴好也有小风溜溜地吹。爷爷袖着两手,眯着两眼,正对着太阳,让寒风里飘忽不定的阳光尽可能多地抚摸到他。他的后背深深囊进秸秆里,从储存着阳光和草香的秸秆里吸收着温暖。他雪白的头发和山羊胡子,在太阳下闪烁着刺眼的白光,宣泄着一个高寿老人的生命沧桑。
立秋以后,南太行西麓山地的风便日甚一日地硬起来。这时节的风,对于青壮人算不了什么。可对于爷爷,却是掠夺他生命温度的犀利刀锋。他老迈的心脏和衰退的机体,已抵挡不住风的进攻。他只得像只科隆群岛的海蜥蜴,借助阳光和家中燃煤的炉火,弥补身体温度的不足。
爷爷地地道道老了,即使五黄六月天换不下厚厚的棉衣。秋冬的寒风拿捏准了他的软肋,毫不留情钻入他的衣服,撕开他的体表,在他的血液、骨骼、脏器里住下来,使他原本有了弯曲度的身体,愈变成一个抖抖索索的问号。
爷爷在土崖凹槽晒太阳时,偶而有村邻从旁边的小路上经过,大声喊他三叔或三爷,问候他身体还快当吧。爷爷很惊喜地直起身腰,藏匿在皱褶里的笑容先试探了一番,才呼啦一声一涌而出。令他兴奋的是,竟然还有人愿意进入他的世界来,愿意和他说话。他会因此激动好长时间,甚或是一整天。他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对方是谁,可终归于失败。他只好抱歉地甚至有点谄媚地笑着问,你是谁呀,我眼睛不管用了,看不清人了。然后半张着没牙的嘴,眼巴巴期待着地方的回应。问候他的人只好大声喊着报出自己的姓名,并把话语斩成一小截一小截的:“我是,某某某,我说,你还好吧?”爷爷终于听清了,连连颔首说:“我好,我好,就是老不中用了,白吃白喝等死呢。”问候爷爷的人宽慰他几句后离开,如果是两个人以上,会边走边感叹:“‘不怕得子晚,就怕寿命短’。你看人家三爷,四十岁才得了老大,四十四岁又有了老二,现在照样儿孙满堂,红红火火一大家人。”
他们(她们)说得没错,八十六岁的爷爷的确是儿孙满堂,一地阳光,一大家人红红火火。可这红火,对爷爷来说只是个假象。他徒有其表的的眼睛、耳朵,在他与周围人之间竖起一堵高墙,把他排挤出我们的生活之外,越来越边缘化,他只能独自待在一个人的世界中。他曾经是家里的最高主宰,可早在二十年前,他和他的两个儿子便进行了家中权利的交接。他们分割了他一辈子扑闹下的家产,各自占据了家里的中心位置。
我家和大伯家共十几口人,同住一个院子。早午晚三餐时,上地的上学的都回家来吃饭。这时候,是最忙乱的时候,院子里你来我往,人声嘈杂。可这些,与爷爷没有关系。他静静地待在以前一直和奶奶居住的老窑里,已无能力关注谁回来了,谁没回来,没回来的原因是什么。我们这些本来耐心很差的孙子孙女,很难进入他的世界,就不试图走进去。只有大伯、父亲逮空子问问他们的父亲:“爹呀,今儿得法不得法?”再有,就是我们孙男孙女中的其中一个,受指派将饭端给他,然后迅疾离开,去扑自己的饭碗。早饭后,我两家出工的出工,上学的上学,匆匆而去,院子里往往就剩下爷爷孤零零一个人。
爷爷越来越像一个会出气、有温度的雕塑,被搁置在家里的高处。他还像是家里供着的一尊神,地位很高贵,可只有在初一、十五和逢年过节的重要日子,才会被人想起,供给他一炉香和必要的供品。
爷爷被时间打败了,他也默认了这个结果,向时间缴了械。他雪白的头发和胡子,就是向时间和生命打出的降旗。他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剩下来就是在静静地等待,等待一个日子的到来。他知道,上天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一切。
二
爷爷年轻时,曾经很强大。他尽管经历过逃荒,反复被饥饿、贫困追杀,可没影响他拥有强健的体魄和一身好力气。他有着中原大汉的形体,个头高大,体态匀称,曾血气方刚过,英武威猛过。即使现在,他的面孔虽然变得像核桃一样皱皱巴巴,可依然线条清朗,五官端正。这一点,可以从大伯、父亲、我们四个堂兄弟身上得到反证。我们都体态修长,面膛清朗,没有一个丑男子。这都是秉承爷爷基因的结果。当然,我们无疑也继承了奶奶的基因,据本家的大伯大娘们说,她年轻时曾是一个很秀气的女人。
