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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胡大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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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秦岚
时间:
2008-10-18 13:37
标题:
[原创] 胡大女
胡 大 女
秦岚
一
胡大女在鲍镇知名度很高,高到什么程度,只能这样说:茶前饭后,提起镇长不一定有谁知道,但提起胡大女妇孺皆知;若是镇长在整个镇上从东走到西,遇到的人不一定都能说出他是谁,若是胡大女在整个镇上走一圈没谁不知她是谁。不信你可以往鲍镇街道上一站,随便拉住个人问:“胡大女是谁你知道吗?”保证立刻得到答案:“哦,你是说那个苕啊!”
“苕”你知道吗?傻瓜的意思。
胡大女是个苕,不光苕还有些疯癫。其实在鲍镇人们不叫她“胡大女”,而叫她“胡大女儿”,带着亲切的儿化音,只所以带着儿化音并非人们好待见她,特意跟她亲,而是鲍镇人的口音习惯。比如我外甥叫石小露,家簇人员就叫她“露娃儿”,比如“摘个小南瓜”说成是“摘个南瓜娃儿”,玉米面叫“苞谷糁儿”,小狗小猫小“狗娃儿、猫娃儿”,这种带“儿”的实例太多,就不一一说它,现在还是来说胡大女。
我住到那镇上时听别人说胡大女应该有四十过了,“胡”当然是她的姓,这不用考证,不知这“大女”二字是不是她名字,也许她本无名,只是她爹妈最大的女子吧。她跟她近八十岁的老娘一起住在二弟家里。前些年她们娘俩在大哥、二弟家轮流着住,一家一月,后来大哥得尿毒症死了,丢下她大嫂带着两个上学的女子过日子,一年后大嫂卖了房子带着女儿改嫁到娘家村上去了,她们娘俩就全指望二弟了。时间长了二弟一家讨嫌的表情直接写到脸上。
二弟一家讨嫌胡大女还不主要为吃为穿,主要是她的痴疯,也正因为这个只要住到镇上的人不认识她还真不容易。她有三大法宝:“哭、笑、唱!”正是这三大法宝为她在鲍镇创下了百分百的知名度。
二
鲍镇是316国道这条线上串着的一个小镇,316国道从镇中心横穿而过,鲍镇从东到西约两公里的街道其实就是316国道其中的一小段,距公路两边边线四、五米各排着高矮不一的一溜楼房,最高的五六层,低得只两层。早上,打开跟路面一平的一道道卷闸门,就是临街的各种门面,鞋帽服饰、五金电器、烟酒副食、酒店网吧、还有美容店、歌舞厅、打字复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是个小镇也容纳了城市里的各行各业。
无论春夏秋冬,“起来哟!嘿嘿!起来哟!嘿嘿!”每天天不亮,鲍镇街两边睡的正香的人,准会逐一的被这样的声音拽出梦境,这是胡大女每天必修的早课。她总是趿拉着鞋、拖着独有的步子,踢踢踏踏的从东到西,边走,边喊一声笑一声,有时候只是在路上喊喊停停,有时候直接一屁股坐到某个门面门口一声声的喊着笑着,好像跟门内的人有约在先一样。对了,她身边总会跟着那只流浪老狗,一只独眼老狗。
鲍镇临街的门面无论大小,大都是前半间作生意后半间住人睡觉,她那一声声无休止的叫喊,往往惹得人恨不得起来踹她几脚,却又想着她一个苕人,反惹得别人说自己不厚道,只能在床上翻几个身咬牙切齿的咒骂:“苕货!死了多少咋偏偏不死了她呢,哪天不是要被车撞死!”
