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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跟着微风说鲁迅  [打印本页]

作者: lqm407    时间: 2009-8-10 21:42
标题: 跟着微风说鲁迅 
                           跟着微风说鲁迅            
                 
                                     lqm407
  

  微风先生评价鲁迅时说过这样一段话:鲁迅是杂文大家,针砭时弊,酣畅淋漓,读来令人解气痛快,但是摧毁有余,建树不足。鲁迅写的骂文也有不少,骂文是鲁迅文章的严重缺憾。胡适文章,或许文学性不如鲁迅,但是思想性是大大超过鲁迅的,鲁迅力求摧毁旧世界,胡适侧重建立新社会,这是两种层次。如果说鲁迅和胡适好比两位医师,鲁迅更似宣判死亡之法医,那么胡适就是一位偏重治病救人之再世华佗了。 

  水如空先生不同意这种观点。他说:以鲁胡二人论,胡是学者,在逃避现实的心态下,当然可以写出所谓“道德文章”;可是鲁迅却是战士,自然要用武器,自然要有摧毁一切的力量。如果说胡的文章是着重建设新世界的,当然可以,可是旧楼房不破坏掉,新大厦又何从修建呢?

  在两种观点中,我是倾向微风这一面的。

  我是在“文革”那时知道鲁迅的。看着微风的文章,我自然首先想到了“文革”之中的事情。

  “文革”初期,狂热的红卫兵就是从“破四旧”开始他们的“革命行动”的。中共中央发布的《十六条》明文规定“文化大革命”的目标就是要“破四旧”,“立四新”。“四旧”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凡是旧的东西就是要横扫,要砸烂。在简单而激烈的破坏行动中,许多传统的东西都遭到了空前浩劫。孔孟之道被说得一无是处,历史上的许多著名人物都被戴上“儒家”的帽子遭到批判。高度艺术价值的寺院、亭阁、神像、佛雕被捣毁,许多价值连城的历代名人的字画、藏书被焚烧。光孔子家乡被毁坏的文物就达6000余件,古书2700余册,各种字画900多轴,历代石碑1000余座……

  说实话,当时毛泽东关于“破四旧”的语录还不是很多,红卫兵引用的主要是鲁迅语录。鲁迅在这方面的激进言论比比皆是。红卫兵就是高喊着鲁迅的语录“横扫”中国传统文化的。比如鲁迅说:中国历史“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席……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

  当然,红卫兵的破坏活动不能由鲁迅来负责,但红卫兵精神与鲁迅精神是一脉相承的。不可否认,上世纪初期是中国社会发生重大变革的时代,那时出现鲁迅这样批判旧世界的人物是社会的需要,他们对社会的进步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们还可以看到,社会的变革一般都是从文化思想变革开始的。那时发生的新文化运动就很好,是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也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改良运动,但后来发生的五·四运动将新文化运动的方向给扭转了。五·四运动是爱国的政治运动,它一方面帮助了新文化运动,一方面又危害了新文化运动。将思想文化政治化,就会偏激,就不会客观冷静地对待传统文化。五·四时期,彻底批判儒家思想,高喊“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全盘否定传统文化,大力引进西方文化(包括马克思主义)等等就是其突出的表现。在这时代大潮中,鲁迅在最前面冲锋陷阵。他将传统文化批判得入木三分,将国民的“劣根性”批判得体无完肤。

  在鲁迅的文字中,我们也看到了偏激的色彩。我跟微风先生一样认为鲁迅对旧世界的破坏不遗余力,而对建设新世界则贡献不足。在中外历史上,我们看到的伟大的思想家一般都是思想批判者,同时又是思想的建设者。而且,他们也都是在对传统文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基础之上进行建设的。西方文艺复兴就是一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文化解放运动,但它是“复兴”,复兴古希腊文化的优良传统,并不是将所有“旧”的东西全部扫荡。 

  我一直认为,对于文化是不能进行“革命”的。文化本来就是历史的积累,是人类的文明创造。人类经过历史检验的思想认识,有许多是具有普世价值和进步意义的。当然,由于历史的局限性,传统文化中总有一些保守的、落后的甚至反动的内容存在,但对于这些的东西应该采取改良或改革的态度,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为时代所用。