爷爷一生中,奉土地为神明,有一身好力气,也舍得掏力气,而且拥有田间各路技术和丰富的农事经验。为养活家口,也为攒钱买有自己的地,农闲时他还常去当脚夫,担着本地产的瓷器、铁器、土特产品等,向东走二百多里崎岖险道,翻越太行山,担到河南辉县的薄壁。返回时,再担回那里产的或中转的粮食、咸盐、布匹等,挣得几个脚夫钱。在他的一生里,把农民做到了极致。
村里老人给我讲过爷爷做脚夫的一个故事,证明他年轻时是一个大力王。他第一次到高岭北边的瓷窑取货,为担子的两头各挑了一口石二缸,一口八斗缸,一口五斗缸,大缸套小缸。然后又挑大盆小盆和碗碟之类往里边套。瓷窑管事的人说,你挑拣那么多,担得动吗。爷爷说,既然敢挑这么多,就担得动。管事的说,远道没轻担,你挑的这些货,别说担到河南,如果能不歇肩担上对面那个山坡,我一文不取,白送给你。爷爷说此话当真?其答,当然当真。爷爷说那我可要试试了。其答,你尽管试,不过有言在先,如果你歇过担子,这些货的价钱翻一倍,敢不敢赌一把?爷爷说,试就试试,不管输了赢了,都按你说的办。爷爷说着,挺身挑起担子,脚步不急不躁,担子颤颤悠悠,没多一会便担上瓷窑对面的山坡。那是条“回龙坡”,路不近,直线距离却不远。爷爷搁下担子对管事的喊,东家,你说的还算不算话?那管事的羞愧地笑着,喊话回答,咋能不算话,光听说岭南边的逃荒村里,有个叫辛某某的,力大无比,没曾想你也这么厉害。爷爷喊,你不认识辛某某呀,那个人就是我。管事的喊,怪不得,是我有眼无珠了。爷爷喊,货我担走了,可我不会白要。我现在手头紧,下回来取货时,一起和你结算。管事的喊,哪能,墙是一堵,话是一句,你只管走就是。可我爷爷下次再来取货时,硬把上次的钱也给管事的。管事的死活不要。最后,一伙挑夫和瓷窑上的人从中砍了一刀,让管事的兑现了赌注的一半,我爷爷则出了一半的瓷器钱,两下里都没失信于人。
我记事以后,七十多岁爷爷已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可他从来没消闲过,不是扛着镢头去山坡开小片荒地,打理自留地,就是刨药材,割草喂驴。对此,他的两个儿子一直劝说他别再上山。尤其在他继拄起拐棍又到了步履蹒跚、颤颤巍巍时,更是极力反对。性急的大伯直着脖子对他吼:“你养的俩儿子叫干什么,不是让给你养老吗?你成年累月磨蹭的那点活,不够我弟兄俩不歇晌一中午干的,你就省省心好好在家歇着吧。”可爷爷就是不听,照上山不误,直到他逝世前的头两年,实在连走路、弯腰、起立都十分困难了,方停止了劳作。这意味着,他已到了人生的临界点,再也没有了向土地求取的能力,只剩下了活着的力气。
三
爷爷成为一个人世界里的孤独者,是奶奶走以后。这一年,我家于年头年尾送走了两位老人,正月一个,腊月一个,对头正好一年。
个子高高、捣着小脚后跟走路的奶奶,一生性格刚强,精于田间地头和家里灶头、针线、纺花织布等各路活计。兼以她一辈子养儿育女,劳苦功高,且见多识广,在家里享有很高威望,是这个大家庭实质上的核心。我家没分家前,家里十几口人的大锅还由奶奶抗着,大娘、母亲和两个堂姐从地里回来,才搭把手。大伯和我家分家后,奶奶和爷爷自起锅灶。太行山上是非产麦区,生产队分的麦子只够过年过节和待客的用度。可他们的两个儿子,宁愿吃糠咽菜,也尽可能多给他们的爹娘白面小米。有奶奶照应着,爷爷想吃干吃干,想喝稀喝稀,过得很滋润。可奶奶突然撇下爷爷走了,饭食改由大伯和我家一轮三天端给他。
早在十年前,大伯与父亲俩人商量后,杀了房前屋后自家养的两棵大树。木头干燥后,请来木匠给爷爷奶奶各做了一口寿材(也叫喜材)。做这种事,与死亡密切相关。可爷爷奶奶对这样东西非但不忌讳,反倒显得很欣慰,很满足。奶奶于这年的正月初五,走完了她八十二岁的人生道路,躺进那口“木头小屋”里,寄葬在一处土崖的洞窟中(我们这里的规矩,男当家先辞世,可以入葬老坟。如女当家先逝去,只能先行寄葬,待男当家也过世后,方可随葬进老坟)。爷爷的那口尚未上漆的白皮寿材,就摆放在我家已不住人的南窑一个角落里,下边用四垛土坯支起来防潮。爷爷时不时去看看,用手抚摸雕刻着的兽头和花纹,拍拍天板说,有这东西,我死得起了。我知道,爷爷或迟或早也会躺进这个“木头小屋”,和奶奶的那口棺材在地下的同一个墓穴里会面。可听他这样说,仍让我感到十分惊悚。
