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妻（改定稿）

田瞳

　　一

　　那天吴双忽然来找我。


　　“老田哥……我请你帮个忙来了，狗日的人贩子把我屋里人卖掉了。”


　　我吃了一惊。


　　站在我面前的吴双，一身皱巴巴的旧衣服，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子，手里推着一辆没有支架的破自行车，人和车子都蒙着一层灰尘。


　　吴双是城郊农村的一个农民。前几年，我在他们那个村里采访，吴双家是村里最穷的一户。但令人惊奇的是，这个吴双却从几千里远的庆阳弄来了一个媳妇。庆阳是甘肃最东边的一个地方，而我们这里却是河西走廊西端。吴双怎么找了那么远的一个媳妇啊？


　　“掏了八千块票子……”吴双向村里人伸出两个指头，摇晃着说。


　　怪不得！原来是买来的媳妇。


　　吴双找媳妇是难。他家的日月比不过人，他那模样又疙里疙瘩，像个发育不良的南瓜，谁家的姑娘肯嫁他呢？


　　吴双家里那条件，能拿出八千元买个媳妇，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用说，那些钱都是借来的，他背上那一屁股债，恐怕三年五年都还不清，只能更穷了。


　　没想到，现在吴双的媳妇又跑掉了。


　　“好我的老田哥，这回可把我害苦了！”吴双苦着脸说，“女人一走，屋里扔下两个娃娃，我的老娘眼睛都快哭瞎了。”


　　我望着这个几年不见的人，似乎看到了远处一条风烟弥漫的长路，这人就在那长路上缓慢而吃力地向我走来。


　　“老田哥，”吴双的嘴张了几张，才说出他的来意：“我是来请你写个状子，我告他狗日的。”


　　我说你告谁呢？


　　吴双说就告他的丈母娘。


　　据吴双说，城南小弯村有个女人也是庆阳来的，跟他的媳妇一个村子，吴双的婚事就是那女人牵的线。现在那个女人和吴双的丈母娘串通一气，为了弄钱，把他媳妇又卖了一家子。


　　我说这只是你的猜疑吧，你有证据吗？


　　吴双说他已经到媳妇的娘家去过了，她们村里有人看见她了，她肯定回过娘家。就是她娘家人搞的鬼。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吴双要找回媳妇当然是名正言顺的，因为他领过了结婚证，是合法的婚姻。但吴双可能没想过，那媳妇跟他在一起生活得如意吗？靠钱能买来一个媳妇，但能不能留住媳妇的心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吴双说我写上状子告到法院，再复印上几份，送到公安局、县政府、县人大……县上要是办不掉，我就到省上去告。


　　我再能说什么呢？就拿出纸笔，帮他写了一份诉状。吴双拿在手里看了几眼，说我这就复印去，推着车子走了。


　　我望着吴双远去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对他这件事，我无法作出评价，他这婚姻原本就是荒唐的，但这又是一种社会现实，吴双的悲剧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二


　　大约两个月后，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吴双又来到我家门口。


　　“老田哥，老田哥在吗？”他在外边连叫了几声。我一听，知道是吴双又来了，就赶快应声，叫他进屋。他却不肯进门，嘟嘟哝哝说：“我不进去，我不能进去。”


　　这又是怎么啦？我走出屋门一看，当即吓了一跳，只见吴双鼻青脸肿，本来就厚的嘴唇肿成了发面馍馍，一张脸整个变了形，显得更难看了。他不好意思地说：“老田哥，你看我这样子，咋能进你的门？”


　　我说你这是怎么啦？


　　“我挨打了，”吴双捂着脸说，“就是城南小弯村那个庆阳女人家的人，他们来了一伙子人，把我拉到居民点外边，拖在地上拉了一里多路，一路上又打又踢，我浑身上下被打得没个好地方，满嘴躺着血，我的老妈哭喊着跪在地上给他们磕头，狗日的还是不饶……”


　　听着吴双的叙说，我想象着那打人的场面，心里不由为之发颤。我说怎么能这样？为什么打你？


　　“他们问我，为啥说他的女人卖掉了我的媳妇。”


　　是吃了嘴上的亏。我知道吴双那嘴不把门儿，有点风吹草动就到处乱说。可那些人在城南，隔着几十里路，怎么能知道吴双说了什么话？


　　吴双说村里有一户是那些人的亲戚，把话传过去了。他们的人是前一天晚上来到的，就住在亲戚家里。第二天一大早，吴双还在炕上睡着，一伙人就闯进来了，把吴双从炕上拉了下来。


