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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醉秋(修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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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7 16:0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醉 秋(修改稿)

  
                      蒙正和〔彝族〕



  
  一


  滇西高原的四季不甚分明,时令已交大雪,秋色迟迟不肯褪去。芦花河依旧清澈湍急,茶花箐依然碧水潺潺,茶花岭上豆麦青青,一派葱绿。庄稼活少了,时间放慢了脚步,平日里风风火火的高原汉子和婆娘们便有些慵懒起来,还沉醉在甜美的秋意里。不是么,吹破天好像无所事事,坐在院中花台旁,让热烘烘的秋阳晒着,专心致志地擦拭着他心肝宝贝般的芦笙,轻声唱着曲子:“手牵手呢搭你去口墨,脚跟脚呢跟来;拆不开呢豆芽菜口墨,拆不散呢有情人……”

  冬至快到了,正是做卤腐、酱菜的时候。阿秋吃过早饭忙着筛拣黄豆,准备做豆腐。“我说你汉子人家,就不会整点别的,每年从秋后到开春,总是抱着芦笙,东村唱进西寨唱出的。瞧寨子里的男人,进城打工的打工,到外乡揽活路的揽活路,往家三千两千挣钱。莫再整什么打歌队演出队啦,唱唱跳跳的,钱没整着几文,工倒贴进不少,闲话也出来不少。‘弘扬民族文化,发展草根艺术’,说得倒怪好听的,中看不中用!”

  吹破天一声不吭,继续擦芦笙。

  “给是聋了,搭你说话呢!”阿秋生气地把筛子筛得“哗哗”响。

  “吼什么吼,我不是听着嘛?三五个月出去打工揽活路,丢下留守寡妇,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怕你招野汉子睡觉,哈哈!”

  夫妻间一句玩笑话,阿秋当起真来,把豆往簸箕里一倒,空筛子照着老公头顶打将下来:“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你说说,跟了你这十二三年,侍奉公婆,照料小姑,帮你生儿育女,哪点对不住你?好心当成驴肝肺,倒怀疑起老娘来了……”

  “开玩笑嘛,当什么真?”吹破天擦完,吹吹,芦笙“呜呜”作响。

  “我今天不搭你开玩笑,说当真的!”阿秋明察暗访了好久,终于挑明了,把大门关严,以防隔墙有耳。她一脸严肃,冷峻的目光直逼憨厚中带点狡黠的老公的双眼:“你说清楚,搭那个妖精婆是咋个回事?满寨子风言风语,我听了头都抬不起来。”

  “咋个拉,不就是春耕时给她犁了两天田吗?那是她央求你,你让我去犁的嘛。你还说‘隔壁邻舍的,理应帮忙’,咋个这下又不认账了?”

  “你帮她犁了田,又犁了她是吧?我看你这半年来魂不守舍的样子,无风不起浪,肯定是搭那骚婆娘吃了‘和和药’,猫抓蓑衣脱不了爪爪。你倒是说说,我哪点不如她?”看样子今天不审出个结果来,她不会善罢甘休。

  吹破天默不作声。

  “你倒是说话啊,给是搭那个骚狐狸精牵扯不开了?”

  吹破天帮幺妹犁田后,寨子里就传出绯闻,后来有人又有鼻子有眼地说两人曾偷偷在茶花箐野合。夏天央视做节目回来,难听话就更多了。说吹破天和幺妹在县里集训时出双入对,搂肩搭臂,形同夫妻,丢人现眼……收拾老公,阿秋是有心得的。她不像那些一根筋的婆娘,听得老公搭哪个野婆娘有染,就不和她说话,吐吐沫,或者哭爹喊娘、披头散发地满寨子咒骂,扯着人家要死不活,唯恐有人不知不晓。阿秋不是那类婆娘。有时好心婶娘们搭他说起这事,她委婉地说:“我老公三拳头打不出两个屁,在家规规矩矩,出门本本份份,遇着大姑娘小媳妇正眼都不敢瞧人家,哪有那个胆子?再说人家幺妹什么人,严冬茶花头一朵,报春红梅第一枝,老公是大款,小车进小车出,开玩笑也要开个帮配,莫辱没了人家名声……”那日在寨中水井边洗衣服,两个婆娘来挑水,与阿秋说起吹破天与幺妹的绯闻,本意是想讨好阿秋,打压一下骚婆娘。人家话刚出口,阿秋把脸一沉:“嚼牙巴,撒烂药!见着吹破天吹出点名堂来,上了央视得了名声;见着幺妹水色好长相好过的日子好,眼热了,心不亏了!自己想嫖汉子嫖不着反说人家不清白,巴不得拆散人家夫妻!”吓得两个长舌妇挑着空水桶落荒而逃。

  家庭主妇,那是内当家,“内紧外松”是制服汉子的方略,聪明过人的阿秋怎会含糊?在外边,尽量护着老公的脸面,在家中就不同了,对于不安分守己的老公,要时不时进行修理,以免他起野心拈花惹草,埋下败家的根由。这是大政方针,马虎不得!眼下可好,和睦夫妻间被野婆娘抻进一腿,那还了得?“人家媳妇是一朵花,让它开在自家院子里,谢了败了与你何干?那花是祸根,是毒药,你也采得?你倒是如实招来,格是真的吃了她的亏?”她不是要老公咋个,是要让他解脱这个骚狐狸精。她要维护这个家庭,她还要在茶花箐这块土地上生活,还要面对全寨子一百多口男女老少、三亲六戚。她能不急吗?

  吹破天受了半天审,憋了一肚子气,忍无可忍,终于吼了起来:“再聒喳,我给你几巴掌!大不了离婚,‘中国式离婚’……”

  “嗬!还挺汉子气的嘛,煽巴掌,离婚?谅你也没有那个胆量!什么‘中国式离婚’,放你妈狗屁!女人是你身上的衣服,冷了穿热了脱烂了丢?”这些年两口子碗盏磕碰吵吵嚷嚷免不了,却还未曾动过手。阿秋见老公虽然声色俱厉,已是外强中干,已心中有数,看看该去给公婆洗衣晒被了,见势就收,“嘴硬心虚,今日先公审到此,休庭!”