胡大女做完这早上必修课后,并没藏匿了她的行迹,高兴了坐在某个垃圾堆上扯起嗓子唱,唱几句“嘿嘿”笑两声,哇哇隆隆的说上几句,再“嘿嘿”的笑,嘴里的口水成线状的往胸脯上滴,成群的苍蝇在她身上飞起飞落的打架。
坐烦了坐累了,就踢踢踏踏在路上或紧或慢的行走,嘴里依然发出或说或唱或笑的声音,一只手提着大裤腰,她大部分时候都是用手提着裤腰,后面半露半不露着屁股,身边跟着那条独眼老狗。说起她的裤子有点特别,只有一种颜色——深蓝,只有一种样式,都是那种粗腿粗腰手缝裤子,粗裤腰对折一下左边能拉到右边,这种裤子我爷爷在世时穿过。
有时遇着某个人走来,她似乎认识人家,站在路当中对着人家嘿嘿的笑,人家从她身边走过,她就慢慢的车转身,用她呆滞的目光把人家送了好远,车来了停到她面前叭叭的按喇叭她毫无反应,那只老狗会站在路边焦急的望着她。
她走路给人的感觉时刻都要摔倒,用喝醉了酒形容也不妥贴,酒醉之人是四下里摇晃,而她只是往前晃,每走一步或两三步都要往前蹿一下子,好像本来就往前佝偻着的头太重,坠得她总要向前扑倒,又像是地面对脚板的引力太大,所以身子重心已前移了,脚还在老地方抬不起来。她也并非是有惊无险,一个扑爬摔到泥里、水里的时候并不罕见,挣扎一会站起来灰头头、水淋淋的提着裤子,边唔拉着鸟语边“嘿嘿”的笑着踢踏而去,有时竟也知道拍拍身上的灰土。说实话我在镇上住了几年,几乎每天瞻仰她的形象聆听她的声音,可始终只听懂了她一句话,就是早上那句“起来哟”吐字清晰准确,其它的对于我一概是鸟语,我想对于鲍镇其他人也一样吧。
胡大女的苕也不是完全堵实了心的那种,有时有些恶作剧的小孩子,看她在路上唱着、笑着、踢踢踏踏的走着,就会在后面拿根棍敲她露在外面的屁股,或用石头冲那只独眼老狗,她嘴里唔啦着愤怒的声音,手胡乱招架着要打人的动作,还没招架两下,松了提裤子的手,大腰裤就毫无悬念的坠到脚踝处,就又忙着弯腰提裤,嘴里还发出自嘲的“嘿嘿”声,孩子们笑着一哄而散。我曾无数次的想:她妈为何就要给她缝这大腰裤穿呢?
三
无论是她的说、笑、唱,还是天天早晨惊扰了镇民的晨梦,都不是人们厌弃她的主要原因。人们最不能忍受的是她的嚎哭。
她哭起来是嚎天扯地的那种,隔上里巴路都能听到。有时往哪个门口一坐,有时提着裤子边走边嚎,眼泪、鼻涕、泥巴,再配上那一头鸡窝似的乱发,简直让人目不忍睹,有时刚端上饭碗,看到她那样子,马上没半点味口。那年县、市领导要到镇上检查工作,镇镇府领导勒令她的家人对她严加看管,不许她上街,说有碍镇容。
更主要的是胡大女这哭还有一绝,那就是灾难的预兆,这也正是鲍镇人最忍受不了她哭嚎的原因。只要那几天她天天哭嚎,鲍镇必然要死人,并且大多是凶死的那种,或服毒、或上吊、或被火车汽车撞死、或被水淹死。所以人们忌讳她哭,更忌讳她坐在自家门口哭,一来就拿棍子赶她。可棍子不打疼她根本无及于事,打疼她她嚎得更凶更无法遏止,鲍镇人说还不如那只独眼狗,独眼狗敲一棍子就跑了。这独眼老狗也是镇上一绝,只要它整晚整夜发出哭一样的叫声,也准要死人,它与胡大女被称为鲍镇两大灾星。
胡大女七八十岁的老母大概也能体会到鲍镇人对“苕女子”的不待见,尤其是在她哭嚎的那些天里,总是拿根细树枝子,一天几次的把胡大女往回赶,胡大女提着裤子在前边边嚎边踢踢踏踏的走着,裤子后面往往有大片暗红的血迹以及几只追着血迹的苍蝇。老娘边不痛不痒的敲着胡大女边念叨着:“我的苕女子唉,看你啥时候是个头!我总不能守你一辈子吧!”还不时帮她提一把裤子。遇到熟人“五奶”“五婶”的跟她搭话,她总会摇着头叹息:“她要走在我前头就好了!”额前几缕白发被风一会吹到左边,一会吹到右边,一会又耷拉下来贴到额前,她就抬起手往后捊一把,再捊一把。
老娘虽然快八十的人了,却是个整洁的人,身子也还硬朗,在家里洗碗刷锅、喂猪做饭,一点也不闲到,可因了这苕女子,却天天要看老二一家子脸色,好像这一切都是她这当娘的罪孽一样,多想像其他老太太们一样,到姑娘家、亲戚家走动走动,投个新鲜,可这苕女子却像根绳一样拴得她哪也去不了。天天要经管着她吃饭,给她洗屎尿泥水衣服,冷天里大白天还得找她看看,说不定又是一身泥水冻成冰疙瘩都没人管,隔三岔五还得给她烘晒被子,一泡尿能湿半个床。整天边拾掇着边自言自主的念叨:“苕女子唉,啥时是个头。”