　　太凶残了！我说他们这个样子胡来，就没人管吗？吴双说，村里的人都站在路边看热闹，没一个人过来管闲事。派出所来抓走了两个人，关了一夜，第二天又放掉了。狗日的保准是送了礼。


　　这事是有点怪。可现在有些事就这样，明明看着不对头，你也没办法。说到底，吴双是个弱者，他斗不过人家。


　　吴双这次找我，还是要我给他写状子，他要告那些打了他的凶手。这件事我听了也气愤，强人如此横行，这样无法无天还了得！我立即拿起笔来。吴双就站在旁边看着我写。我叫他坐下，他也不坐，样子很是可怜。


　　我问吴双，他媳妇的事有没有进展？吴双说还是没有消息。在这两个月里，吴双一趟一趟往城里跑，轮番找各部门，仍是没一点结果。法院说已经跟女方那边联系过了，人家那边不承认，说没见人，你又提供不出什么线索，到哪里去找啊？吴双又去了一趟庆阳，还找了那边的地方政府，人家说调查调查，就搪塞过去了，谁给他去调查呀？


　　这一段时间里，吴双上天入地，哪里都跑遍了，但他的所有努力，却又都是无用功。吴双的媳妇离他越来越远了。



　　三


　　那以后吴双又来找过我几回，请我一遍又一遍地为他写状子。


　　可惜的是，我给吴双写的状子都没有起上作用。就连吴双挨打的那件事，都没有得到任何处理，派出所说已经关押过了，也罚了款，还能怎样呢？吴双冤冤枉枉地挨了一顿打，却未得到点滴补偿，就那样不了了之。


　　吴双自己并不灰心，他还是持续不断地跑。吴双每见我一次，都给我报告一次消息，说是某某领导说话了，某某部门要给他处理了，或是说法院正在调查呢，公安局已经派人到庆阳去了，等等等等。每次听着似乎都觉得有希望了，就要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但是过上几个月后，就听不见下文了。我很想劝说吴双不要再跑了，我想对他说，那不是你的媳妇。可是吴双能听吗？


　　几年时间里，吴双还往庆阳跑了好几趟。有一回，在丈母娘家里碰巧见到了他的媳妇。媳妇说这几年一直在外边流浪，苦都吃遍了。吴双要领她一起回家，媳妇说，你先回去，我几年没见着娘家的人了，想陪着妈妈多住些日子，过些天我就回去了。这话也入情入理，吴双为了感化媳妇，就没有勉强她，自己先回来了，临走时还给了媳妇五十块钱。吴双对我说这件事时，歪着头问我说：“老田哥，你说我给她钱对着吗？我是想叫她心里感动呀，你说对不对？”我说那是。可我想，哪有这么简单，只怕是又把他哄了。但吴双就是会给自己宽心，他那嘴又存不住话，逢人便说，过几天媳妇就回来了。


　　许多天过去了，吴双终是没见着媳妇的影子，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别人故意问他：“吴双，媳妇子咋还不回来呀？”吴双就气恨地摇着脑袋，骂一声：“狗日的贼婊子！”



　　四


　　吴双常来常往，不觉就把我当成了他的一个什么人，非要邀我去他家里玩一趟。我离开那地方好几年了，也想去看一看，说好了在一个周末，我就骑上自行车，专程出发了。


　　路程也不远，骑车子出城一个钟头就到。


　　农村里变化真大。几年不见，当年的居民点成了一片废墟，村民们在西边不远处建起了新居。不过在原居民点上还有三四户没有搬走，仍是以前的旧房子，自然都是挪不动的贫困户了。吴双就在那三四户之内。


　　前几年的老居民点，都是两户一个院子，各占半边。现在另一家搬走了，剩下吴双这半边，看着就不像个样子。老房子相当破旧了，那屋有两间大小，除了一盘大土炕，屋里空荡荡的，没一样像样的家当，唯一增添的是一对木头框架的单人沙发，两边的木头扶手没有油漆，中间的座垫是用旧麻袋包的，没有垫沙发巾，旧麻袋亮在外边，下边凸凹不平，根本无法坐人。从这破旧的屋子里，就看出吴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我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


　　吴双的家里，现在有他的老娘和媳妇留下的两个小女儿。吴双的老娘已十分苍老，脸上枯瘦憔悴，看见我进门，木然地笑了一下，说了句你来了，就再也无话。吴双的两个女儿，大的上一年级了，小的五六岁。她们的妈妈离开的时候，小女儿还不会走路，转眼五个春秋过去了。我想象不出这五年间吴双一家是怎样过来的。我眼前这两个女孩，穿得破破烂烂，小的那个还光着脚没穿鞋子，脸上脏兮兮吊着鼻涕，看来就没洗过脸。