  在茶花箐,“吹破天”不是滥得虚名,也算得个重量级人物。他是有名的民歌手,文艺骨干,村打歌队队长。他的芦笙吹得你愁肠百结,笛声撩得你心花怒放,舞步跳得让你脚板痒痒,曲子唱得你热血沸腾。他不好高骛远,无远大理想。初中时老师以《我的理想》为题命题作文,他老老实实写道:“我的理想是当一名新时代的农民……”,老师在课堂上读他的作文,遭同学讥笑一场。在大部分同学看来,此为“石破天惊”之语——当老农民,目光也太短浅了些!于是人前人后大家戏称他为“老农民”。只有老师善解人意,文后批道:“该同学能从实际出发,理想很有‘可操作性’”。

  他与阿秋、幺妹同是县职高毕业,所不同的是他与幺妹读的是畜牧班,而阿秋读的是林果班。他没有像其他青年那样进城当农民工做发财梦,而是一头扎在山里结婚生子承家立业。当初阿秋正是看上他心地善良、做事稳重才嫁给他的。他不但精于组织民族民间文艺演出,操办红白喜事,而且劁猪骟马阉牛宰猪杀羊,畜禽疾病防治,都是一把好手。这些与民生息息相关的行当,大多数农村青年反而不屑一顾,吹破天自然就拿了独行,没有竞争对手,因而在寨子里威望极高。最初推行村民自治,村民们准备公推他出任村委会主任,但是阿秋不同意,暗下给亲朋们做工作,硬是不让老公参加公选演讲。阿秋明白,老公这一行虽然不能赚大钱,但是细水长流,旱涝保收。哪个家庭不吃肉,哪个农家不养畜?当村主任,兵头将尾,操劳费心,牛踏秧马吃谷,邻里吵嘴两口子打架,憨婆娘超怀超生,都要找你村干部。现在上级干部进村,好烟好酒好茶好饭,招待费高,村委会底子薄,还不是支书主任家招待,发四五百块补贴还不够倒贴黄瓜,划不来。所以吹破天一直没有进入茶花箐的领导层。两口子男主外女主内,夫唱妻随,经营着百十亩核桃、八九亩田地,十多个春秋过去,当年的山里娃娃已经成长为新世纪的老农民,小家庭整得阳光灿烂,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谁想到他会搭骚狐狸精整出不清不楚的事来,真让阿秋出乎意料,伤透了心。

  吹破天牛起来:“捉奸捉双,捉贼捉赃,人家给根棒棒你也当针(真)?男女交谈是非多,都是打歌惹的祸!我们同台演出,难免亲近一些,又没有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冤枉好人!”

  正说着,有人敲大门,高声探问:“老吹哥在家吗?”

  
  二

  阿秋打住话题去开门:“在家的,来啦来啦……”

  一个高挑潇洒的小伙子进了院子,来人是村文书竹宝,打歌场上耍得一手好大刀,得了个“刀王”美称。他看看生机盎然的小院,又看看气氛有些不对,逗道:“阿嫂,小俩口很会过日子嘛。咋个啦,正在吵嘴打架不是?”

  阿秋看着要被外人窥探到秘密了,指着老公手里的芦笙笑道:“还小俩口呢,都三十翻山的人啦,脸也皱了,发也白了。打什么架,老夫老妻了,我们准备打歌呢……”

  刀王乐道:“我才来准备说打歌的事,你们倒先打起来了。说什么‘老夫老妻’,阿嫂莫谦逊吧,女人三十一枝花,收拾打扮一下,还让我们这些老小伙子心跳心跳的呢。哈哈!”

  “小伙子家,说话没高没低的。坐坐,阿嫂给你泡茶去。”说着笑着,提来水壶,笑着对老公说,“给兄弟发烟哪,昨天不是给你买了条红塔山吗?”

  刀王接了香烟热茶:“哥,你真有福气,逢着这么个山茶花般的好媳妇!”说着一双大眼直往阿秋胸脯上瞅。

  “得了得了,你莫表扬阿嫂啦!说说瞧,媳妇的事进展得咋个了?”对付这样心浮气躁的老小伙子,阿秋游刃有余。

  “阿嫂啊,媳妇的事,怕是喜神不动吧,说了几台都没有成,这台大事嘛,还要望靠阿嫂啦。”刀王老大不小,三十挨边,同帮同辈的青年,子女早上学了。

  “亏你还是村干部,花名册上勾一笔,媳妇不就来了嘛。莫急莫急,水到渠成的事。”阿秋又问吃了早饭没有?准备给刀王煮饭。

  刀王说:“吃过了,不用招呼。今日来是有公事在身,来搭阿嫂商量一台事……”刀王就就像宣传红头文件一样正二八经宣讲起来。

  县委宣传部、县文化局举办全县首届新农村文艺汇演,乡里决定由茶花箐村代表乡里参赛,这是大局上的事情,我们一定要认清形势,大力支持。今年是改革开放三十周年,这次汇演县里乡里相当重视,要评等级发奖金。县文化局还要上报民族民间文化传承人,彝族“大刀舞”的传承人众望所归,非我哥莫属,这也了却了老刀王爷的一桩夙愿。申报材料乡文化站赵站长执笔起草,乡党委、政府审查定稿后上报。汇演的事乡里下发了文件,成立了领导组,刘乡长挂帅,赵站长任副组长,组成了专门工作班子,下拨工作经费一万二千元,指定村里抽调四十名演员,集训七天,每人每天补助三十元,村里办伙食。我和支书商量定了,节目就以去年上中央电视台的那台谱本为主,把赵站长创作的那几段新农村、和谐社会、十七大和科学发展观的唱词加进去,目标就是在十三个乡镇中夺取第一名。这回啊,我哥这个打歌队长又要出名了,州里省里电视台还要来拍片子,记者还要来照相写文章,若夺了第一还要参加全省巡演……

  阿秋一听急了,“四十人的演出队”,那妖精婆是打歌队副队长,缺不了的角色。姑娘小伙、汉子婆娘一大场,乱上七八天,不知又整出多少不荤不素的事情来。“乡里重视乡里去得了!政府机关干部六七十,一个二个油头粉面,工作清闲,整天打牌下棋搓麻将,领着工资享清福。我们老农民不领工资不得闲,田头地头活路多,还要我们做那些倒贴黄瓜的事!”

