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录取通知书下到学校、通过班主任、再经过同学辗转到兄弟手中时,已是去学校报到的最后一天了(后来才得知,通知书在老师那儿担搁了数日,在同学手中,居然被同学一时忘了转送,彼时,电话还未普及,所在的地区,手机一词还没有诞生,更无电脑网络)。慌乱无措中,兄弟方获知一个事实,上高校除了成绩这一硬通货,还得有一个最最重要的通行证——孔方兄。
兄弟,吾村人氏,身体羸弱,家贫,一心想通过考取大学,分配工作来改变家境,来接济兄弟,为此,从进入中学以来,就放下了所有的业余爱好,一门心思扑在书山题海里。一双明亮的眼睛在爬山游海中终于被厚厚的眼镜所青睐。“书山题海”24小时轮番轰炸,目的只有一个,用三年的玩命在高考的三天(那时高考是7月7、8、9日)里交出实现梦想的答卷。
可是,发挥失常了。本是全班最有希望考中的兄弟,却只考进本市很普通的一所大学。不过,好歹也算是大学,只要能上大学总是好的,这在周边的几个村子里,可是头一个大学生呢。
如今大学不包分配了,上大学的费用要完全自掏腰包了,要有银子且要有很多的银子了,这是一心归学习的兄弟没有料到、也从未想过的。而这银子对于他来说却是一座山的沉重,不夸张地说,这银子的数目尤如天文数字,虽然在有钱人的眼里,对这个数字毫无感觉。
兄弟傻了眼,惶急中四借无门。流着汗踩着单车,哼哧哼哧,他去了30多公里外的城市,找到在经商的人家当保姆的母亲。母亲在其家除了照顾小孩还要洗衣做饭整理房间打扫卫生,月薪80元。母亲来此家已有半年。
东家回来了,母亲试了几试,鼓足勇气嗫嚅着问东家借钱或支钱。东家躺在椅子里,疲惫地摊开双手说,钱全压在货物上了,真是爱莫能助啊。显得颇为苦恼与惋惜。
那一晚,兄弟在城里成了流浪猫。流浪猫被城市的霓虹晃痛了眼,便弓着身子出了城郊,流窜在回乡的路上,月色微淡。
回村后,一连几日,兄弟踩着单车在河堤上在马路上在田野里颠簸,从村里到县城到乡镇,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不言不语漫无目的。颠簸中,本就虚弱的躯体淋了雨,雨把病菌植进身体,身体就病了,病得很重,一连三个月,他都要去医院打针。
疗程还没结束,兄弟就中止治疗,开始往同学家跑。他要与该同学一道外出谋饭碗。村里没有戴眼镜的农民。
同学的父亲认识两个女性赌友,一个四十几岁一个五十几岁。年岁小的叫姚姨,农村人,年岁大的叫王姨,城关人。王姨赌钱输得两手空空,只身跑到厦门帮工行,被人领去做了保姆。后来,姚姨也家财输尽,还欠了外债,与男人大吵一顿后,羞于见人,便联络了王姨也去了厦门。
在离开村庄去外地之前,兄弟跑进一个小山包包里。山包包里住着他的父亲。6岁那年,一个大雪封山堵路的日子,兄弟的父亲不声不响地来到了这地方,一住就是永远。后来,兄弟一直认为,他的记忆被激活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似乎一下子有了自我意识,知道周围有个世界有个人群有个人家有个我。
后来,看乡村电影,影片中凡是出现悲凄的剧情时,镜头里不是刮风下雨就是大雪飘飘。不知是否看得太投入,兄弟就赶忙把头移出屏幕,看天,天上阴阴的,似乎真的要下雨了。他并不知晓也不去想这是导演对场景对气氛的有意渲染。他觉得这是真实,是天人感应,因为父亲离家出走的那天就是大雪皑皑。那天,他听到了哭声,不是自己的哭声——自己之前很好哭,但不记得它的声色了,是母亲的哭声,母亲的哭声由响亮变成嘶哑,从此却入驻心间。母亲扭曲着脸,一地的雪,在母亲经过时瑟瑟发抖。
斜进山包包里,摸进黑松林。林子里伏着座座坟茔,如八卦阵。这样的环境,平日里,一个人不敢走进来,总感觉会有东西埋伏路旁,悄悄地伸出来拽着裤脚,一种恐惧便遽然间紧紧裹着身子,向人吹着冷气。这次,兄弟却浑身充满热量,胆气充盈,直冲而入。
一个低矮的土包前,兄弟跪了下去,掏出录取通知书。通知书在火中痛苦地扭曲,渐成薄薄的焦炭,风一吹,又变成几只轻盈的细小的黑蝴蝶,飞舞、栖落、颤动……
月亮,冰做似的,贴在天空冷艳无声。夜深了,静寂的村庄里跳着无数个梦。梦,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在竹林树丛中穿梭缠绕。竹子变老了,又透出新竹,树苗长粗了长高了,开始枝枝蔓蔓。梦,翻来覆去,影像依旧。这一日,有一个梦脱离了树丛,脱离了村庄,飞了出去,飞到远处一条长长的伸进月光深处的铁轨上。轨道泛着蓝幽幽的韵律,在洁净的月下吟舞。
二月二,龙抬头。龙抬头的日子里,兄弟低着头悄悄走出村子。不知道“龙”有没有看到一个近似仓皇的身影,踩着脚下的晨霜,就要去另一个陌生的不可知的世界,并与这个有着童年有着年少的村庄作一次远离。
昨天,骑着旧单车,蹬行六七十里路去了市里,向母亲诉别。兄弟故作轻松,虽然他是本村第一个也是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谋生。兄弟说外面的世界精彩着呢,报上说很多人离乡去了那里呢,沿海有经济开放城市,需要很多的劳力很多的人工呢……他做出乐观豪迈的神情,摆出男子汉的勇敢与坚强,向他母亲描绘前景描绘未来的蓝图。
母亲咬住的泪,闪闪的亮,一如她头上抽出来的数十根银发。母亲一定在愧疚,她不能提供给儿子上大学的资费,也不能阻止她的儿子去一个她不可知也遥望不及的地方。
她的儿子也在愧疚,让他的母亲在做着保母,积攒着80元一个月的工钱。
兄弟大步转身,留给母亲一个坚实的背影。母亲帮工的地点在长街,长街临江。江流上船影绰绰,日日夜夜奔着各自的方向。他有方向吗?
经过几天的跑出跑进,这一天,二月二,同学揣着姚姨的电话号码和地址,提着箱包,与兄弟结伴,夜里10点多钟挤上了南下的列车。
二人并不知晓前方是什么情形、未来是什么景象,似乎也没有所谓的憧憬、所谓的梦想。只是觉得成人了,出校门了,该给自己找吃的了,如果能多找些,还可补贴家用。被书本蚀得手脚无力,呆在村里,又不善于农事,何况田地里也刨不出多少衣食;又因念过十多年的书,村里某一处总会飘来忽冷忽热的话、盯来不冷不热的眼睛。于是抱着头向村外窜去,向远处撞去,如一只觅食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