  “文化革命”本身也是个错误的提法。“革命”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有着很大的主观性与破坏性,所以它不适应于文化。对文化只能是改良或改革。另外,改良传统文化,这是一个长期渐进的过程,是一个客观辨别与辩论的过程,是一个提高全民族文化素质的过程。如果“革命”来了,连《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这些东西都要踏碎打烂,或者像“文革”中红卫兵那样连民众的衣着发型都要横加干涉强迫一致,那是没有任何积极意义的了。就连“无产阶级革命导师”列宁都说过这样的话:“在文化问题上采取急躁粗暴的作法是极端有害的。”

  继承与批判传统文化,也不能用拆旧楼房和建新大厦来作比喻。新思想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在彻底扫荡“旧思想”,人们的头脑一片空白的时候才灌输“新思想”,这是不现实的。

  与鲁迅相比,我更倾向于胡适。胡适就是用冷静、客观和改良的态度来对待传统文化的。但因为他的思想观点少有“革命”色彩的,不是那么激烈,所以他就被一些人所垢病。有人说鲁迅是酒,胡适是水。酒是浓烈的,能激发起人们的激情;而水虽然平淡无味,但很实用,人们都离不开。

  就他们的杂文来说,我也同意微风先生的观点:胡适的是一等文章,鲁迅的是二等文章。在文学方面,鲁迅也并不是世界第一流的作家。主编《新青年》的陈独秀对鲁迅是很了解的。1936年鲁迅病逝后,有人问起尚在国民党监狱中坐牢的陈独秀如何评价鲁迅,陈独秀就这样说:“他(鲁迅)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他的中短篇小说,无论在内容、形式、结构、表达各方面,都超上乘,比其他作家要深刻得多,因此也沉重得多。不过,就我浅薄的看法,比起世界第一流作家和中国古典作家来,似觉还有一段距离。《新青年》上,他是一名战将,但不是主将

  我认为,这样的评价是客观的,也是正确的。

  总之,我是支持微风的观点的。对鲁迅,我不能再多说什么。因为政治的原因,鲁迅的形象异常高大,已经成为一个大家仰视的偶像了。如果说得太多,那是要触犯众怒的,所以就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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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lqm407 于 2009-8-10 21:46 编辑 ]
作者: 侦探    时间: 2009-8-10 22:21
因为政治的原因,鲁迅的形象异常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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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是这样。 问好4版
作者: 一水    时间: 2009-8-10 22:41
这里,首先要重新审视一下微风和如空的观点。先暖个脚印,再读。
作者: 微风轻拂    时间: 2009-8-11 10:11
4版此文很精彩,比我阐述得更深刻细致。

尤其对54运动和革命的认识很有独到性。在狄更斯《双城记》中我们看到了法国大革命的另一面——“暴力和偏激”。在摧毁旧制度的同时,也造成了很多伤害。

54运动也如此,我们以前过于美化、神话54运动了。其实54运动和一些学生运动一般,虽然有它的先进性,但是“盲从性”也是它重要的消极面。这一点不仅仅是我国,在日本著名的“明治维新”变法中也出现过,日本当时采取激进的全盘西化的方式,对民族文化如和服、习俗等采取国家暴力的手段强行取缔,但是后来效果不好,采取了改正的做法。

鲁迅是批判家,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社会改革家,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学者。鲁迅并没有什么专门的学术论著。相比较而言,胡适的文化身份更显著些。

[ 本帖最后由 微风轻拂 于 2009-8-11 10:12 编辑 ]
作者: 武俊岭    时间: 2009-8-11 11:23
不过,就我浅薄的看法,比起世界第一流作家和中国古典作家来,似觉还有一段距离。
作家之间比较高下,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如果一定要找出标准,我以为应该有两项:反映生活的深度与广度,以及相伴随的艺术形式创新。
鲁迅的小说与杂文,从这两点去要求,应该算是一流作品。如果再加上影响的话(后来的政治力量导致的不算),对鲁迅的评价更应该高一些。
鲁迅的小说,对中国小说家的影响,从主题开拓上,几十年无出其右者,一直在他的笼罩之下——这一点,可不能小看。
把鲁迅定为二等,胡适一等,这样的分法,没有意思!
凡论点出,必须要有充足的让人信服的论据,不然,论点徒然新奇,也仅仅是新奇而已。



[ 本帖最后由 武俊岭 于 2009-8-13 08:24 编辑 ]
作者: 微风轻拂    时间: 2009-8-11 12:13
原帖由 lqm407 于 2009-8-10 21:42 发表
陈独秀就这样说:“他(鲁迅)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他的中短篇小说,无论在内容、形式、结构、表达各方面,都超上乘,比其他作家要深刻得多,因此也沉重得多。不过,就我浅薄的看法,比起世界第一流作家和中国古典作家来,似觉还有一段距离。《新青年》上,他是一名战将,但不是主将