  刀王就道:“阿嫂说话差了。乡机关年轻干部多是多,有好几个才考进来的小青年干部身材长相也出得了台面,要他们跳跳扭屁股舞、唱唱流行歌曲、抓抓吉它还可以,整个民族特色、原生态的,哪能搭我们比?要夺大奖,还是要我们这些原汁原味的才整得成。再则,这是新农村文艺汇演,县里明文规定,机关干部教师一律不准冒名顶替。阿嫂,你怕是我哥着那些大姑娘、小婆娘打主意?不怕,这回你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一同参加,也算是延伸监督管理。哪个晓不得你是茶花箐的金嗓子,歌声赛过百灵鸟,有你压阵,大奖不是更有把握么?去年没去成北京我也为你懊悔,这次就作为弥补吧。到了县里安排你俩住一间,放心了吧?”

  说起去年上中央电视台做节目的事,阿秋直想哭。本来她已入选,也参加了乡里的初训,临行时婆婆做阑尾炎手术,小姑做剖腹产,两台事凑在一起,她作为儿媳、嫂子,当然只能伺候婆婆和小姑了,这也为妖精婆继续插足留下了空间。

  正说着,又有人敲门了:“阿秋姐——阿秋姐在家么?”

  
  三

  一串笑声先进院子来。三人看时,门开处,一个姣好女子款款而来,裙裾带起一片秋风。那风韵,先让刀王心头一热,脸红心跳起来;再让吹破天有些局促不安,暗暗叫苦;也让阿秋有点猝不及防,生出几多醋意。

  “我说是七仙女下凡了,原来是妖(幺)妹啊。摸错门了吧,今日咋个有空来我家闲啊?”后边还有半句话,“该不会是又来勾引我老公吧?”当然她没说出口。

  “刀王兄弟也在这里?阿秋姐,嘴比小刀子还快,说得我怪不好意思,我是又来央求你了……”幺妹快人快语,开门见山,“你晓得的,我家那个‘马架弓’一年到头不归家,田里地里多亏你们帮忙着,这感情我是记着的。刀王兄弟说要到县里汇演,我好说歹说不参加了,他又不依。说话间冬至节就要到了,年猪喂胖了没人宰,亲戚些出得力的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些老的老小的小,会吃不会做。后天想请你家两口子过去帮帮忙,把年猪宰了。阿生哥是宰猪好手,你呢,炒得一手好菜,就请你们劳累一天……”农村并没有受美国次贷危机多大影响,秋后男人们都进城打工去了,你说幺妹不请吹破天杀猪,请神仙来杀不成?

  阿秋给幺妹端了白木瓜蜜饯出来,接过话头说:“隔壁邻舍的,请什么请,去饱口福,我还求之不得呢。”又去后园摘了些带绿叶的橘子,摆在院中小桌上,拘着让幺妹吃。

  “你家橘子这么好,怪惹人眼的!”幺妹赞不绝口。

  “园子扎得不严密,路人偷嘴呢。”阿秋话中有话。

  幺妹讪笑:“怨不得园子,只怪有人馋涎欲滴……”

  阿秋回道:“是有些馋嘴婆,嫌自家的酸,爱人家的甜。”

  两个婆娘算是过了一招。阿秋一边笑咪啰哈招呼着客人,一边察颜观色审视着老公的神态,一边继续对幺妹进行打击:“幺妹,你倒是扎实会过日子,做媳妇快十年了,相貌还是原来的相貌,身材还是原来的身材,全然姑娘时模样。怪不得有些小伙子心痒痒的,想打你的主意……”说着笑着,斜了老公和刀王一眼。

  幺妹就道:“年轻漂亮又吃不得,我真羡慕你们夫妻俩,哪像我们,空有夫妻名份,两头犟牛拴不在一条档上,里里外外总缺个男人……”

  刀王就有些不正经起来,叔嫂辈份,说话没高没低:“阿幺嫂不但田里地里缺个男人,被窝里也缺个男人,我倒是闲着……”

  幺妹笑骂道:“说话不扎牙!这里是开玩笑的地方吗?说正经话呢。”

  “哪个不正经呢?你家大款常年在外,有相好了,你还憨等着。我大款哥有福不会享,讨得这么个赛天仙的好媳妇,却让她留守在家!阿幺嫂,你咋不迟生几年呢,让兄弟我整日间牵肠挂肚的?”

  “你扎实看得些阿嫂,我搭那个挨千刀的办开掉,你把我讨过去得了。”小院里爆出一串“咯咯咯……”的笑声。

  一句话说得刀王手足无措。有道是“愣小伙爱吃骚婆娘的亏”,刀王是文化人,又嘱咐了吹破天几句,先告辞了。幺妹高声道:“后天宰猪,你要来帮忙呢嘎!”

  刀王回身笑道:“我一定来,不但帮忙宰猪,其他什么忙我都可以帮。哈哈!”

  阿秋仔细打量起这个招蜂引蝶的浪女人来。她比阿秋小两岁,因为家挨着学校,早两年上学。虽然同在土坷垃里讨生活,居然活得有声有色。那脸如同才洗过的新品种萝卜,水灵灵、白嫩嫩。一双大眼睛就像茶花箐的碧潭,清澈深邃,举目望你处,尽是风情。说起话来,有唱歌的韵味;唱起调子来,穿透你心胸。身材不高不矮,体态不胖不瘦,红领褂罩白衬衫,漂围裙绣采花蝶,一身朴素打扮,勾勒出高原女性妖媚曲线。活脱脱一枝带露山茶,披雪红梅。“怪不得男人们对她想入非非,还真是一枝开邪了的野山茶!”阿秋有些嫉妒又有些怜悯,“多好的的女人,嫁了个不鸡不狗的老公,真是好锅安在歪坑上,败时倒灶一辈子!”