奶奶在世时,两个人越来越退化成“老小孩”,常常跟上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拌嘴生闲气。气头上的奶奶最好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屁股眼子大,把良心给屙了。爷爷拿着原话扔回去,就是,你屁股眼子大,把良心给屙了。两个人拿狠话互怼的时候,都是一副气咻咻样子。对他们的争争吵吵,他们的儿子、儿媳妇和我们这些孙男孙女,都心知肚明,见怪不怪。我们知道,这是他们打破生活沉闷的一种策略,互相既刷了存在感,又排解了寂寞,对抗了孤独。故而有时候劝阻一下,有时候任由他们斗嘴解闷。说不定偶尔就能听到他们不小心泄露出的秘密。比如有一次我就听到,爷爷年轻时竟然干过“跌三枚儿”的赌博。后来,我从爷爷嘴里掏出了全部的秘密。
“跌三枚儿”,就是三枚铜钱放在手心往下扔,规定面朝上的多是赢还是输。至于赌注,小到几文钱,大到以银元计量,赌急眼的时候,还有把千辛万苦才买的耕牛一次押上的。爷爷去“跌三枚儿”,是个下雨天,因不能进地,便溜达出去和人耍起来。奶奶听说后,披了条毛裢布袋,怒气冲冲赶到现场,抓了爷爷的现行,连骂带拽中,把一伙赌客都捎带了,赌场自然被她冲散。回来后,奶奶不吃不喝躺了三天,直到爷爷赌咒发誓,再也不去“跌三枚儿”,才算了结。
可现在,奶奶不管爷爷屁股眼子大还是不大,良心是屙了还是仍然留在肚子里,独自一人躲到黄土之下,把爷爷丢在无边无际的孤独中。奶奶过世那天晚上,她的儿女和孙男孙女把炕头炕尾和地面占得满满的,送她最后一程。我受指派去叫在另一个自然村的大姑,一出门,看见爷爷独自坐在门墩上,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你个王某某,让我先死了你再死中不中?偏偏你非要先走,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从爷爷的话里,我听出了他内心深深的悲伤、凄凉和孤独,或许还有对以后生活的某种恐惧。
四
奶奶和爷爷去世这年,我十八岁。爷爷四十岁得子,六十七岁才有了我这个长孙,我最受爷爷奶奶二老的疼爱。对奶奶走后的爷爷,我本该抽空多陪他说说话。可这时的我,除了这个年龄特有的孤僻,自闭外,还受着两件事的困扰,心里很烦。
我十六岁初中毕业后,因时代的原因,别无选择地回村参加生产队劳动。太行山区的起伏不平,使我多数时间压在一条扁担下,即使做挥锄抡镢的抬手活,也不是轻松的事。我正发育的身体,成为纯粹的劳动工具,加上那时粮食不过关,从地里回来,肚子饿,身上乏,往炕上一倒,一句话也不想说。再一个原因是,我当时急于脱离农村想走出去的希望,极其渺茫,经常处在郁郁不乐中。看不清我有什么前途的父母不敢大意,差人四处给我提亲。可村里那些养着土得掉渣的丫头的人家,反而嫌我家穷,嫌学生出身的我不是块劳动的好料,先后婉拒联姻。我既庆幸,又憋屈得都快要爆炸了,除了夜晚在老窑陪爷爷睡觉外,既不懂得也没心思陪他说话。
问题是不光我混沌不懂事,他的儿子儿媳都在为生计忙。孙男孙女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都忙得像陀螺一样。除非爷爷偶染风寒,大娘或母亲才有可能向生产队告假照顾他。可仅限于端碗水,熬点土偏方的药。照应他躺下后,依旧不停地旋转。对女人来说,家里的细碎活更需要忙。
