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跑

一了

　　　　　　　长　　　　跑


　　　　　　　　　　　　　　　作者：一　了


　　杨夕要练长跑。


　　杨夕练长跑是因为张丽买了辆自行车。


　　我们亲眼看到张丽在自家铺了水泥方砖的院子中擦拭自行车的情景。张丽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是平把的，上面还带着防损蛤蟆皮泡泡纸，车把上还系了两块火苗一样的红布绸，那样子就像穿着连衣裙，头上又扎了一朵小红花的张丽一样委婉明静，清丽可爱。


　　我们说：啊，张丽，新买的自行车呀。


　　张丽在用一块沾了水的海绵一丝不苟地小心擦拭着自行车锃光瓦亮的辐条：


　　我爸爸刚刚给我买的。他说我来回上学走路累。


　　我们说：一定很贵吧？


　　张丽就向后拢一下额前垂下的乌黑长发：一点也不贵，才两百来块。


　　我们就听了个目瞪口呆，相互望一眼，伸一伸舌头，就又一起去夸张丽的自行车。


　　在我们一起夸赞张丽的自行车，并且要求在院子中骑一会儿，遭到张丽的委婉谢绝后，我们才带着一丝莫名的嫉妒一起离开了张丽家那个植有一丛竹子的青砖小院。


　　我们对张丽的自行车一次次说着“不过如此”，“不就是一辆自行车吗”，“谁没见过自行车呀”之类的话时，杨夕就一直没有说话。说实话，自从一进入张丽家的小院，杨夕的目光就一直没有再望一眼张丽和张丽的自行车。就在我们为下河澡还是到槐树林去捉野鹊争执不下时，杨夕就忽然有些犹豫地这样说：从明天起，我要练长跑。


　　我们听了，当时并没有在意，直到杨夕说到了第二遍时，我们才说：


　　杨夕，那只能说明你已经疯了。再说，你要练了长跑，你爹还不砸断你的狗腿。


　　在我们光荣而伟大的幸福坪村，练长跑是一种身份，是一种文明与资格，这种文明与资格只有我们幸福坪中学的体育老师毕华才会拥有。毕华老师身穿两条白线的球衣，足登一双白色胶底球鞋，在操场或者林荫小道上跑起来，通体的线条一下变得明快流畅，弹性有力。朝阳中，在坡做田的庄稼人们便直一下累乏的腰，擦一把脸上的汗水，不自觉地为毕华老师塑造的这种艺术之美叹一口长气：


　　呵——


　　但是，说了话不做，那就不是杨夕了。第二天早上，我们上学的步行军中少了两个人，一个是我们意料之中的张丽，另一个就是莫名其妙的杨夕。我们真的不知道杨夕做什么去了。刚开始离开村子向学校走时，还一个劲地向自后张望，盼望杨夕因为什么样的事迟到，喘着粗气赶上来，但是一直没有。直到我们干脆将杨夕忘记，正在急切切地赶自己的路时，却听到身后叮铃一声，再叮铃一声，却见张丽骑着她那辆“永久”牌自行车笑着从后面赶过来。但更让我们吃惊地是，张丽的自行车后面竟然还跟了一个人，他就是忽然离开我们的杨夕。


　　尽管张丽显然将自行车骑得很慢，在有意等着杨夕，但杨夕已经气喘吁吁了。李森林看到杨夕竟然与自行车赛跑，一边欢呼，一边冲上去，但被我们止住了。张丽与杨夕就在我们的目光中一点点消失了。


　　我们来到学校时，张丽已经在打羽毛球，而杨夕却因为跑得时间过长，一个人弓着腰在教室后面的草地上摁着肚子喘气。他一下下地干呕着，似乎要把肚子里面的肠子一起吐出来。见到我们，杨夕一边倒着气：镇、镇中要、要举行秋、秋季中学生运、动会了，一等奖、就、就是一辆“飞、飞鸽”牌自行车。我、一定要拿、到。


　　说完，杨夕一下直起腰，伸一下麻杆似的胳膊。


　　我们一开始沉默不语，后来干脆一齐说是的是的，是要开展运动会了，奖品是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我们早就听说了。


　　我们还亲切地拍一下他的肩膀：你是学校田径队的，你既然跑过全班第一名，就能跑全校第一名，就能跑全镇第一名和全县第一名，后来，你就这么跑，全市、全省，全国第一名也是你无疑了。


　　从我们幸福坪村到毛坪镇中学一共15华里，我们是走读生，其实我们并不愿意走读，毛坪镇的所有学校建校以来就只有教室没有宿舍，直到后来我上了了不起的大学，我的那几个哥儿们还这样担心地对我说：刘科，你到了城里上大学，住在那里？我告诉他们说：大学里面有学生公寓。公寓是什么？我说就是宿舍。他们说：大学里面还有供学生住宿的宿舍？