陈独秀这段话还是很客观的。另外,个人认为任何事、任何人都是可以比较的。其实,陈独秀这里面所谓的“一流”也就是一种比较了。

另外,关于胡适,我觉得胡适的思想性是超过鲁迅的,对于中华民族之重要性,胡适也是超过鲁迅的。胡适的观点至今对于21世纪的中国来说,仍然很重要。比如胡适这段话“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   ——北大哲学系胡适教授  《介绍自己的思想》


上面这段话至今仍然成为很多当代中国人的座右铭。


其实,关于鲁迅和胡适的比较,我的观点早就不新鲜了,在十多年前,就有了类似的争论。总之,有不同观点是很正常的。随便网上搜索一下,都是一大堆关于鲁迅和胡适比较的文章。


      比如这篇:《鲁迅与胡适:一个是斗士,一个是大师 》

           http://news.ifeng.com/history/1/renwu/200807/0728_2665_678406.shtml


显然,一个是大师,一个是斗士,这大概也是时下很流行的对鲁迅和胡适之看法。至于为何拿鲁迅和胡适比较,正因为此两人是54运动之代表人物,所以,才更有比较性和比较的意义。

另外一点,我个人认为作家之间比较并不很困难。严格意义来说,胡适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家,但够得上思想家的称号。鲁迅不能算真正意义的文学大师,鲁迅并没有重量级的长篇小说。其实关于鲁迅算不算文学大师这个争论,网上随便搜索一下出现很多,说明这个争议性确实很大。但是,曹雪芹、巴尔扎克是不是文学大师,我想这种争议是绝不会有的。


[ 本帖最后由 微风轻拂 于 2009-8-11 12:28 编辑 ]
作者: 微风轻拂    时间: 2009-8-11 12:36
标题: 王朔:《我看鲁迅》
王朔这篇文章稍显偏激,但是我基本同意观点。其实偏激这个词语是比较含混的,假如立场相同,那么你就会觉得一点都不偏激;假如立场不同,看了会觉得偏激得一塌糊涂。这就是偏激。



                                                                  我看鲁迅
                                                                                 作者王朔

  1

  第一次听说鲁迅这名字是一谜语:山东消息--打一人名,忘了发表在哪儿,反正是一印刷纸,一大堆谜语,让小孩猜。大约八九岁的时候,我们院一爱看书的孩子跟我们一帮人吹:有一鲁迅,太牛逼了。他眉飞色舞地说:丫行于一条黑巷,一群狗冲丫叫,丫说:呸!你这势利的狗。我和一干听众大笑,当时我刚被304医院一只三条腿的狗追过,吓得不轻,这句话对我的心理大有抚慰。有那么几周,我们上下学,谁走在后面,前面的人就会回头笑骂:呸!你这势利的狗。

  第一本鲁迅的书就是这孩子借给我看的,不是《野草》便是《热风》或是另一本,上面有骂狗这一段。我一向有一特异功能,无论什么书,拿来一翻,必先翻出涉嫌黄色那一段。鲁迅的书也不例外,一翻翻到一篇杂文,主要内容是摘抄当年一份流氓小报登载的社会新闻,说的是上海一妇人诉上法庭告其夫鸡奸,似乎引的是原始卷宗。我当时是一特别正经的人,就是那种对这类下流故事爱看,看完之后又奋起谴责的家伙。我对鲁迅文风的第一观感并不十分之好,如此文摘怎么能算他的东西?有一种人写文章专爱引用别人的话,当时是一时弊,现在还是一俗例,起先我把鲁迅也当成了这种人。

  后来开始看鲁迅的小说,文化大革命焚书坑儒,可是没烧鲁迅的书,书店里除了毛泽东选集马恩列斯全集剩下的就是鲁迅全集赫然摆在那里。老实讲,当时很容易崇拜个谁,《艳阳天》我都觉得好,但是并没觉得鲁迅的小说写得好,可能是因为那时我只能欣赏戏剧性强和更带传奇性的作品,对人生疾苦一无所知,抱着这样自我娱乐的心态看书,鲁迅的小说就显得过于沉闷。相对于北京孩子活泼的口语,鲁迅那种二三十年代正处于发轫期尚未完全脱离文言文影响的白话文字也有些疙疙瘩瘩,读起来总有些含混,有些字现在也不那么用了,譬如把"的"一律写做"底",好像错别字似的,语气也变得夹生。这就是大师啊?记得我当时还挺纳闷。再后来,阅读的经验增加了,自己也写了二十年小说,对小说也不简单地用明白流畅情节生动当唯一标准了,我要说,鲁迅的小说写得确实不错,但不是都好,没有一个作家的全部作品都好,那是扯淡。而且,说鲁迅的小说代表中国小说的最高水平,那也不是事实。