我偶然间发现,爷爷佝偻着身腰慢腾腾走路的时候,或者靠着秸秆晒太阳的时候,总是像患病的人一样,发出哼哼哼的呻吟。我问爷爷你身体不得法吗,他回答说得法。我说得劲咋一直哼哼。爷爷自嘲地笑了,有点忸怩地说,我觉得这样得劲,不由得就想哼哼。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爷爷是用呻吟和偶尔的咳嗽,填充着空洞的时间,也给自己的灵魂弄出一些声响,自我排解孤独与寂寥。
村里有老人失去,耳重的爷爷却听见了我们议论,长叹一声说,老天爷瞎了眼了,该死的不让死,不该死的却收走了。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是村里最年长的人。他的一生中,经见死人的事太多了,包括我的二姑、三姑、四姑,都先他和奶奶而去。按他的识见,不会不知道寿命这东西,不是平均分配的,压根就不存在公平与不公平。可他仍然愤愤不平着。我能看懂的是,他想尽早离开人世,好与奶奶在地下会面,从此甩掉孤独的煎熬。
夏天的时候,大伯、父亲就发现爷爷腿部有了浮肿现象,一按一个坑,半天反弹不回来。他们请来本家的大伯们,看后议论说,男怕穿靴,女怕带帽,爷爷的时间恐怕不多了。可爷爷并没有卧床不起,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天气晴好时,依然去晒太阳。可离大年越来越近时,爷爷一下不行了,在最多躺了三天后,像睡着一样静悄悄离开了人世,躺进那口 “木头小屋”里,带着奶奶一同入葬坟地。
这时候,我才知道疼了,像狼嚎一样扑在爷爷身上哭。我的理智对我说,别哭了,你应该为爷爷庆幸,他从此解脱了,再不用受孤独的荼毒了。可我依然尽情挥洒着泪水。我知道,我的泪水已不再纯粹,具有了表演给人看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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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青衫子 时间: 2017-5-8 17:27
这题目好。物象与精神的诗意链接,给予孤独以凸显,并且留足了空白,引人深思。
亲情文字不好写,一不小心会落入俗套。老哥的这篇字不会,因为这篇字从题目开始,已经拉升到了一个高度,即生命的高度,精神的高度,而不是泛泛之谈。看了这篇字,直觉是像一部黑白电影,或是黑白木版画,与其说这些字是写出来的,或者说是叙述成的,还不如说是刻成的。我一直觉得,文风会与地域有关,这篇字有作者生活地域的宽阔厚重坚硬实在,有作者基于生命存在消亡等哲学层面的理性思考。欣赏问好。
作者: 李立红 时间: 2017-5-8 17:37
孤独是每个人都有的体验,但对于一个80多岁的老人而言,那种孤独是无法感同身受的。辛老师的文章带着浓浓的乡土味道,叙述一个老人的生存史,一个家族的半部历史,高屋建瓴的气度,把这座家庭的丰碑刻画得真实有味道。拜读,学习!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8 19:42
谢谢青衫子老弟深刻到位的评价。标题是很重要,有“一半标题一半文”之说。另外我体会,细节和解读,是好散文的两个特质。细节指的是传神的,或者有深刻蕴含的细节,无意义的细节反而是累赘。解读指的是对生活现象精微之处的把握和深度挖掘,尤其对常见的亲情、节气、节庆、乡土等题材的处理,更当如此,大路货、大众脸的题材,再大众化地表达,应该是失败的原因之一。对此,我仅在尝试,愿我们多多交流。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8 19:44
谢谢,向你学习!
作者: 于文华 时间: 2017-5-8 20:20
以自我的眼光,折射出人性、亲情乃至社会现象。
作者: 于文华 时间: 2017-5-8 20:25
先粗粗看一遍,明后天再细细品味学习!