老娘拾掇了门里,还得到门外去经管着,看苕女子是不是以坐在哪家门前嚎上半天讨人嫌招人打,其实在这样的时候,老娘大部分时间宁愿把胡大女关在那半间偏厦里,只是她嚎天扯地的动静往往吵得一家人不胜其烦,最终总会有个忍受不了的,去拿掉别在小黑屋门框上的木棍放她出来,并在她屁股上踹上一脚:“滚吧!滚得越远越好!死到外面最好!祸害!”谁想不久之后,胡大女却一度成了她家人的“宝贝”。
四
那是个秋后的星期天,这样的上午儿子照例要睡到十点以后。可六点多就听到胡大女一如既往的叫声:“起来哟!嘿嘿!起来哟!嘿嘿!……”声音越来越近,最后竟定格在门外,儿子忍无可忍,起来打开门吼了几声“滚”,“嘿嘿”的笑声慢慢的远了些。我起床时太阳已经照到马路对面桥头那堆垃圾堆上,胡大女正撅着屁股在垃圾堆上拉屎,嘴里还“嘿嘿”的笑着,独眼老狗围着她蹭来蹭去,还有成群的苍蝇。隔壁家男孩站在自己家门口,正用打鸟的弹弓拿石子打她,只听她“唉哟”一声就拿手摸她屁股,可能是打了个正着,我说可别打着头什么的,你那弹弓可有劲了!
等我从楼下屋后公用厕所里转来,胡大女用手按着额头“唉哟、唉哟”的叫,独眼老狗撒开腿往马路这面跑来,邻家男孩见那狗扑来拿着弹弓没命的往屋里藏。胡大女好像是被狗牵着一样,也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摸着额头,踢踢踏踏的往马路这边跑,踉踉跄跄的像个刚会走路的小儿。然后就听到刹车声,我头皮一紧,眼见着车在她面前刹住了,可她还是倒下了,动作很平铺直叙的那种,只是倒下了,像个装着粮食的布袋一样倒在车前,若是把她按原姿势扶起来,脚一定还在倒之前踩着的那位置,我就想不会有什么事,跟摔了一跤差不多,坐起来就好了,照样会“嘿嘿”的傻笑。
穿着洁白衫衣、有些帅气的司机跳下车扶她起来,却软塌塌的像一滩烂泥。头发里渗出血来,但并不汹涌。司机着急了,抱起她就往不远处的镇卫生院跑,一手担着腿一手担着背,屁股就软软的往下坠,大腰裤子几下拉扯,就都到了腿部,屁股就成了光屁股。司机抱着软棉棉的她有些吃力,跑几步弯下腰用膝盖把那光屁股往起顶一下,跑几步再顶一下,独眼老狗跟前跟后的跑着。街两边的人脸上没有惊恐,都有些似笑非笑的,不知是笑那司机倒了霉,还是笑胡大女还能被这样一个帅小伙子抱着。
大约十多分种吧,她二弟、弟媳妇急匆匆的往医院赶去,我想,总归是一母同胞。
五
没多久,就有过往的人随意的说“胡大女死了,家人正在那闹呢。”我有些不信,回想当时车跟她接触的力度,总觉得不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生命。
但胡大女是死了,到医院根本没动用抢救程序就死了,跟掰根筷子一样“咯嘣”一声就断了。也许她本就是截腐了的朽木,遇到一点外力就齐根倒了。听医院的人说她二弟们去了不是看她而是“看”司机,揪住司机的衣领就问:“给多少钱!”然后地点就转移到跟医院仅一里之遥的交警队。交警还没作出事故判断,家人就把司机推来搡去的“陪命,配钱的叫”,在交警的喝斥下才免强回去下午来解次,却说天也不认领尸体,说要等事情“圆满”解决了再说。
其实司机把胡大女往医院抱的过程交警队的工作人员就去勘探了现场,回来对肇事司机作了笔录,司机也承认,当时想看看路两边哪里有吃早餐的地方,所以注意力有些不够集中,加之正事故的路边停着一辆大车,挡住了胡大女起跑的方位。这责任很好化分,司机有责任,可死亡人员出其不意的横穿马路,又是没有自我监管能力之人,家人要尽到监管义务。就判了肇事方与受害方各负百分之五十的责任。
下午家人再一次来到交警队,听到司机只担负百分之五十责任的裁定,那个平时对胡大女一百个不待见的弟媳大放悲声,“我的亲人唉,你死得好残、死得好屈啊,活生生一个人就这样说去就去了……”,一字一顿得拖着长长的音。有个无聊的小媳妇抱着孩子跑到她跟前去看个究竟,想知道她是不是真哭。胡大女的二弟在媳妇的哭声里,理更直气更壮的要求司机担全责。交警向他们解释当时的车速、障碍物,解释受害者本生缺乏的行为能力,解释家人的义务,这一切他们都不懂也不想懂,但他们懂得一个真理,司机责任越大赔付越多,所以只坚持要司机担全责。
