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在整理旧物的时候,意外发现几束陈年的艾草隐藏在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香气还是那么浓郁。这是哪一年留下来的呢?收藏在一起的还有几双女儿穿过的虎头绣花鞋,暴露出岁月的一些蛛丝马迹。想起女儿出生的那一年,家里准备了艾草,热水里艾草氤氲的气雾弥漫了孩子出生的那个冬天。这几束陈艾散发出的沉静的香气,流淌着岁月经久幽深的气息,将时光的舟子轻轻摆渡回从前。
艾草是一种很平凡的植物,是盛开在民间的苦涩的花朵。每年的四五月间,无论是荒地野滩,还是浅洼山涧,只要有土的地方,艾草都可以蓬勃地生长,风儿吹过,声势浩荡。生产队里那间高大的仓库里,采集来的艾草堆得象一个个小山包,记得一百斤艾草可以卖几分钱。割艾草是孩子们的事情,放下书包,背起竹筐,撒欢的身影就奔向野外,那里的天地是多么的开阔啊,风儿吹过茂盛的草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跟在姐姐的身后,她在前面割艾草,我在灌木丛里寻觅着可以解馋的野果,累了可以躺在香软的草堆上看天看云。后来发现,艾草汁液染上了衣服就很难洗净,这是唯一让人觉得沮丧的事情。但是我们仍然热衷于在草丛里钻来钻去捉迷藏,茂盛的草叶和令人眩晕的香气,让这项简单的游戏变得趣味无穷。
除了能够卖钱,人们还将艾草晒干收藏。那个时代的乡间,几乎每一家都要自备一些。感冒受寒,头疼脑热,撒一束于沸水里,那幽幽的绿色汁水,如同下了符咒一般,顷刻具备了神奇的功效。小时候,每逢感冒咳嗽,母亲就会按着我坐在小木盆边,用滚烫的艾草水熏脚,那刺鼻的热气熏得眼睛涩涩的,让人想流泪。人们执着地相信艾草水会将病痛统统赶走。过年的时候,人们认真而虔诚地用艾叶水熏澡,据说可百病不侵,保一年平安。每一年的端午,家家户户的门头,艾草高悬,说是可以辟邪,于是这种平凡的植物又具备了一些神性。在野地里我们可以尽情砍伐,可一旦挂在门头,便让人感到有些敬畏。那个时候,它已经不再是普通的野草,而具备了如同剑戟一般的威力,可以驱逐邪恶守护善良。远远地端详门上的这种神秘的植物,我总是会感到莫名的担忧,担忧什么呢,是因为善良总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吗?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每次从门下走过的时候我都放慢脚步小心翼翼。
等到上学的年龄我才来到父亲的身边,以后的时光便显得有些潦草和无奈了。父亲的最后一个端午节来临得无声无息,等到隔壁的李婶送来几把箬叶和艾草时,母亲才想起来快过节了。初夏的小院里洒满了阳光,小花猫在柴堆边满足地打着呼噜,枇杷树上果实累累,却没有人去摘。青绿的丝瓜沿竿而爬,突出的青色小疙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明黄色的花朵像是小喇叭。一只只饱满的粽子在沸腾的水中翻滚着,清香四溢。
如果不是炉子上的药罐终日在“嘟嘟”响着,我们的节日也和其他人家的一样,欢乐而祥瑞。从医院里回来,父亲已经不能下床了,我每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床边,给父亲按摩双脚。在这个时候父亲是惬意的,他闭着眼睛,脸上显现出难得的安详。父亲的那双脚我太熟悉了,我熟悉上面的每一条筋脉每一道皱纹,那布满老茧的脚掌走过多少的道路啊,弯曲的脚趾像是遒劲的树枝,我在抚摸着那双大脚的时候,时时担心它们会不会突然失去知觉,冰冷的双脚在我小小的掌间,总也捂不暖。那时候我还太小,怎么能够传递给父亲更多的温暖呢。也只有在沸热的艾水的浸泡下,它们才能恢复以往的生机和热度。
长大后有次读报,看到有的学校在提倡孝道教育的时候提出,让孩子给父母洗脚。当时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但是我又宁愿放弃这段记忆,如果能够连同那些苦涩的往事一同删除,让一切重新改写。或许,是上帝特意安排这样的一副场景,使我在和父亲相伴的短短几年里,有了一份这样深刻而独特的记忆,也使得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回想起父亲,黯淡而冷清的回忆里多了一丝温馨。我现在常常想,如果是现在,面对父亲人生猝然遭遇的病痛,我会怎样,我一定会多陪他说说话,而不是让那些宝贵的时光在静默中悄然流逝。
那一天,父亲还是坚持着自己把艾草插到了门头。门头的艾叶在清风里徐徐地摆动,就像在旷野里一样清新而悠然。苦涩的艾草,已经具备了某些生命的特质,苦的东西总是让你流泪,让你难忘,让你在接纳它们的同时,那些苦涩化为了另一种力量注入血脉筋骨。
那些渐行渐远的往事,虽苦犹甜的时光,就像不经意间丢弃在岁月深处的几束艾草,永远在深藏在记忆里,散发出苦涩的幽香,恒久而绵长。
如今,这种生长在乡间的普通植物,经由农人的双手辛勤采伐,蔓延到小城的菜市街头,再流落到密集的小区深深的院落,镶嵌在每家每户的门头,在空旷的夏日天穹下编织着隐秘而美好的祝福。当和暖的夏风再次吹拂,艾草的香味又重新弥漫了整个小城,我从菜市买回的几束艾草,被女儿高高地擎在手里,我看她一路雀跃,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