作者: 幸福小草 时间: 2017-5-8 20:34
老去的孤独真是阳光也晒不热。只是从中读出作者用一种忏悔的笔锋,却说不尽人间爷孙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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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云馨 时间: 2017-5-8 20:49
辛老师的文字充满浓浓的乡土味,为读者们叙述出一个老人的孤独感以及你们深切的爷孙情。
拜读,学习了,问候!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8 21:08
诚望于版批评。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8 21:13
谢谢小草辛苦读、评。你说的都对,尤其我预设的一点潜台词也被你读破。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8 21:13
谢谢,辛苦你了。
作者: 夜莺 时间: 2017-5-9 09:27
今天终于慢慢看完。印象最深的就是老师的语言。精准极了!唯一不喜的只有一点,就是第三节第二段第二行的概括语。因为我是把辛老师的文当范文来学习的。是鸡蛋里挑骨头,望老师原谅我的无知和冒犯。
作者: 甄小竹 时间: 2017-5-9 12:28
问好辛贵强老师,昨天就读了此文,今天又重读,感慨颇深。老师的文我篇篇读,不管是发在江山的,还是中财的,老师可能对我没有印象了,我是江山的竹儿。我最早看到老师的散文是发在山水的《与一只豹子的对视》,从中我感受到了老师的大爱与悲悯情怀,接着是《蝉是修行的小沙弥》,而后一发一可收拾地一篇又一篇地喜欢读老师的文字。在江山,我最喜欢两个人的散文,一个是您,一个是邢小俊,从语言中感受到老师所说的“内在的我”,情感在隐忍中爆发。每读老师的文,就觉得有一把锤在心上敲,力量不大也不小。
问好老师,祝身体安康,事事顺意!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9 19:48
谢谢夜莺,那两句,如果你处理,会是怎么样的?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9 19:49
本帖最后由 辛贵强 于 2017-5-9 19:55 编辑
有点受宠若惊,谢谢你!你讲到的是散文的用力问题,用力太过,肯定不好。还有一点是姿态问题,要尽可能低点,姿态摆得高,读者会讨厌。望多多交流。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10 08:16
本帖最后由 辛贵强 于 2017-5-10 08:43 编辑
写过爷爷的“辫子”一文,准备与此篇合成外一篇,向外发发,看能不能撞住个瞎眼编辑。
爷爷的辫子
爷爷脑后曾经有过一条辫子。我没见过爷爷的辫子是什么样。但在爷爷脑后,的确存在过一条辫子。
在中国五千年文明发展史中,唯有清代男人的脑后有过这么一个物件。它像一个标签,悬挂在爷爷脑后,证明他确切无疑是一个晚清的遗民。
奶奶告诉我,爷爷的辫子打小就蓄起,一直在他脑后拖到了二十五六岁,也就是清朝终结之时。在此之前,他的那条辫子是他身体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比他豢养的狗甚至比他的影子对他还要忠诚。
我想象不出长辫子的爷爷是什么模样,可从电影电视上看到清代的那些男爷们长辫子的模样。他们前脑门剃得锃亮,从切耳朵处在脑后蓄起长发,辫成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辫梢处掺着红布条、铜钱什么的,灵性而随意地垂在后背,长可及股,透着一股英武洒脱劲。情急之下发起狠来,脑袋一甩,辫子飞将起来,一圈一圈缠于脖梗,一口叼住辫梢,拳脚动处,风生水起,猛如虎狼,特有男人味。可我奶奶等老辈人对我访述的爷爷这条辫子,却远没有这样的风度气韵。其长度撑死了也就二尺左右,指头般粗细,因每天与田土打交道,沾灰带土,说不定还沾着草末灰屑。