  我觉得鲁迅写得最另类的三篇小说是《一件小事》、《狂人日记》和《伤逝》。《一件小事》从立意到行文都很容易被小学生模仿,这篇东西也确实作为范文收入过小学课本,像小说结尾那句"他的背影高大起来",我那个不学无术的女儿在她的作文中就写过。写《狂人日记》时鲁迅充满文学青年似的热情,文字尚嫌欧化,透着刚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吃惊,那种激烈决绝的态度则和今天的"愤青"有共通之处,搁今天,也许能改编成摇滚。《伤逝》大概是最不像鲁迅后来风格的一部小说,男女过日子的事儿,他老人家实在是生疏,由此可见,大师也有笔到不了的地方,认识多么犀利也别想包打天下。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社戏》是很好的散文,有每个人回忆童年往事的那份亲切和感伤,比《荷塘月色》、《白杨礼赞》什么的强很多,比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可就不是一个量级了。那也不在作家的经验、才华,在于不同人生本身的差距。

  《祝福》、《孔乙己》、《在酒楼上》和吃血馒头的那个《药》是鲁迅小说中最好的,和他同时代的郁达夫、沈从文和四川那位写《死水微澜》的李劼人有一拚,在当时就算是力透纸背的。中国普通人民的真实形象和难堪的命运被毫不留情地端了出来。这些人物至今刺激着我们,使我们一想到他们就毫无乐观的理由。半个世纪之后,我们的人民不再是鲁迅那个时代完全处于被忽略被遗忘的境地很需要被同情的那伙人了。从鲁迅第一声呐喊起,他们也折腾了几十年,再提到人民二字,只怕要警惕一点了,有些事是别人强加的,有些事可是他们自个乐意的,甚至还有不少诗意的发挥。仅有唤醒意识和对压迫者的控诉那都是表面文章,真正需要勇气和胆识的不是反抗强者,而是直面那些可怜的、被侮辱被损害的人,对他们予以解剖。

  鲁迅写小说有时是非常概念的,这在他那部备受推崇的《阿Q正传》中尤为明显。小时候我也觉得那是好文章,写绝了,活画出中国人的揍性,视其为揭露中国人国民性的扛鼎之作,凭这一篇就把所有忧国忧民的中国作家甩得远远的,就配去得诺贝尔奖。这个印象在很长时间内抵消了我对他其他作品的怀疑,直到有一次看严顺开演的同名电影,给我腻着了。严顺开按说是好演员,演别的都好,偏这阿Q怎么这么讨厌,主要是假,没走人物,走的是观念,总觉得是在宣传什么否定什么昭示什么。在严顺开身上我没有看到阿Q这个人,而是看到了高高踞于云端的编导们。回去重读原作,发现鲁迅是当杂文写的这个小说,意在针砭时弊,讥讽他那时代一帮装孙子的主儿,什么"精神胜利法"、"不许革命"、"假洋鬼子",这都是现成的概念,中国社会司空见惯的丑陋现象,谁也看得到,很直接就化在阿Q身上了,形成了这么一个典型人物,跟马三立那个"马大哈"的相声起点差不多。当然,他这信手一拈也是大师风范,为一般俗辈所不及,可说是时代的巨眼那一刻长在他脸上,但我还是得说,这个阿Q是概念的产物,不用和别人比,和他自己的祥林嫂比就立见高下。概念形成的人物当作认识的武器,针对社会陋习自有他便发发扬火力指哪儿打哪儿的好处,但作为文学作品中的审美对象他能激起读者的情感反应就极为有限了。是不是有这么一个规律,干预性针对性越强的作品,审美性可感性就越低?尤其是改编为影视这种直接出形象艺术形式,这类人物就很吃亏,演员也很难从生活中找依据。