  说了一阵白话,阿秋旁敲侧击,幺妹沉着应对,双方心知肚明,又都绕着圈子。“一个寨子在着,早不见晚见,脸皮能不撕破就尽量不撕破……”阿秋占了上风,嘴下留情,不再戳她痛处。幺妹打落牙齿肚里咽,强装笑颜,又说了些养猪种粮栽核桃的庄稼话,告辞了:“后天一定要来啊!”

  “终于送走了这尊瘟神!”阿秋心里骂着,脸上却笑着:“能不来么?快走吧,说不定刀王还在茶花箐等着你呢……”

  
  四

  两日后的上午,阿秋开着摩托,载着吹破天,出了小院直奔寨子东头幺妹家。春上实施了新农村建设,寨子里的土路全铺成了平平整整的水泥路,家家户户白墙青瓦自来水,老寨容颜焕然一新。两口子这一飙,又引得寨中多嘴婆娘议论纷纷。她们不明白,野婆娘嫖了自家汉子,咋个阿秋就忍得下这口气,怕是她也有什么把柄着汉子捏着?

  吹破天率领四五个半大小伙子把那头五百斤开外的黑毛肥猪按翻,肥猪膘水太厚,挣扎不得,倒也没费多大劲就绑扎了,但无论如何抬不上桌,吹破天便在厩栏台阶上动手。寒光一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肥猪惨叫一声,哼哼着,殷红的血淌了一大盆。吹破天让幺妹点了两炷香,拿来一迭钱纸,蘸了点猪血,穿在香把上,吩咐她插在亡人坛上。这些事情该外当家来做,老公不在,只有让内当家来做了。吹破天和几个小伙子费力地把肥猪抬到院外,一大锅开水冒着腾腾热气早开了,他便如此这般地指挥着浇水刮毛,一伙人忙开了。

  一个名叫二憨的半大小伙子打趣道:“哥,你倒是艳福不浅,搂着自家的,想着别人被窝里的。今日阿秋嫂随着来监督,今晚搭幺妹的好事怕整不成了?哈哈……”

  吹破天笑骂道:“有本事你们睡吧,假大款不会回来的。小麻雀还没长大,急着想睡婆娘了?”

  二憨又道:“刀王咋还不见来呢,不是说前些日子他还闯了哥的马头?”

  吹破天踢他一脚:“小伙子家做事手脚麻利点,尽说些烂话,婆娘不如!”交代一番,进院喝酒去了。老寨的规矩,被请去宰猪,一刀子工夫,等烫毛烧黄刮白洗净,再去掌刀开剖分解,让帮手们打整下水杂碎,宰猪就算大功告成。

  阿秋与幺妹说说笑笑在院中水池旁忙碌着,一群邻里姑娘打下手,漂漂洗洗,切切剁剁,砧板菜刀乱响,平日清静的小院热闹起来。幺妹便仔细度量起这个茶花箐最俊俏能干的媳妇来。阿秋穿着套牛仔服,蓬松的秀发束在脑后,岁月无法磨去她青春风采,丹唇启处,玉齿生辉,清泉涌动的双眼望得穿你心灵,淡淡一笑让你心中水起风生。她像一团烈火、一场春雨、一阵春风,让有了难处的邻里柳暗花明,使冤家结下的怨恨冰消雪融。她走到哪里,哪里便是一派欢乐,一派祥和,即使你是铁石心肠的汉子,也要被她夺魂慑魄的气质所征服!怪不得人们这么向着她,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女人,当初自己还真是小瞧了她。幺妹自叹弗如,不敢往下想了……

  阿秋手机彩铃唱起《小河淌水》,她用围裙擦擦湿漉漉的双手,“喂喂”几声:“儿子打来的,手机没电了……”

  幺妹把手机给她:“院中信号弱,你移动到楼上阳台打。”

  阿秋接了手机上楼,在阳台上居高临下环视院落,还有些赞叹不已呢。南向的三层钢混小楼,比城里的别墅还阔气,东向的一座土木结构楼房,厦上檐下挂满黄橙橙的苞谷串,台阶上堆满南瓜,柱头垂着串串红辣椒。小院井然有序,花台中菊花还未谢去,几丛盛开的玫瑰,艳艳的红,粉粉的白,油油的黄。靠围墙脚七八株两人多高的茶花青枝绿叶,含苞欲放。院外是菜园,青菜白菜莴笋芫荽大蒜小葱郁郁葱葱。园边几株柿树柿果已红,还有一片橘子、数株白木瓜,果实均已成熟,晚秋的微风中飘来酸甜酸甜的味道。院外打起了水泥路面,大门建得气势不凡。“怪不得幺妹不与老公进城,原来建设得这么个富足的小院!”虽然一寨子住着,阿秋可是两三年没进幺妹的院子了。两相对比,两家不相上下。阿秋暗暗佩服幺妹持家有道!这么好的家庭,偏偏老公横生枝节整出些不和谐的事端来,真让人伤心。背地里她恨不得给幺妹一刀子,见了面又觉得她做人不容易,反倒生出怜悯来。“宁拆一座庙,不拆一对妻”。阿秋打定主意要帮助幺妹度过这场婚姻危机,维护这个美满的家庭,同时也是维护自己的家庭。“要重拳出击,让这个邪出野心的老公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下了楼,阿秋把手机还给幺妹:“幺妹,这家操持得不错,已经是‘大康’了嘛。你给大宽打个电话吧,宁做他不是,莫做你不该。家里宰猪,让他赶回来,三个小时车程,晚饭前准定回到。”

  “打过了,到现在也不见踪影。不指望他了。没有公鸡也天亮,没有老公也做人!”幺妹不知是真的伤心,还是在阿秋面前愧疚,竟啜泣起来,数落着老公的不是,说到伤心处,声泪俱下:“……他一年到头不归家,在工地上养着个烂鸡婆,不名不目的搭人家生了个娃娃。我在家中活守寡,田里地里受奔波。犁田耙地、抬轻扛重总得有个男人吧,请工出钱好烟好酒好肉好菜招待,还要着人家编排些闲言碎语,我是里里外外难做人啊!”