交警说既然你们不听我们调节,那我们给你们下交通事故责任裁决书,你们找法院去解决,我们管不了了。但他们却说人是在公路上撞死的,你们是交通警察,我们只找你们,他们把尸体用块白布一裹,就放到交警队的大门口,哭着吵着,引来一群群看热闹的闲人,晚上也不回家,怕谁私自处理了那具尸体,怕交警放走了扣在院子里的肇事车,就在尸体旁边生一堆火,轮流着回去吃饭。只是夜里很安静,没听到一声哭声。
第二天交警队门前哭丧的队伍更状大了些,老太太小媳妇的,可能是胡大女生前七姑八姨的来惨痛哀悼她吧。看热闹的闲上也更多了。交警队已不能正常办公,交警队里几个办案人员大都是本乡本土的人,一家老的少的都住在本镇,都不便拿了过硬的手段来撵他个七零八散。第三天上午,尸体已开始发出异味,可能是交警队求助吧,县里来了辆警车,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跳下车,要强行把尸体拖到市里去火化了,说等化了人,你们消停去打官司,想要多少是多少,但是赔付金里得扣下火化费。这下胡大女的家人着急了,终于屈服了一半责任的裁决,这几天里,肇事司机已按交警的裁决准备了三万多块钱的现金。一家人一遍遍的点完了钱,才用板车拉走了变味的尸体。看热闹的人眼气的说:“嗨,这废人也真变成了宝!”
胡大女死后,老娘忽然闲了许多似的,从她家门口过的人经常看到她坐在自家大门门坎上喃喃自语着:“苕女子唉,你终于走了,你总算走在妈前面了!”
那几天的夜里,那只独眼老狗一只望空叫个不停,像哭一样,听着有些瘆人。
再后来的早晨在似睡非睡间,仿佛听到“起来哟,嘿嘿!起来哟,嘿嘿!”的叫声,打开门,原来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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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叶柄
时间:
2008-10-19 10:51
人物塑造有个性。
作者:
秦岚
时间:
2008-10-21 19:39
谢谢叶版主关注,只是在有意的往这方面揣摩着写。
作者:
左显辉
时间:
2008-10-22 00:16
再“压”一下,简练一些会更好些。
作者:
左显辉
时间:
2008-10-22 00:16
再“压”一下,简练一些会更好些。
作者:
叶柄
时间:
2008-10-22 09:28
精华鼓励!
作者:
秦岚
时间:
2008-10-22 13:49
最初由 左显辉 发表
再“压”一下,简练一些会更好些。
谢谢前辈指点!
作者:
秦岚
时间:
2008-10-22 13:52
最初由 叶柄 发表
精华鼓励!
谢谢版主精华鼓励!
作者:
笑后
时间:
2008-10-27 11:49
标题:
提!
来看看,问好!
作者:
人在他乡
时间:
2008-10-28 16:33
确实不一般啊!学习!
作者:
天下为公
时间:
2008-10-30 19:38
学习精华!
作者:
秦岚
时间:
2009-3-22 21:33
[quote]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8-10-30 19:38 发表
学习精华!
[/quote
客气,谢谢!
作者:
西夏楼兰
时间:
2009-3-24 21:26
胡大女的经历透出了人心世相。不错的写法。欣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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