　　看着吴双家里这样子，我十分惊诧。这么多年过来了，吴双一家人竟还过着这样的日子，唯有的变化是，他的母亲越来越老了，而他的小女儿在一天天长大。


　　院子里有几只鸡在墙脚下刨食。吴双为了表达对我的心意，到院子里去抓鸡。他的母亲舍不得，到跟前去拦挡，吴双一瞪眼，把母亲喝斥过去。我也走过去阻拦吴双，可他执意要杀一只鸡谢我。这使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我知道一只鸡在这个家庭中的分量。吴双在院子里撵了几圈子，硬是抓住了一只小公鸡。


　　可怜的小公鸡！吴双把它杀掉，拔净鸡毛以后，看清了它瘦得几乎没有什么肉。吴双刨开鸡胗，我惊讶地看见那里边竟没有一粒粮食籽儿，只有一包沙土。吴双家的鸡是吃土长大的！


　　小公鸡煮熟了，放在一只大碗里端上来。吴双的老妈妈和两个小女儿都远远站在旁边，不到跟前来。吴双一个劲儿地让我：“吃，吃！”他自己也不肯动筷子。此情此景，我怎能吃得下去呢？我说我这两天牙疼，一块也吃不动，快让老人和小女儿吃。吴双说：“她们吃的啥！”我只能赶快站起身，坚决告辞，不管吴双怎样拦，我还是推上自行车上路了。



　　五


　　日月飞快地过去，一年又一年，光阴不知不觉就从我们身边流过去了。


　　吴双的事还是没有任何进展，就那样撂着。吴双本人似乎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的本事都用尽了。


　　吴双还是到我这儿来，只是间隔越来越长。偶尔来一次也没什么说的，随便扯点闲话，或是报告一点没有意义的消息。他一年中的多半时间都在外边跑着打工，给女儿挣学费，现在两个女儿都上学了，学费挺贵的。吴双说，他要好好供两个女儿上学念书，虽说媳妇没落住，可两个女儿一年一年长大了。


　　我每次看到吴双，都忍不住摇摇头，叹几口气。我想，他的媳妇是不可能回来了，他这一辈子只能这样了。


　　可是忽然有一回，吴双兴冲冲来到我家里，两只眼睛都放着光：“老田哥，有讯儿了！狗日的贼婊子，这回我找到她了。”


　　这个吴双确实不是等闲之辈，这么多年竟然一直没有放弃怒力，不知从哪里打听出他那媳妇又改嫁到了古浪县的某个山村里。这回吴双多了个心眼儿，他找到那个地方，自己没露面，而是花钱雇了一个当地人，一天给五十元，让那人去给他探查。吴双这家伙还真不可小看。只用两天功夫，就查清了媳妇的底细，原来那媳妇嫁到此处已有多年，在这边又生了两个娃娃，已经过成一个四口之家了。


　　吴双对我说，他没有惊动对方，怕她又跑了。


　　我说现在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你想怎么办呢？


　　“我还告她。”吴双说，还晃了晃拳头，“老田哥你再给我写个状子。她这是重婚罪，看她狗日的还有啥话说。”


　　到这时候，吴双的媳妇离开他差不多已有十年光阴。想不到吴双十年奔走，终于跑出了眉目。这也叫苍天不负苦心人吧？但是，事已至此，就算是告赢了，又能怎么样呢？那媳妇难道还能回来跟他吴双过日子吗？即令是把那女的硬逼回来，这日子还能够过得下去吗？说到底，这桩婚姻一开始就是错误的，这个责任究竟应该由谁来负呢？


　　当然，吴双也有他的道理，他的道理就是他掏了三千块钱，而且，最过硬的是，他手里有一张受法律保护的结婚证书。


　　我没有多说什么，因为说了也没什么意思。再说吴双苦苦追寻了十年，他为的是什么呢？


　　于是我就拿起笔来，给吴双写下了最后一份状子。



　　六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吴双。他再也没有来找过我。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吴双这些年里的情况，我一概不知。有一次在街上偶尔碰上一个同村的人，我问了一句，吴双的媳妇回来了吗？那人鼻子一哼：“他那个样子，还能要住个媳妇？等着下一辈子吧。”我一听那口气，就没再问别的话。


　　吴双的人生道路就这样一年年走了过来。吴双的老母亲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他的女儿如果继续读书，现在应该是中学生了。不知那两个小女孩而今是不是还坐在课桌前呢？