爷爷的辫子后来突然间消失了。他的那个清人的标签,被人强行揭去。爷爷的辫子消失在一个改朝换代的重大历史时刻。他的辫子被强行剪去的那一刻,便被人咕咚一声从大清朝推到了民国,使他成为一个跨历史的人物。
据奶奶与邻居的老人们讲述,爷爷去十五里远的古集镇赶集回家路上,被突然设起的路卡给拦下,跑都来不及跑。爷爷给我仔细描述过这一情节。赶集回来,他和好多赶集的人被横在路面的拒马挡住去路。那些设卡的人中,有带枪的士兵,也有学生模样的人。士兵端着枪把赶集回来的男人们卡死,学生们嘴对着铁皮的喇叭,哇啦哇啦做宣传。他们说的话爷爷听不大明白,但还是听懂了,男人们脑后这条辫子,代表着已经灭亡了的清王朝,必须剪除。谁不剪掉,就是心甘情愿当清王朝的遗老遗少,就坚决革谁的命。这些被拦下的男人们非常害怕被剪掉辫子,像保护命根子一样将辫子死死捂在胸前。设卡的人见光动嘴不行,便强行动了手。那些男人们像杀猪似的被一个个按住,在剪刀咔嚓咔嚓的响声中被剪去了辫子。爷爷的辫子,当然也难以幸免。
我的耳边出现了剪辫子的咔嚓声。那是一种被感觉放大了的声音,酷似火车从身边驶过的哐当声对耳膜的撞击。眼前同时出现了那些被强迫按住剪辫子的男人,他们拼命扭动着身躯,酷似女人不愿被强奸,男人不甘心被阉割那样,大声哭喊,拼命挣扎抵抗。
奶奶和老人们都说,爷爷回来后,手捧那条伴随了他二十多年的辫子,跺着脚嗷嗷大哭,伤心得像死了爹娘一样,全然不顾一个大男人的脸面。
据我所知,清朝人的那条辫子,使不知多少人为它丢失了性命。满清入主中原之初,无数热血汉人宁舍性命,不做清狗,誓死抵制在脑后蓄起一条数典忘祖的辫子,因此而被砍了头。满清气数耗尽被推翻之时,又有好多笃忠于清的官宦与文士,为保住那条象征大清的辫子而以死相抗,因此丢了性命。还有王国维一样的清庭死忠之士,以自戕的方式以身殉清。
令我大惑不解的是,我的爷爷却远非满清的忠诚之士,甚至连顺民都不是。爷爷亲口对我讲过,他曾经参加过反清的武力暴动。爷爷说,那时候河南、山西大批青壮人加入了一个叫“天门会”的反清组织,为推翻满清统治举行了暴动。举事前,中秋节吃月饼时家家户户都吃出了小纸条,上书“八月十五杀鞑子”。这字条,是“天门会”发出的暴动号令。于是中秋节这天,很多青壮汉子拿着鸟枪、大刀、红缨枪、锨镢锄鈀木杈棍棒等,上了在我家门口就能望见的高高的孤松山上。爷爷说那一仗打得很惨烈,除了冷兵器的刀枪棍棒外,清军还动了火器,混战中血肉横飞,双方死伤了好多人。可终因暴动者是一群只会摆弄庄稼的乌合之众,虽然人多得像蚂蚁,却远远不是拥有洋枪火炮、训练有素的清军兵马的对手,混战不久后便落败,丢下一堆远远多于清军的死伤者,稀里哗啦做了鸟兽散。爷爷很幸运,皮毛未伤地逃回家来。
有这样的经历,爷爷也算得上是个反清义士了。可剪掉那条满清标志的辫子,不但是被强迫的,而去哭得那么伤心,我真的搞不懂了。
我曾经问过爷爷,被剪掉了辫子后到底有没有哭过。爷爷咧着被白胡子包围着的嘴,面带尴尬,嘿嘿嘿干笑了几声,默认了此事。我又问,你这样痛哭一条辫子,是留恋那个破败不堪、风雨飘摇的大清国吗?爷爷使劲摇了摇头说,咱一个土头百姓,哪管得了人家改朝换代的事,只盼着有地种,有饭吃,冻饿不死,就谢天谢地谢祖宗了。我又问爷爷,既然你不关心国家和朝廷的事,为什么要去参加反清暴动。爷爷的答案竟然是,看见别的男人都去了,自己不去脸上不好看,也就跟着去了。爷爷还说,那时人年轻,好奇心大,也想去看看红火,凑个热闹。爷爷的答案很雷人,使他在我心中的高大形象轰然倒塌,回归于一个普通的农民老头形象。很明显,爷爷就是一个土中刨食,把土地看成一切的农民,并没有把脑后那条辫子与一个朝代的兴衰存亡联系在一起。可是,他为什么要为被剪掉的辫子而嚎啕大哭呢?