  鲁迅有一批小说游戏成分很大,我指的是他那本《故事新编》。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批作品。这些游戏之作充分显示了鲁迅的才气和机灵劲儿,再加上一条就是他深厚的旧学知识。这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写的,他对历史和历史人物的态度真够姚雪垠凌解放包括陈家林学半年的。若说鲁迅依旧令我尊敬,就是他对什么样公认的伟大人物也没露出丝毫的"奴颜和媚骨",更没有用死无对证的方法大肆弘扬民族正气,编织盛世神话。他对历史故事和历史人物的怀疑渗透在《故事新编》的第一笔中。唯一叫人败兴的是编者在这批小说下面加的注释,告诉今人这话指什么,那段是讽刺当时的什么现象,那就变得小气了,纯粹是意气用事,借古讽今。有些话我本不想说,但话赶到这儿了,我还是说了吧。鲁迅这个人,在太多人和事上看不开,自他去了上海,心无宁日,天天气得半死,写文章也常跟小人过不去。愤怒出诗人,你愤怒的对象是多大格局,你的作品也就呈现出多大格局。鲁迅的个性在他的创作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此外,他的文学理念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时候潮流的影响和摆布。

  2

  在某些方面,我的观念很保守,譬如作家这个称呼,我一直认为必须写小说才配这么自称。(诗人单算,他们可以直接叫诗人。)我是把小说当作"作家"这一行的防伪标记看待的,因为有太多不着调的人在写散文。凡见报的中国作家代表团名单中顶着"著名散文作家"头衔那位往往是一冒牌货,不是作协官员就是某人的儿子或者干脆是文学圈里一碎催,能写个山水游记或是某老腕某年某日一时的音容笑貌就覥着脸出来招摇了。这些人严重败坏了散文随笔的名声,使我一想到散文随笔总觉得那不是正经东西,若说某人独以散文随笔见长,先觉得这是一起哄的,读了也以为好,仍觉得此人没根基,起码和文学无关,用那种比较装孙子的话说就是"文化意义大于文学意义"。

  关于这一点,我和一个作家朋友当面争论过,我认为鲁迅光靠一堆杂文几个短篇是立不住的,没听说有世界文豪只写过这点东西的。我这朋友说:我坚决不同意你这说法!接着举到另一位也是很多人的精神之父阿根廷人博尔赫斯为例,这位也是没写过多少东西便一举成事儿的。这倒弄得我没话可说。当然我并没有被说服,我也没觉得博尔赫斯怎么着了。我坚持认为,一个正经作家,光写短篇总是可疑,说起来不心虚还要有戳得住的长篇小说,这是练真本事,凭小聪明雕虫小技蒙不过去。有一种为没写过什么东西混了一辈子的老作家遮丑的鬼话,说写短篇比写长篇难,因为结构如何如何之难,语言如何如何精练,这也就是蒙蒙没写过东西的人。短就是短,长就是长,写长的要比写短的多倾注心血这还用说么?长篇就不用结构了?就该罗嗦?长篇需要用力劳神的地方那是只会写短篇的人想也想不到的。是,小说只有好坏之分,不在长短,同是好小说,我也没见uv谁真拿《祝福》、《交叉小径的花园》去和《红楼梦》、《追忆逝水年华》相提并论。

  鲁迅没有长篇,怎么说都是个遗憾,也许不是他个人的损失,而是中华民族的损失。以他显露的才能,可以想象,若他真写长篇,会达到一个怎样的高度。这中间有一个悖论:如果不是那样一个乱世,周围有那么多叫他生气的人和事,他再不是那么个脾气,他也就有时间写长篇了;但若不是那样一个时代,周围不是那么个环境,他也跟他弟一样客气,我们就只有在翻阅北洋政府人事档案时才能找到周树人的名字,知道是那个周作人的哥。所以这也是中国文学的宿命,在鲁迅身上,我又看到了一个经常出现的文学现象,我们有了一个伟大的作家,却看不到他更多优秀的作品。

  3

  在我小时候,鲁迅这个名字是神圣的,受到政治保护的,"攻击鲁迅"的严重的犯罪,要遭当场拿下。直到今天,我写这篇东西,仍有捅娄子和冒天下之大韪的感觉。人们加在他头上无数美誉:文豪!思想先驱!新文化运动主将!骨头最硬!我有一个朋友一直暗暗叫他"齐天大圣"。我们都知道,他对中国的贡献并不局限于文学,他是有思想的。思想和作家不是一个等号关系,作家,能写文学作品,不见得有思想,要想当最顶级的作家,必须有思想,这个我们从小就分得清,也就是说,思想是首要的,大于其他的。当然还有先进思想和落后思想之分,这且不管他,鲁迅,自然是最先进的,这个认识被当作铁的事实早就灌输到我的头脑之中。