  阿秋听得出她是在向自己表清白:“我说幺妹,自己清白做人,别人爱说说得了。好的说不坏,丑的夸不乖,脚正不怕鞋子歪。倒是他大宽叔那边,你得管严些。他不回来,你就月把两月过去一转,一住十天半月,那些插一脚抻一腿的骚货烂鸡们也只能退避三舍。男人嘛,你让他被窝里冷着,心难免不野起来,经不住蜂蝶引诱,做出些拈花惹草的事来。现如今,像你我姐妹般的媳妇越来越少了,那些进城打工的农村女人、游手好闲的城里女人,哪个不盯着大小包工头。”阿秋说着,敏锐的目光始终在幺妹脸上扫来扫去,窥视着这个农家女人的内心世界,也时不时暗暗瞅瞅老公。吹破天只管喝酒抽烟,插不上嘴,局外人一般。

  幺妹又说起离婚的事,阿秋劝道:“年纪轻轻,离了再找一个,两节绳子结拢,中间一个疙瘩,始终不滑溜。再说儿女大了,前老子后娘的,娃娃们也不好过日子。离什么离,不要相信电视里那些事,他们什么人,我们什么人?吵吵嚷嚷还是两口子。也莫相信那些愣头小伙子逢场作戏,他们可以搭我们上床,但是不能指望明媒正娶地讨我们这些婆娘做媳妇。他们现在就可以和我们睡觉,今后更保不住不和别的婆娘睡觉……”

  幺妹听得出阿秋话中有话,也听明白阿秋并非不是好心。

  “得了得了,宰年猪该高高兴兴才是。等县里文艺汇演结束后我搭你去找他,把那不荤不素的鸡婆撵开,让他跪在你床前求饶。男人嘛,经不住你纠缠吵闹,天大的矛盾被窝里解决……”

  正说着,刀王来了:“阿幺嫂,村里有点事,我来晚了。”

  “你是干部,日理万机,我还说你来不了呢,来了我就有面子。”

  吹破天递过酒碗:“先整两口,再去兜收猪,来迟了就多辛苦些!”小伙子爽快,小半碗酒一大口干了,卷起袖子上阵去了。

  阿秋就笑道:“老大不小了,今日应该好好表现一下!”把幺妹也逗笑了……

  刀王大学毕业,在城里打拼了几年,回县里报考公务员,头两年笔试没过,第三年进入面试,名落孙山,只好回村“待从头收拾旧山河”,四年前竞选村委会主任成功,以高票当选。要不是朝秦暮楚,见异思迁,茶花园中挑花了眼,落得个大龄青年,二十八九了还打光棍,在老寨也该算个人物了。去年村委会换届,由于他与幺妹整出风流韵事,村民们已不准备让他连选连任。可是老支书站出来力排众议,陈说理由。刀王任村主任这几年,修建村组公路,茅草房改造,林权制度改革,扩建村小学,创建平安村寨、实施整村推进,抓出了成效,政绩显赫。此人办事公道,群众关系好,乡里县里都找得着人办得成事,老寨正是要靠这样的人才能发展,建议连选连任。至于与幺妹的事,那是小节,算不得什么大错误。假大款在外面有了事实上的妻室,两口子离婚是早晚的事,刀王也是三十挨边的人了,若与幺妹两厢情愿成就婚姻,也是好事一桩。年轻人嘛,要看他们的主流,看他们的发展。老支书进一步挑明厉害:“像幺妹这样的家庭,大家应该给予更多的关心理解与支持,否则会整出人命闹出悲剧!”老支书是寨中三朝元老,退居二线后两任村支书都是经他提名、民主选举产生,都先后考上了公务员。笋是嫩的甜,姜是老的辣,老支书的话很能服众。大伙有意要成全这对投错了池塘的鸳鸯,也就支持他连选连任。但是新精神传达下来,村支书、村主任一肩挑,刀王任副主任兼文书。

  阿秋想的没有老支书那样具有战略眼光,他只是要老公把野心收回来,不要在这个烂泥塘中越陷越深。人嘛,才貌丑不要紧、日子穷不要紧,家庭和睦夫妻名声最要紧。她高屋建瓴、统揽全局,内紧外松,维护的正是老公的名声与家庭的团结。

  山寨宰年猪,大块烧烤,大桌宴客,大砣吃肉,大碗喝酒,这才是农家过日子的滋味。在这样的场合,不醉翻几条汉子主人便没有颜面。庄稼人盼的就是这一醉,这是一年中最安逸的日子,男女老少盼的就是这一天。披星戴月,春种秋收,奔的就是这一桌热腾腾的酒席。不过今晚的情况例外,男主人缺席,气氛有些压抑,幺妹只好礼节性地劝劝,喝了几小口,客人还未醉,自己两颊灿若桃花,倒先醉了。平日里海量的刀王此刻也斯文起来,勉强咂了三杯,推说“晚上办公室加班,整农机补贴”,不肯再喝。其实他何尝不想再喝,他想喝得烂醉如泥,最好醉翻在地,整现场直播,这样幺妹就得双手双脚服伺自己,夜深人静后就可以钻进幺妹的热被窝。

  吹破天也想醉,入秋以来就没有好好醉过一顿酒,这几天又受了媳妇的审查,正没处出气,醉它一台才好。席间他看着阿秋,总觉得缺少点水灵灵骚咧咧的婆娘气息,感觉不出众人夸她的魅力来。再看幺妹,粉粉的面容透着红晕,细密黛青的双眉像是描上去的,一颦一笑,春波荡漾,让男人们半天回不过神来,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当初咋个一时冲动小枪走火,糊里糊涂睡了阿秋呢?”胡思乱想中,不由自主地又伸手去摸酒瓶。