爷爷糊涂着他的往事。我却想到,爷爷的辫子里一定藏有很重要的时代密码,我须顺藤摸瓜地梳理出头绪来。再后来,我又听到爷爷的一些往事,使我一下破解了爷爷辫子里隐藏的奥秘。
我所在之地,是太行山老解放区,闹土改时家里分得十几亩土地,一头驴,还有若干农具和粮食。这使得爷爷这个从河南来的逃荒人再无衣食之忧,不用再担心一家人会冻饿而死。他因此而心生感激。爷爷年至四十岁方有了我大伯,四十四岁又有了我父亲,再往上是几个不能传宗接代也不被重视的姑姑。可解放战争打响后,他却痛快地答应了当民兵的我大伯到河南去参战支前,带着枪支弹药一去数月不归。当“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那首歌响彻中华大地时,爷爷又送我父亲参加了志愿军。大伯和父亲要去的地方,都是炮火连天生死难料的战场(不知何故,父亲所在部队没有赴朝作战)。爷爷舍不得剪掉那条满清标识的辫子,却舍得让他的两个儿子到枪林弹雨的战场去,答案岂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是的,爷爷只是一个现实主义者的农民,谁给他土地,给他活下去的希望,他就衷心地感谢谁,拥戴谁。辛亥革命假如也给他分田地、牲口,让他咸鱼翻身,他一准会痛痛快快剪除去那满清标识的辫子。最少,他不至于为那条并不美观反而是累赘的辫子被剪掉而痛哭流涕。
作者: 素离歌 时间: 2017-5-10 08:53
早晨睁开眼就翻出这篇散文,细细地读完,内心很是感慨,虽然是在讲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字里行间却充斥着生命力,饱含作者对生命的理解,阳光晒不热的孤独,题目具有诗意和深意,结合内容,眼前的画面更加清晰,人物更加立体,村口那些靠着墙晒太阳的老人,随着作者的描述在心底镌刻。
作者: 李金英 时间: 2017-5-10 09:47
题目有特点,细节描写到位,人物形象立体感强,耐读!
作者: 柯英 时间: 2017-5-10 09:48
从生活出发,从亲人体验,感知外在世界的强大、人与时光的对抗,主题拓展远远超出了亲情之类。感性而厚实,细节描摹十分生动。但表现上用力太过,我感到辛老师每写一文都有一种敲骨汲髓的拼劲。
作者: 于文华 时间: 2017-5-10 11:37
揉进了浓浓的乡愁与亲情,将乡村生活的感知与自我的切身感触,对亲人及爷爷刻骨铭心的怀恋,通过真情实感的笔触展现出来,厚重而典雅,大气而细腻,令人感受到丰厚的阅历,深沉的积淀,以及沧桑感、纵深度把握的精准而到位……
再次 学习拜读贵强文友的又一力作,问好!
作者: 万里山水 时间: 2017-5-10 11:40
笔力强健,刻画人物线条分明,有入木三分之感。欣赏,体会。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10 11:49
好感动,谢谢你了!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10 11:55
管理员莅临,辛苦读、评,令我感动。此篇题材一般,是想到现在老龄化社会已经到来,老人们的孤独将越来越成为一个社会问题,有感而发写了此篇,也算介入当下吧。你的鼓励很给力,我再接再厉再努力吧!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10 12:01
谢谢你的坦言相告。你提醒了我一个解读的尺度问题,也是隐与秀的问题。解读不深刻,不到位,没有分量,可一切都挑明,不给读者留下解读、品味的余地,也是一种失败。此稿我还会修改,可能会在结尾部分进行必要的淡化处理。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10 12:02
谢谢于版第三次读、评,真想和你喝场大酒!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10 12:03
万里兄弟好久不见了,哥想你哪!
作者: 雨夜昙花 时间: 2017-5-10 14:07
写亲情的文章,也能写得这般厚重、大气,可见老师的功力。
文章细致地写了自己记忆中的爷爷,把一个人的老年具体地呈现出来,特别是孤独,刻画得入木三分。那几声哼哼,读来让人心惊。因为人人都会老,家家都有老人,不由得想起很多。
欣赏!问好!
作者: 雨夜昙花 时间: 2017-5-10 14:09
基于此文本身和回帖中朋友们深入、精到的点评以及平和、友好的互动,置顶一天。
作者: 袁达清 时间: 2017-5-10 16:52
为作者鼓掌!!!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10 17:01
谢谢雨夜版的的鉴赏与抬爱!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10 17:01
谢谢!
作者: 吴显萍 时间: 2017-5-10 18:05
从作者的爷爷,想到了我的母亲,也一样有阳光晒不透的孤独吧?到我们那天,又会怎样呢?因为书,因为字,我们会不会好一些呢?看来只能借助于这些熬过最后的日子了,那还得是眼睛能看得到,耳朵能闻得到……欣赏老师的文笔。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10 19:47
谢谢,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哪!