  像所有被推到高处的神话人物一样,在鲁迅周围始终有一种迷信的气氛和蛮横的力量,压迫着我们不能正视他。他是作为一个不可言说的奇迹存在的。在我读过他的大部分作品并已得出自己的看法之后的很长时间,仍不能摆脱对他的迷信,一想到他就觉得他的伟大是不证自明的。如果说他的作品不是很过硬,那他还有过硬的思想,那个思想到今天还闪烁着锋利的光芒,照耀着我们黑暗的自身。我以为我了解他的思想,实际上我没有读过任何他的思想著作,一些专用于他的句子使我觉得不必深究,"一个都不宽恕!""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贵的品格,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不就是思想么?

  思想解放运动开始后,老百姓第一个变化就是嘴坏了,谁都敢说。深圳建特区后,我有一个做律师的朋友去那边捞世界,回来之后请大家吃饭,有人喝了酒后高叫:鲁迅,有什么呀!论思想,他有毛泽东有思想吗?毛泽东,有雄文四卷,起码让三代中国人灵魂受到洗礼;论骨头硬,他有王二小骨头硬吗?给敌人带路,掩护了几千老乡和干部,被敌人摔死在石头上。

  我不是说这酒鬼说的话多么发人深省,真正使我震动的是他的态度,不一定非要正确才能发言,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说了也就说了,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确实先要有这么个耍王八蛋的过程。

  这使我终于可以用一个人看另一个人的眼光去打量鲁迅。这时我才发现我对他有多不了解。那些经常用于称赞他的话其实不属于思想,只是夸他的为人或说高贵的德行,拜倒在他的光芒之下那么久其实我对他的思想一无所知。从他无数崇拜者的文章中我也想不想谁说过他有思想,大家纠缠、感慨、为之涕下、激动不已的大都是他的品格,最厚道的文章也只是对他可能具有的思想进行猜测,想象这样一个为世不容、痛苦敏感的智者内心一定是"漆黑一团",这个逻辑似乎是说,对生活、社会、人群极度绝望本身就是深刻的思想。我不是太明白这个逻辑,坦白说,直到昨天,写到这里,我还是晕菜,不知道鲁迅思想的精髓到底是什么。

  我一有位常在一起吃吃喝喝的朋友一直对鲁迅怀有一些私人兴趣,收集有很全的鲁迅资料,很多关于鲁迅的闲话我都是听他讲的,于是我专门向他请教,鲁迅有什么思想?这位朋友似乎也懵了一下,想了想说,实际也没什么新鲜的,早期主张"全盘西化",取缔中医中药,青年人不必读中国书;晚年被苏联蒙了,以为那儿是王道乐土,向往了好一阵,后来跟"四条汉子"一接触,也发觉不是事儿据鲁迅最新研究成员讲,鲁迅是主张"人权"的,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因为毕竟写过《论"费尔泼赖"应该缓行》,鲁研家们还没找出办法将他归到英国式消极自由那一筐里。如此等等,胡说一气,当时我是满足了,回到家里坐在电脑前还是糊涂,对"思想"这个词的包含范围感到糊涂,不能说给国家民族指条明道不叫思想,但我对鲁迅的期待和他一直享有的地位似乎又不应仅限于此。在此,我觉得自己挺可悲的,那么痴心地笃信过很多不甚了了的东西,其实不明真相,还是那里磕头如捣蒜,就怕别人说自己浅薄。

  4

  说到鲁迅精神,这个我是知道的,就是以笔为旗,以笔为投枪或匕首,吃的是草,挤的是奶,痛打落水狗,毫不妥协地向一切黑暗势力挑战。与之相联的形象便是孤愤、激昂、单枪匹马,永远翻着白眼,前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明枪,身后是飞蝗一般放不完的冷箭,简言之,战士的一生。有一句话,本是他贴赠孙中山的,后多为他那些爱好者回赠于他:有缺点的战士依然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不过是苍蝇。林语堂也形容过鲁迅: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

  这个不会为缺点玷污逮谁跟谁急的战士形象对后代中国作家的吸引远大于写小说的那个鲁迅。大家似乎达成了一个共识,只会写小说的作家是低级动物,做战士才是清名永留的不二法门,甚至是把一举成名的金钥匙。于是,忿于世人不肯受他超度的传道士来了,才尽落魄的三流文人来了,大事小事一直不顺的倒霉蛋、心理变态的自大狂和一班普普通通的愤世嫉俗者都来了。什么样的病人一集合,毛病都不叫毛病,改叫众人皆醉我独醒了。