  “刀王,来!我两兄弟再干它一碗,咋个?”吹破天牛起来。

  刀王还未接招,阿秋桌下重重踩了老公一脚,伸手拦住:“喝不得了,脸像大红公鸡!”一声断喝,扫了老公的酒兴。阿秋恐怕老公酒后失言失态,决定以早为善走为上。“幺妹,腌肉炼油贯香肠的事,你领着几个姑娘自己辛苦吧,我回去还要招呼二老呢。”

  吹破天还不愿离去:“幺妹,排练节目的事……”

  阿秋暗中拧了老公大腿一把:“排练节目的事,照刀王的安排办就是!”拉着喝得二麻二麻的老公飙起摩托回家去了。

  
  五

  寨中来帮忙的一伙姑娘帮着做完扫尾工作,也先后回去了,小院安静冷清下来。幺妹忙了一天,这时酒也醒了,看看夜已深,关门洗漱睡觉。

  多少回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冷冷清清地打发漫漫长夜,看看生活片、言情片,泡泡韩剧,那些剧中的留守女人、被抛弃的女人和堕落的女人很能引起幺妹的共鸣。“做农村女人不易,做年轻漂亮的农村女人更难!”辗转反侧,校园生活鲜活如昨……

  三年职高生活眨眼就要过去,那是临近毕业前两周星期天的晚上。如今校园几无净土,不消蛇来引诱,有了些意思的男女同学,暗中相约伊甸园,偷偷当起亚当夏娃。浪漫的夏日黄昏,炎热悄然退去,新月探出山峰,吹破天与幺妹相约来到雪山河边,这是同学们常来的地方。充满诗情画意的学生时光就像雪山河水,匆匆流去,永不复返。似水流年,长嘘短叹,都有些青春无可奈何的感觉。

  “幺妹,还是回家打拼算了……”吹破天靠拢她,捉住了她柔软白晰的双手。她没有马上表态,她在等待假大款的消息。茶花箐村的同学贾大宽,人们照着谐音称他“假大款”,他有个叔叔在下关搞建筑,他想带她到那里发展。

  “我不想到此为止……”她说的是实话,读了十二年书,花了父母一大些些钱,又这样回到山里,嫁汉生子,重复着父辈们的生活。“跟谁呢?”这才是姑娘近来最为难下决心的事。说心里话,两个小伙他都喜欢,但只能选择其一。跟吹破天,一生落寞在黄土地中于心不甘。吹破天不止一次地向她表示过爱情,半月后,他们将各奔东西,现在该是给她一个明确答复的时候了。跟假大款,进城谋生,红尘滚滚,人情淡薄,商海茫茫,前途未卜。到了这一刻,还真难下决心呢。

  “阿秋不是也在苦苦追着你吗?”幺妹觉着小伙子的心在“噗噗”地跳。一阵河风吹来,身上一哆嗦,粉红色的短裙束着白衬衫,胸上有些紧了,不由自主地向他俯靠过去。

  吹破天笑道:“那个黑珍珠,人很逗人爱,歌声好跳舞好农事更好,就是肤色不够白。”他也觉出她的心在“突突”直跳。

  “不黑嘛,那才是健康本色。山里女子白不拉喳的,吃不得苦,养不得家,成不得事。”

  月亮高了,蛙声此起彼伏。河风掀起了幺妹柔软的头发,透出安丽洗发液的芬芳。突然,吹破天紧紧搂住幺妹,语无伦次起来。此时,校园里传来熄灯号,两人松了手,急急离开了河滨……

  小院静悄悄。幺妹翻了个身,愈加睡不着。“当初为什么不答应了他呢?”她就有些怨恨起吹破天来。“要是那晚他再大胆些,我这辈了不就成了他的人了?”如果说父辈们还沿袭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亘古不变的生活方式的话,那么到了自己这一代,“农民”的定义要重新下了——这一辈青年赶上了改革开放新时代,有文化、有技术,有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本事。职高毕业后,她随假大款去下关投奔他叔叔。大款做了小领班,自己负责财务工作。第二年初他们结婚,年底生下一个小女孩。都市生活,酒绿灯红,对农民工很有吸引力。多少农村青年空怀发财理想,荒芜田地进城,到头来灰头土脸整不着几文钱,只好回老寨从头再来。而假大款因为有叔叔做强大后盾,平衡起步,健康发展,算是个案。自从拉了娃娃,老公对幺妹就有些不同了。渐渐的,他出入歌厅发廊,移情别恋,夜不归宿,两人感情出现危机,开始吵嘴打架。后来他与一个歌厅小姐好上了,扬言要与幺妹离婚。叔叔严厉责骂侄子,说他有眼无珠,错把山茶当荃麻,要他悬崖勒马,否则将撵他回家。幺妹也不是空有美貌的娇惯女子,一气之下带着女儿回了家。她早出晚归,含辛茹苦,精心耕种假大款名下那份田地,把三年职高的优势充分发挥出来,招了两名季节性小工,扩大养殖规模,每年出栏肥猪二十多头,把个小家庭建设得生机勃勃。开初,老公间或也回趟家。幺妹把两三年间在建筑队里挣的钱、卖肥猪钱攒拢,又从信用社贷款五万块,逼着老公拉了建材,调拨了一组建筑工,把一幢旧房拆了盖成钢筋混凝土三层小楼。她有她的主意,做下起房盖屋的大事,不怕你负心汉子翻脸不认前妻。

  日子就这样过去。女儿上了三年级,外婆疼爱外孙女,接过去就近读书。不承想好心办下坏事,平日里有个娃娃吵闹着还不觉得,这一下青春少妇独守空闺,寂寞之余就整出事来。春耕栽插时,人家的田已经插下秧了,幺妹那两亩田还没有犁耙。总不能撂荒了放蛇,这样的话幺妹的脸就无处放了。她请吹破天帮忙犁田。傍晚收工,好酒好菜招待。那几日县妇联举办农村妇女科技培训,阿秋参训领奖去了,吹破天喝得二麻二麻的,天擦黑了还不想走,幺妹也有意要留他。男女间传统道德底线动摇了,善之花结出恶之果,痴情汉子多情婆娘以酒代醉一时打错主意,补了一课,找回雪山河边的感情……

