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后,我就经常坐在青草袅袅的窗台上。透过它,可以看到,午后乡间阳光灿灿,绿树盈盈,清风徐徐。还有站立在田野深处的玉米高粱,杆粗棒大,摇曳多姿。它们,正被锋利的镰刀一丛一丛地割倒,断裂,铺设在地。一些宽大的叶子,粗砺孤兀成片片礁石,光秃,充满威胁。衰竭,就像那些收割的农人的面庞一样,成为秋野的面孔。一头牛,一头歇晌的牛,正在低头,满口满口地填塞着翠绿的叶子。一段段温热的时光,正顺着它的嘴中溜过。牛的体内,隐居着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迟钝。清醇。就像它泛黄的毛色一样。
在这个季节,黄牛和原野是分不开的。它们彷徨在彼此的边缘,在随着山势起伏的小路上,在凉风掠过的地方,在一片片田地之间——被笼罩在静谧而充满悯慈的光影中。而我,却注定要被隔绝,在草与草的缝隙里游弋。浪荡。青草掩映的窗台,渐渐坠落。同时,坠落的还有,一辆破旧的牛车,木轮碾过的“吱吱”声响,柳树梢上滑落的蝉鸣声,草丛中细碎的虫鸣声。丰盈的土地,夹在郁郁葱葱、相互依偎的山峦之间。雾气,在已经亮丽的天光下,在细密深邃的静谧中,吐露着某种渴求。天空是扁平的。关于老黄牛的一切猜测,就像涂抹在原野上的一层层粘液。或者渗入地下,或者已经掺杂了其它的人文内容。然而,牛却感觉不到。它的嘴只是张合着,咂吧着。
这是一段透明的原野,只有牛让人想起那些秋天里更深的岁月。它,没有波澜,平缓,稳定,在某个相间的地方缓缓滑出了窗台,落下高原。牛,或简单的地理属性,以及某种敬而远之的严肃,更让我看到了季节深处漠然的宿命。比如草。枯叶。淡淡的甘香味。
印象中,原野之上还应该有一条河流。浅浅的河流,或小溪。能够嬉戏,垂钓。还应该有一群羊,一滩马。争先恐后,吃吃喝喝。青草味混杂着牛粪味。但,我的高原却只有一头牛,一声哞叫。这是现实。散漫,而无序。就像星星点点的遗迹。重重叠叠。啃草,凝望,卧听。或只是任意一个游戏。对我来说,这很抽象,比任何一种引用都还抽象。而对于秋野来说,更多的是拥有了某种质感。牛,温驯,沉默,衰弱,甚至狡黠。但它相信自身的存在,还有季节后面的反光,色彩,以及某种氛围的限定。这让它也有了与自然的某种关联。而我更加相信,只有作为文字的牛,才是可以想象的。这是一种坚硬的理想。像一道黄色的虹,横亘在地上。没有人知道它的源头,甚至一头瘦牛。
属于我的牛是黄色的,它可能是高原上最鲜艳的颜色了。我不知道它活了多久,或许在以后的岁月中,我再也见不到它了。秋野静岑,我也不知道它会隐匿在什么地方。沉默恭顺外,它也会暴躁,蛮横,或怒发冲冠。但更多时候只是像一个蒲坐的僧侣,脑壳有些方,头上,嘴上,浑身被染成黄色,淡定在绿野之上。事实上,我仅仅是一个小孩,还无法承受文字所追加在这块土地上的一切荣耀。我只能逃离,在一个人的原野上和牛一起想象。
“所有的自然之物,都是卑贱的”。长大后的某一天,我读到了波德莱尔的这句话。它让我想起了秋野之上的牛。是的,选择了原野,就意味着:同时选择了沉默和赎罪。这是所有生灵的生存之路。然而,秋野养活了牛,它将不会抱怨的活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尽管有时,它那金黄的头颅还会突起,模糊于季节深处的背景之上,就像浮雕一般,坚硬而刻薄。但无论经历了多少沧桑,它还会回到青草日渐匮乏的坡地上来。那是属于它的另一个世界。一个瞬间会照亮时间黑暗牢狱的世界。那里,游戏变成了生活,变成了痛苦。没有人能够获得安慰。
其实,高原的遗迹中并没有河流,它只有骨骼,和躯架。在那鲜花散落的坡地上,到处都是粗糙的石块。太阳正顶时,它们凌乱的阴影会相互纠缠在一起。那是一天中最为安静的时间。象一幅静物画,原野和牛从此分裂,或成为另一幅影像。对于广袤的大地来说,“分裂”意味着什么呢?牛回答不出来,镰刀也回答不出来。它们只是一些碎片,一些关于童年、关于乡土原貌的碎片,枯叶一样独立于天空之上,和远去的先祖遥相呼应。
一条牛的原野,似乎被放大或缩小了,甚至也远离了那些最美好的回忆。如果季节不会另行关闭的话,我的牛还会继续浪荡在丰沃的翠绿之间。但是,在充满等待的另一个开始前,它却缓缓倒下了。所有的一切变成了记忆,曾经行走的大地变得无可挽回,甚至残酷,坠落。它将不再充满希望。透过枯草的窗台,我看见它正在朝着山顶走去,直到消失在云端。天空依然扁平。一个生命的离去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它注定会影响到什么。
和每一个逝去的性灵一样,死了的黄牛被抬到土地庙的神案上。之后,在一双双贪婪的目光中,它与柔软的身躯缓缓分离,成为真正的死亡。黄黄的牛皮被晾晒在太阳下,直到渐渐坚硬。
在午后浊光蒸腾的原野间,大自然萧条得令人窒息。只有现实,只有忧伤,就如同已经到来的死亡一样真实。所有的一切都已回到了昨天。我从窗台上跳下来,青草不再能遮挡住我的视线了。
[ 本帖最后由 何也 于 2009-2-6 11:31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