  我觉得这个风气特别不好,理应拓荒自耕富而不骄的文坛成了小商小贩云集叫卖的市场。很多有才只是一时手背的作家彻底可惜了。北京有个毛老师,原来的小说写得不错,号称天下速度第一,五千言字一杯茶工夫立等可取,我是见这个名字就买,每读必有心得。近两年入了此道,天南海北危言耸听,看上去已与猛张飞无异,所言之事,对不起,尽是别人喝剩的茶根儿,大医院倒出的药渣儿。还有那一伙子在校不在校的家伙,竞相出一些大话集,名为书生实为书商,一写小说便露了馅儿,博士学位也要印在书皮儿上,明明是讨饭的花招偏要自称"挑战",不知道那叫寒碜吗?在这我确实要以前辈的口气对他们说几句:有志气,允许;想当作家,可以;走正道。读书尽可以使人无耻,但自己要给自己设一个底线,丢人的事也有瘾,干过一次就想着下次。

  还有那个伊沙,出了本书,直接就叫《一个都不宽恕》。鲁迅对伪君子假道学种种愚昧麻木中国人的劣根性骂得都对,若说还有遗珠之憾,就是把自己拉下了。伊沙那儿就拉了两个人,一个鲁迅,一个他自己。这就不彻底了,一本书的风格也很不统一,一半骂别人,一半夸自己,诗也上了,脑子盘算过的文学构想也拿出来了,历数自己的种种仗义,这就没劲了。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涉及到人之为人的根本立场。说众人皆醉我独醒可以,说众人皆浊我独清,这个恐怕只有刚出生的婴儿才配。依我之见,中国人最大的劣根性就是乌鸦落在猪身上--光看见别人黑了。物理学早就证明了,在这个地坏上没有一个人处于比其他人优越的地位,代替上帝对别人进行精神审判,在笃信宗教的国家是最大的渎神。缺点就是缺点,譬如病菌,无论是战士还是苍蝇携带都会使人生病。

  后人的效颦都要鲁迅负责并不公平。这就是榜样的悲哀,遭人热爱看来也不全是美事。鲁迅对自己到底怎么看,大概我们永远不知道了。有一点也许可以肯定,倘若鲁迅此刻从地下坐起来,第一个耳光自然要扇到那些吃鲁迅饭的人脸上,第二个耳光就要扇给那些"活鲁迅"、"二鲁迅"们。

  5

  阿Q讲过:尼姑的光头,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么?对鲁迅,我也这么想。各界人士对他的颂扬,有时到了妨碍我们自由呼吸的地步。我不相信他如此完美,没有这样的人,既然大家载来越严厉地互相对待,他也不该例外。他甚至应该成为一个标尺,什么时候能随便批评他了,或者大家都把他淡忘了,我们就进步了。中国有太多的神话,像我这样的红尘中人,若想精神自由,首先要忘掉还有一个"精神自由之神"。

  我的那个研究鲁迅的朋友对我说:鲁迅是相信进化论的,即未来比现在好,青年人比老年人好。他还讲,他的使命就是扛住正往下落的闸门,让年轻人能逃出一个算一个。后来在广州厦门看到清党,他这个观念有些动摇,认为青年人坏起来也不逊于老的。但到临死,他还是对未来抱有信心,一次看到苏联红场阅兵的纪录片,对许广平和在场的萧红说:这个场面我是看不到了,也许你们能看到,海婴能看到。

  这位朋友再三对我说:他其实是很热情的,很热情的。

[ 本帖最后由 微风轻拂 于 2009-8-11 13:04 编辑 ]
作者: 武俊岭    时间: 2009-8-11 17:12
原帖由 微风轻拂 于 2009-8-11 12:13 发表


陈独秀这段话还是很客观的。另外,个人认为任何事、任何人都是可以比较的。其实,陈独秀这里面所谓的“一流”也就是一种比较了。

另外,关于胡适,我觉得胡适的思想性是超过鲁迅的,对于中华民族之重要性,胡 ...