田瞳

这是两年前写的一篇小说，初稿曾在论坛贴出，未计酬。现在有空闲做了修改，请文友们指教。

石丁香

唉，可怜又可悲的吴双，不想着改变自己，就是把妻子寻回来又能如何呢？
  小说给人启思。认真学习，真诚问候！

西夏楼兰

楼上说得在理。是啊，真是可怜又可悲的吴双。田版把一个人物的命运和性格通过寻妻这件事串起来了，立起来，构思妙。读了让人觉得沉甸甸的。这是农村一幅真实的场景。

霍名夏

　　什么叫艺术真实，如何将现实中捕捉并提炼出来的文学形象艺术地通过文字传达出来，你可以认真地读一下这篇《寻妻（改定稿）》。作者的原稿我没有见到，而这一篇修改稿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深刻而有意义的。开篇切入十分简洁到位，一句话便可见文字背后的功夫。而第二句“老田哥……我请你帮个忙来了，狗日的人贩子把我屋里人卖掉了。”令我扑哧一声忍不住就笑了。两句话，两个自然段，来者吴双的身份及其富有地方特点的粗人形象便这样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
　　读罢，整篇小说写的这个寻妻故事，可谓老到，是我所见到的作者小说中最好的一篇。我们常说，小说最能够打动人心最抓人的是人的命运，而非故事本身。故事永远是作者为自己笔下的人物构思设计的，一切为突出人物的命运服务。否则，便是失败之作。许多人也明白这一道理，可一下笔写起来就跑了，故事不是不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人物命运，否则，只能是二三流的东西，即使能够发表也如此。这篇东西，最为令人关注赞叹是“吴双”这一人物命运通过一波三折、迂回曲折的故事而得到了最为充分的描述与展示。
　　主题与内涵也因此得到提升。故事背后是许多人可悲的现实命运写照。

[ 本帖最后由 霍名夏 于 2009-1-18 18:22 编辑 ]

西夏楼兰

故事永远是作者为自己笔下的人物构思设计的，一切为突出人物的命运服务。否则，便是失败之作。许多人也明白这一道理，可一下笔写起来就跑了。
我怎么觉得像是说我啊！
笑。

叶柄

吴双的悲剧在许多偏僻的乡村重演着，可叹！

作品贴近现实，勾画人物生动。

精华！

[ 本帖最后由 叶柄 于 2009-1-19 10:00 编辑 ]

天下为公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9-1-18 18:17 发表
　　什么叫艺术真实，如何将现实中捕捉并提炼出来的文学形象艺术地通过文字传达出来，你可以认真地读一下这篇《寻妻（改定稿）》。作者的原稿我没有见到，而这一篇修改稿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深刻而有意义的。开篇切入十 ...

赞成点评，学习！

田瞳

原帖由 石丁香 于 2009-1-16 23:24 发表
唉，可怜又可悲的吴双，不想着改变自己，就是把妻子寻回来又能如何呢？
  小说给人启思。认真学习，真诚问候！

田瞳

原帖由 石丁香 于 2009-1-16 23:24 发表
唉，可怜又可悲的吴双，不想着改变自己，就是把妻子寻回来又能如何呢？
  小说给人启思。认真学习，真诚问候！

丁香说的在理。谢谢你！

田瞳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09-1-18 16:21 发表
楼上说得在理。是啊，真是可怜又可悲的吴双。田版把一个人物的命运和性格通过寻妻这件事串起来了，立起来，构思妙。读了让人觉得沉甸甸的。这是农村一幅真实的场景。

在大西北，这样的情况很普遍。

田瞳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9-1-18 18:17 发表
　　什么叫艺术真实，如何将现实中捕捉并提炼出来的文学形象艺术地通过文字传达出来，你可以认真地读一下这篇《寻妻（改定稿）》。作者的原稿我没有见到，而这一篇修改稿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深刻而有意义的。开篇切入十 ...

又领略到名夏的精彩点评，十分感谢！新的一年里，您作为新任版主主持太虚版，文友们幸甚！

田瞳

原帖由 叶柄 于 2009-1-19 08:51 发表
吴双的悲剧在许多偏僻的乡村重演着，可叹！

作品贴近现实，勾画人物生动。

精华！

谢叶柄版主厚爱！

田瞳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1-21 11:19 发表


赞成点评，学习！

谢谢！盼你早日来接我班！春节好！

脂砚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9-1-18 18:17 发表
　　什么叫艺术真实，如何将现实中捕捉并提炼出来的文学形象艺术地通过文字传达出来，你可以认真地读一下这篇《寻妻（改定稿）》。作者的原稿我没有见到，而这一篇修改稿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深刻而有意义的。开篇切入十 ...

同感，学习了，精华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