作者: 在时光的荒野里 时间: 2017-5-11 01:45
爱极了这样的文字,醒目的标题,厚重苍桑的文字,章显出作者的文字功底。读来。让人欲罢不能。脑海里浮现一幕幕场景,像极了儿时看过的黑白电影。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11 08:01
谢谢你的认可!
作者: 千年女妖 时间: 2017-5-11 19:12
文字里透出一种遒劲的沧桑感,我写不出这样的文字,惭愧!继续修炼去。问好老师!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11 20:38
各有所长而已(这话有点脸皮厚)。随笔写好,也很不容易,知识结构、知识储备必不可少,已看出你的强大。向你学习。
作者: 千年女妖 时间: 2017-5-12 16:29
老师这话太客气了,在文学这条路上,妖是个新人,来到这里就为了学习。问好老师,周末愉快!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12 17:55
你谦虚了,一鸣惊人的新人多的是。
作者: 水润莲生 时间: 2017-5-13 16:35
一篇文章一部家史,经历过的人更深有感慨。周末愉快!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13 16:41
谢谢,也祝你周末愉快!
作者: 牟靖靖 时间: 2017-5-13 17:09
改题目了,变成烤不热了。为啥呢?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13 17:17
觉得“烤”字更劲道一些,你认为得“晒”字好吗?
作者: 牟靖靖 时间: 2017-5-13 19:05
只是个人喜欢晒字,觉得自然些,感觉烤有点过了。晒不暖晒不热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13 19:08
本帖最后由 辛贵强 于 2017-5-13 19:09 编辑
听人劝,吃饱饭,我改。
作者: 牟靖靖 时间: 2017-5-13 20:16
只是一己之见啦。老师你的文章你想法最重要。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14 09:05
说得对我才听。
作者: 幽谷幽兰 时间: 2017-5-22 08:59
见到兄, 问候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22 09:18
谢谢老朋友!
作者: 放飞梦想 时间: 2017-5-22 18:42
很富有诗意的题目,内容读来感人至深,通过一组组画面和细节写出了爷爷一生的打拼与奋斗历程,尤其是爷爷在失去奶奶后的孤独心态,细腻传神,读着让人心里有一种滴血的疼痛和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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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22 19:26
老年的孤独是真正的孤独,我爷爷耳目失聪,奶奶又先他而去,断崖式跌入孤独深潭,我疼他,也有忏悔之意。谢谢你的细心解读!
作者: OK庞广龙 时间: 2017-5-25 07:51
#在这里快速回复#按他的识见,不会不知道寿命这东西,不是平均分配的,压根就不存在公平与不公平。可他仍然愤愤不平着。我能看懂的是,他想尽早离开人世,好与奶奶在地下会面,从此甩掉孤独的煎熬。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25 08:56
一揖谢过!
作者: OK庞广龙 时间: 2017-5-26 08:27
生活就是这样,让人难以理解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26 17:38
谢谢点评。
作者: stone7785342 时间: 2017-5-26 17:40
贵文蛮强~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26 20:38
哈哈,有趣。
作者: OK庞广龙 时间: 2017-5-27 07:56
致意我们的论坛元老——创作丰收,心思美好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27 12:53
没有发现我还是个元老,但被你这个元老表扬很感荣幸!
作者: OK庞广龙 时间: 2017-5-28 07:46
说明你已经劳作付出很多了——我们都一样的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5-28 09:00
这种没实质意义的来往拉锯,请打住。
作者: OK庞广龙 时间: 2017-5-29 07:58

:shutup: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6-3 21:37
对不起,我是个直性子。
作者: 林之声文学社 时间: 2017-6-3 21:49
辛老师的文章有莫言小说的味道。欣赏学习。
作者: OK庞广龙 时间: 2017-6-4 09:32
你 有什么实质性的回复好法子》??????????????/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6-4 15:45
针对文章说话,是点评的出发点也是落脚点。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6-4 15:48
谢谢,不敢和莫言坐一排。
作者: OK庞广龙 时间: 2017-6-5 08:09
原来如此))欣赏你的文字心思感叹
作者: 王德席 时间: 2017-6-11 11:17
欣赏学习祝福
作者: 辛贵强 时间: 2017-6-11 11:23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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