　　我说非常是的。


　　我们幸福坪村是一个依山傍水，山青水秀的穷山村。我们是父母亲一夜相爱的结晶。所以我们有相同的年龄，所以我们上一个年级的学。“我们”原来是指10个人，有黄鸣，肖勒，二柱，胖乎，刘科，刘唱，李森林，王国平，杨夕和张丽。直到张丽的爸爸给张丽买了“不过如此”的“永久”牌自行车后，我们才从心里彻底明白，原来与我们一起过家家，一起脱光衣服下河，一起擤鼻子，一起吐唾沫喂鱼，一起爬到柿子树上小便的张丽原来是资产阶级小姐，而杨夕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变节分子。什么长跑运动会，什么“飞鸽”牌自行车，你丫以为哥们像你一样是驴的智商呀？不就因为有班花校花镇中学花镇女生花之称的张丽吗？说得高尚一点，你是爱情，说得明了一点，你不就是个好色加无耻加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无赖吗。


　　事实证明，无论杨夕是早上跟在张丽身后跑着去上学，还是下午跑着从学校回来，他们这样的车人竞赛活动显然成为了山村里一道亮丽的风景。所有人都看到杨夕跟在张丽自行车后面练长跑了，自然杨夕的父亲也看到了。杨夕的父亲那天正在河边的桑林下锄棉花，看到杨夕跟在张丽的后面撒开脚丫子气喘吁吁跑着，不由气愤地将锄头在地中一杵，骂一句：


　　娘的，怪不得这些天他的鞋穿得这么费！


　　你的鞋是让狗撕的吗？这一天杨夕被下坡回家的父亲拦在了家里。


　　杨夕不说话。


　　父亲将杨夕的鞋脱下来拿在手里，用手掂一下，那双杨夕妈千缝万纳的麻底布鞋已经成了薄纸一样的一层，一些地方已经磨出了洞。这样没有分量的鞋是打不痛一个人的屁股的，于是杨夕的爸爸信手脱下了自己掌了胶皮底的鞋。然后就在杨夕的屁股上制造出了一串啪啪的声音。

　　事后，杨夕的父亲说：他只要喊一声疼，叫一声爹，我也就停手了，可他那里肯喊，皮肉贱得像张纸哩。


　　杨夕的父亲给了杨夕两条路，让杨夕选择：一，以后绝不允许继续跟在张丽的自行车后面跑；二，可以跑，但从今以后再不要上学。


　　谁也没有想到，杨夕最后竟然选择的是不再上学。


　　从此杨夕就和一头老牛呆在了一起，成为了一个名符其实的放牛娃子。牛是不会跑步的，所以杨夕从今以后，再不用练长跑了；牛是不需要讲话的，所以杨夕见到任何人再不讲一句话。我们见到杨夕与他的牛，喊：杨夕——


　　杨夕明显听到了我们的声音，但头也不回，只有牛儿回一下头，牛是认识我们的。杨夕望着我的眼中似乎有一星的怀念和思恋。


　　张丽一个人还在骑她的自行车，有时我们也会去想，自行车这东西就是奇怪，怎么就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让一个人变成了哑巴？在以前，就是杨夕变成了张丽影子吧，可还是和我们在一起的，而现在他却真的离开了我们。这让我们真的有点别扭，像丢了一件什么样的东西，又像胸口堵了一块什么。


　　一天，  我们八个人刚刚走出村子去学校，却见一个人坐在村头，不用走近，就知是杨夕。


　　张丽要走了。我们走近了，杨夕这样头也不回地说。


　　我们对张丽的走不感兴趣。再说也似乎与我们没有什么关系。至于杨夕与张丽两人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张丽要参军了。见我们不理睬，杨夕在我们的身后忽然大声地喊。


　　这样我们便一下站住了。


　　你说得是实话？我们问。


　　你是说张丽要当女兵了？我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女兵太神圣了，女兵是什么样的女孩当的，我们无法想像。


　　杨夕说：解放军的车已经在她家的门口等着了。


　　我们果然在张丽家那丛茂密的竹林旁见到一辆崭新的绿色吉普车，艳红的解放军三字后面是一串红色的车牌号。更出人意料的是我们从张丽家的门口还见到了公社书记，中学校长，大队书记，还有张丽做供销社主任的爹。


　　张丽的家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吱吱啦啦地炒菜声伴着一阵阵笑声，一股股香气漫过高高的院墙钻到我们的鼻子里。


　　我们忽然想唱一遍《国际歌》。这种想法很是强烈。我们很想见一下我们的张丽，但张丽此时却好像表明她不是我们的，一直都没有露一下脸。后来我们听到了一声开门响，听到了一片哈哈的说笑与脚步声，却见到在一团人的簇拥下，一个婷婷玉立的女军人迈着轻盈的步子慢慢走了出来，笔挺的军装将她的好身材修饰得更加错落有致，柔软而挺拔，无檐军帽上是一颗灿红的五星，五星下面是一张英俊而娇媚的笑脸。我们的心一阵狂跳不止，竟然一下垂下头，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马上溜掉。