  想到这些,幺妹一千个懊悔一万个懊悔!“咋个一时把持不住呢?这些事情张扬出去,在父老乡亲面前还怎样做人?这该死的假大款!”老公在外面越走越远,国庆节后她去了一次,他已经和那个歌厅小姐成了事实上的夫妻,听说还整了些违法的事。幺妹有些担惊受怕了,当心什么时候这个不争气的老公被抓起来。每当公安干警来村里普法,见到警车听见警笛,她的心就收得紧紧的,一夜一夜睡不着。好几次做恶梦,梦见老公被铐进去了、三层楼被没收了……这是女人过的日子吗?幺妹气得撕烂了绣花被面,扯破了鸳鸯枕头,疯了似的捶打床铺。她泪流满面,歇斯底里,一个人在空寂的屋里嚎啕大哭起来。

  幺妹忏悔一阵,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老公回来了。也不说话,脱了鞋袜衣服轻轻钻进了被窝。幺妹气得狠狠踢了一脚:“你不是不要这个家了吗?回来做什么!”“哎哟——你咋个这么狠心!”幺妹惊醒了,吓得心“咚咚”跳:“死刀王,咋个是你?”“阿幺嫂!我在菜园里蹲了半夜,冷死了……”

  
  六

  “打歌队要去县里演出!”消息传开,轰动老寨,未等天黑,村委会旁边大青树下电灯亮起,取代千年篝火。打歌场上,笙笛悠扬,曲声娓娓,人声鼎沸,笑语喧哗。那些外出打工的青年被刀王速速召回,入选的姑娘媳妇穿得亮亮韶韶,队伍早早齐集歌场。歌声能解千年愁,曲子交得万年欢。无论婆娘们早晨还恶语相向、汉子们白天曾拳脚相加,一踏入歌场,干戈化玉帛,怨仇变情谊,一切龌龊烟消云散!刀王腰扎红绸带,足登安踏鞋,拎着齐肩高系着红绸带金彩穗的春秋刀,英姿勃发,一板一拍,按名单清点着队员。

  “刀王哥,先整一曲给我们过过瘾。”

  刀王运足劲亮了一嗓子:“郎是金鸡口墨先开呢口,妹是凤凰口墨后接呢音……”

  “噢——铜锣嗓子,帕瓦罗蒂!”场上一片欢呼。

  看看队员都来了,唯独不见两个台柱子,刀王四处寻觅:“千兵望一将,吹破天两口子,还有幺妹,咋个还不见踪影?”

  二憨裤兜里插着杆竹笛,彩穗在屁股后面一甩一甩的,逗道:“幺妹姐该不会藏你被窝头吧?”

  刀王踹他一脚:“狗嘴中吐不出象牙,野头野脑的,公共场所,讲文明,赶紧打电话催!”

  昨晚阿秋接到阿妈电话,要她回去商量筹办小弟婚事的事。早晨她安排好家务,骑上摩托回后山娘家一转,临走时给老公交代:“晚上收拾好家去排练节目,人家刀王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要到县里夺锦标,马虎不得。我可能回来晚些,直接去打歌场,记着帮我带上件外衣……”

  吹破天一个人在家,倒也清静,到老爹家吃了早饭,看了半日电视,又整了两杯小酒,瞧着日头偏西了,记起手机里储存着的的信息,在客厅角落里脸红心跳地偷偷翻看起来。“现代美女誓言:把60岁的男人思想搞乱,50岁的财产霸占,40岁的妻离子散,30岁的腰杆搞断,20岁的围着我转!”——黄段子,删了!又看了几条也是黄段子,也删了。翻到特意保存着的一条,是宰猪那天幺妹留给他的:“后晚,茶花箐老地方,不见不散!”他的心几乎跳出胸膛:“我的天!幺妹真有心计,敢当着阿秋的面玩手脚……”两天来他心怀鬼胎,怕媳妇发现,把手机关了藏在娃娃作业本堆里。“她约我去,是要搭我一刀两断,还是要我离婚与她成亲?”无论咋的,他已把媳妇的话忘到背阴坡后了,决定继续铤而走险,再去幽会。

  吹破天拎着芦笙走毛毛路做贼似的摸到茶花箐老地方,天已渐渐黑下来,月亮还未出山,箐里只有柔柔的山泉声和凉凉的秋风声。茶花丛下坐着个人,虽然看不清面容,单看那漂白衬衫红领褂,闻着围巾下飘过来的安丽洗发精清香味,吹破天已清楚是哪个了。他急不可待地扑过去:“幺妹,让你久等了……”幺妹还没吱声,他又进一步说,“阿秋那些东一榔头西一锤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如果你与老公办得开,我也搭阿秋办开了,我们做个百年恩爱夫妻。”说着搂住幺妹就动起手来。“啪!”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哎哟,我来迟了些,幺妹咋个生气了呢?”吹破天也不管这些,搂翻幺妹就要直奔主题。

  “死不要脸的东西!”脸上又是一巴掌。

  犹如五雷轰顶,吹破天被打清醒了:“……阿秋,咋会是你呢,你不是说从寨子东边直接去打歌场吗?”他像只戳通了的皮球,泄了气,瘫坐在草地上。

  “你默着自己做事鬼,终究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你不是说要证据吗?不拿捏得个把柄你是不会回头的!给是那个妖精搭你串通好了,真的要搭我离婚?”阿秋声音不高,威慑力不小。前天,阿秋用幺妹的手机给儿子回电话时,心生一计,冒名给吹破天发了条短信,神不知鬼不觉,把老公玩于股掌之间。

  茶花丛中,一对冤家默默无言,两双眼里涌出泪花……人啊,不怕走错路,就怕认不得已经走错了路!从打春耕时帮幺妹犁田踩沓了脚步,他俩就在罪孽的泥塘里越滑越深。他也曾想到这样做对不住媳妇,众人面前也不成事。但是实在丢不下这枝野茶花。冷静下来细思量,小家庭算是幸福了。媳妇里里外外一把手,给他生下一对龙凤胎,成绩出奇的好,今年九月升六年级后,随在银行工作的姑姑到县城读书。更重要的是,媳妇敬老爱小,和睦邻里,交口称赞,有口皆碑。自己这样做,对得起她吗?吹破天出了一身冷汗,羞愧万分,无地自容,领教了糟糠之妻黑珍珠的厉害,终于迷途知返:“阿秋,我整错了,对不住你。从今日起搭她一刀两断!”