　　你们怎么不进家里？张丽竟一下抛开众人，向坐在一堆碎石上的我们走过来。


　　我们不晓得站起来，还是那样坐着，校长看到我们没有到学校去，脸上有一些不高兴，但他没有表现得太明朗。


　　杨夕怎么没来？张丽说着，向我们投来不解的目光。我们也不知道杨夕做什么去了。张丽不由自主地叹口气：


　　那么就麻烦你们吧，我已经和爹妈说好，我走后，那辆自行车就送给杨夕。他那么爱自行车，说不定将来会当赛车运动员和赛车冠军，为国争光呢。


　　我们说张丽——


　　张丽说：你们有什么话就说吧。对了，我会给你们每一个人写信的。你们也要给我写。张丽的眼圈红了。


　　我们说会的，我们会写。


　　都是些晓事的孩子，知道来送送小丽。张丽爸爸这样夸我们。


　　我们看到张丽一下坐在车上，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一下从车上跳下来，一下扑到她妈妈的怀里，后来等张丽将头抬起了，却是一脸的泪。这样，所有的人都坐到了车里了，张丽才抬起胳膊擦一下腮边的泪，重新回到车上。这样，吉普车鸣一下笛，裹着一阵风向村外驰去。但谁也没有想到，正当吉普在河堤公路上奔驰时，却一下从玉米田中突然冲出一个人来，风一样向吉普车追去……


　　他一身灰蓝的上衣一看便知，但却穿了一双崭新的黄色球鞋。从迈出第一步开始，就打算一直跑下去，他修长的身材，步子迈得开放有度，一看就是很长跑的形态，和以后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长跑运动明星们的跑姿如出一辙。


　　军用吉普冲出村子，荡起一股黄尘，在崎岖不平的机耕路上疾驰着，一会儿就把他埋没了，只隐约可见一头黑发，像一面小小的旗子在黄尘中舞动.吉普车越过河渠，在起起伏伏的盘山路上时隐时现，但我们发现，那一面小小的黑色旗帜，就像一团精灵与影子，紧紧地附在车的后面，然后与滚滚车尘一起，渐渐湮没在了层峦叠嶂的山峰中……

　　几日后，杨夕的爹终于从张丽的部队收到了回复的电报：


　　车出毛坪，直上国道，未见车后有人追


　　解放军523851部队通讯处。


　　这样，杨夕就只成了一个人曾经用过的名字，只不过跟和庄稼人根本不沾边的狗日的长跑结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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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一了 于 2009-5-29 05:43 编辑 ]

一了

童年与友谊是无私与无暇的，所以无论我们的身份多么的卑微与高贵，是可以互相拥有的，而作为美丽而又欲望的爱情，却是高尚与物质富裕的产物。这个世界总是这样，美的产品与事物的所有者，往往不是它的制造和生产者，它的发现者更不是。

陌笛

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配音演员，那是在听了姚希娟的声音后。杨夕的梦想是纯粹的，他只为追随张丽，张丽着墨不多，但张丽的美丽形象是每个少年所喜欢的，杨夕和身边的孩子不同，他突出的倔强和坚持能给他带来什么呢，也许多年后，他和张丽真的就是一对。我们重新回忆童年，已然一段美丽的往事，悄然身边。

问候。祝贺佳作连连。

一了

得到陌兄的认可真的很高兴。祝好！

一了

谢谢霍版点评。

陌笛

原帖由 一了 于 2009-5-29 21:13 发表
得到陌兄的认可真的很高兴。祝好！

又要更正，估计你得喊我姐姐。问候!：）

一了

牧童吹横笛，余音过静溪。谁知陌笛不男儿，折断垂柳比蛾眉。失礼失礼。

一了

多有得罪。不知君乃红颜丽人耳。

焦庆福

支持朋友大作！！！！！！！！！！！！！

天下为公

一种写作模式的探索，学习，问好！

徐睿成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9-5-29 22:23 发表
　　记述青涩的朦胧浪漫故事，笔触中规中矩，人物可圈可点。以“我们”作为小说视角，结构故事，前所未见。在我看来，也是表现形式的一种有益探索。

同意，向你学习。祝好。

一了

谢谢.祝好!

尤世民

很新派的写法，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一楠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9-5-29 22:23 发表
　　记述青涩的朦胧浪漫故事，笔触中规中矩，人物可圈可点。以“我们”作为小说视角，结构故事，前所未见。在我看来，也是表现形式的一种有益探索。

仔细看了，与霍版一样的感受！问好一了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