  毕业那年,正是山茶花盛开的时候,晚上村里排演节目回家时,吹破天与阿秋正是在箐里茶花丛中定夺下婚姻大事的……阿秋见老公软了服了,又像当初以身相许时,紧紧搂住他,怕他跑了似的。吹破天望着阿秋,朦胧中,发现她原本是那样的清丽妩媚、贤惠娴雅,相濡以沫十余载,此刻才算真正看清了阿秋金子般纯真的心灵……阿秋心痛地摸摸老公还有些发烫的脸,哽咽着:“都怪我手太重,打疼了吧?”

  打歌场那边飘来刀王悠扬清越的笛声,传来幺妹撩拨人心的曲子。几道刺眼的摩托车灯从林间扫过,山腰公路上,小伙子载着姑娘直奔歌场而去,笑声格外放纵,好像是在讥笑这冤孽不清的两口子。

  手机彩铃此起彼伏,刀王催了。阿秋擦干眼泪,从路边茶花丛中推出摩托:“上车,走!”

  吹破天脚摇手抖地骑到媳妇后面,还回不过神来,颤颤巍巍地问:“去哪?”

  “打歌场!”阿秋飙起摩托,两口子绝尘而去。此刻,一轮满月正从遥远的点苍山升起,身后洒下一路月光……


  
                                                                                                            2009-2-14 初稿
                                                       2009-3-28 修改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蒙正和 于 2009-4-3 10:35 编辑 ]
2#
发表于 2009-3-27 16:56 | 只看该作者
先提下,待慢慢品读!
3#
发表于 2009-3-27 16:57 | 只看该作者
还短篇?长篇你能多长?先占个座,慢慢读吧。
4#
发表于 2009-3-27 17:15 | 只看该作者
是篇好小说,欣赏了。语言很有特点,好看。
5#
发表于 2009-3-27 17:47 | 只看该作者
终于看完了。一句话:男人的本性!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守着家花 ,恋着野花。
泼辣、贤惠、善良的阿秋,温柔、可人、治家的幺妹,这两个女人在作者的笔下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把那些农村女人闲来咀嚼舌头的婆娘描写的生动形象。好文!欣赏!问好1作者!
6#
发表于 2009-3-27 19:25 | 只看该作者
阿秋的形象特别生动,问好!
7#
发表于 2009-3-27 19:49 | 只看该作者
很不错的一篇小说,生活气息浓郁,人物性格鲜明,欣赏学习了。
8#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20:4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芳香碧丝草 于 2009-3-27 16:57 发表
还短篇?长篇你能多长?先占个座,慢慢读吧。


谢谢这位率真的老师!请不吝赐教,多多交流。
9#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20:48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一楠 于 2009-3-27 16:56 发表
先提下,待慢慢品读!


谢过一楠版主,请不吝赐教!
10#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20:50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3-27 17:15 发表
是篇好小说,欣赏了。语言很有特点,好看。


谢谢邱老师鼓励。根据各位高手的批评意见,我还将进行修改。请多交流,不吝赐教。
11#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20:53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摇曳风铃 于 2009-3-27 19:25 发表
阿秋的形象特别生动,问好!


谢谢摇曳风铃老师提读。我时常想,那些农村妇女的生存生活是艰难的,因而写了这篇习作。缺点是散了一些,有空我再改改。请多多交流指导!
12#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20:5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09-3-27 19:49 发表
很不错的一篇小说,生活气息浓郁,人物性格鲜明,欣赏学习了。


谢谢西夏楼兰老师点击鼓励。须眉不如巾帼,我正学写,还请不吝赐教。问好!
13#
 楼主| 发表于 2009-3-27 20:59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芳香碧丝草 于 2009-3-27 17:47 发表
终于看完了。一句话:男人的本性!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守着家花 ,恋着野花。
泼辣、贤惠、善良的阿秋,温柔、可人、治家的幺妹,这两个女人在作者的笔下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把那些农村女人闲来咀嚼舌头的婆娘 ...


谢谢芳香老师!拙作有点长,情节拖沓,让你费心阅读,不好意思。我将根据各位高手的意见进行修改。问好!
14#
发表于 2009-3-27 22:23 | 只看该作者

读蒙正和小说《醉秋》

  这是一篇真正意义上的小说。无论题目,还是故事本身,均可见出作者在创作这篇《醉秋》前所花费的大量思考及其下笔后所付出的心血,这种严谨构思与细腻描写是一些网络文学无法比拟的,也是太虚近期少见的一篇好小说。这种写作,不能不令人油然产生一种钦佩之情。滇西高原特有的人物形象,生活滋味,在作者的质朴文笔之中写得十分入味,情节与细节也因此在铺垫之中显得真实且丰满,使《醉秋》这篇小说中的人物被刻画得栩栩如生,小说所要表达的主题与内容也因此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

[ 本帖最后由 霍名夏 于 2009-3-27 22:25 编辑 ]
15#
发表于 2009-3-28 15:58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蒙正和 于 2009-3-27 20:53 发表


谢谢摇曳风铃老师提读。我时常想,那些农村妇女的生存生活是艰难的,因而写了这篇习作。缺点是散了一些,有空我再改改。请多多交流指导!


呵呵,我离老师的水平还差很远呢,今后还得多向你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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