胡留学时就师从杜威,搞哲学的,自然易于思想上建树。鲁迅则基本上自己求索得来。一个趣味多哲学,一个多文学。
比较什么,我认为没大意思!
凡是有价值的,我们都当成资源好了。
作者: 云端    时间: 2009-8-11 17:29
很赞同武峻岭的观点,科学而客观。
作者: 微风轻拂    时间: 2009-8-11 18:07
我个人认为这两人的比较还是很有价值的,因为他俩的比较就比出了当代中国最大的谎言:鲁迅一直被当做伟大的思想家、革命家、文学家看待。

经过胡适和鲁迅的比较,我们才发现,鲁迅算一个优秀的作家,至于什么思想家、革命家这两顶帽子可以彻底拿下了。

其实,为何大家要那胡适和鲁迅比较?为何少有人拿蔡元培、周作人、林语堂这些人来和鲁迅比较?这是因为这两人有巨大的比较意义。
1、同是五四运动风云人物。
2、两人观点分歧较大。
3、建国后,一个是高高再上的圣人,一个是被贬入十八层地狱,有明显的政治倾向。
4、台湾和大陆对这两人的评价很耐人寻味。

比较鲁迅胡适的意义就是揭露谎言,也有确定未来中国走向的重大意义。
其实,到底比较两人有何意义,我们去网上搜索一下,关于两人比较的文章多如牛毛,而对文章的观点的争议也是争议纷纷。这种争论本身就说明它的争论价值,也说明现时代是个价值观混乱,急需寻找方向的时候。

我个人认为杂文的价值就是争议,没有争议的杂文基本没有价值。“一边倒的肯定”说明文章写的都世人皆知的常识问题,常识问题没有写文章的价值;相反,“一边倒的反对”也没有价值,说明全文都是谬论。

[ 本帖最后由 微风轻拂 于 2009-8-11 19:27 编辑 ]
作者: lqm407    时间: 2009-8-11 19:13
原帖由 侦探 于 2009-8-10 22:21 发表
因为政治的原因,鲁迅的形象异常高大
-------------------------
的确是这样。 问好4版


谢谢阅读。
鲁迅确实被政治化了。
作者: lqm407    时间: 2009-8-11 19:15
原帖由 微风轻拂 于 2009-8-11 10:11 发表
4版此文很精彩,比我阐述得更深刻细致。

尤其对54运动和革命的认识很有独到性。在狄更斯《双城记》中我们看到了法国大革命的另一面——“暴力和偏激”。在摧毁旧制度的同时,也造成了很多伤害。

54运动也如此, ...


谢谢微风的支持。对于鲁迅,现在出现了争鸣现象,这很好,起码我们可以多层次、多角度地认识鲁迅。过去,是一言堂,容不得别人说什么的。现在好了。
作者: lqm407    时间: 2009-8-11 19:18
原帖由 武俊岭 于 2009-8-11 11:23 发表
不过,就我浅薄的看法,比起世界第一流作家和中国古典作家来,似觉还有一段距离。
作家之间比较高下,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如果一定要找出标准,我以为应该有两项:反映生活的深度与广度,以及相伴随的艺术形式创新 ...


  一般来说,作家还是分流的。不过,这是很难分的。因为人为因素太多了。对于鲁迅与胡适,我认为他们都很杰出,都为中国的社会进步作出了巨大的文化思想贡献。可是,因为政治的原因,我们提高了鲁迅而降低了胡适的地位。
  问候武版。
作者: lqm407    时间: 2009-8-11 19:19
原帖由 微风轻拂 于 2009-8-11 12:36 发表
王朔这篇文章稍显偏激,但是我基本同意观点。其实偏激这个词语是比较含混的,假如立场相同,那么你就会觉得一点都不偏激;假如立场不同,看了会觉得偏激得一塌糊涂。这就是偏激。



                           ...


看了王朔的文章,也觉得他有些偏激。当然,有些说到了点子上。
作者: lqm407    时间: 2009-8-11 19:28
刚从网上看到一则消息,顺便贴过来:

生涩难懂不好学
  中小学生怕读鲁迅

  语文老师建议:换个轻松的角度

  中学校园里时下流传着一句顺口溜,“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鲁迅的文章生涩难懂,不好学,几乎成了中学校园里师生的“共识”。

  人民教育出版社新版的语文教材中,鲁迅的作品明显减少,《药》、《为了忘却的纪念》等作品不见了,保留下来的只有《拿来主义》、《祝福》和《记念刘和珍君》3篇,更是引起疑惑:鲁迅的作品真的过时了?一时间,陪伴几代人成长的鲁迅作品,竟然在校园里面临尴尬的境地,是去是留,争议不断。

  昨天,在上海举行的第四届鲁迅论坛上,来自全国的学者和中学语文老师一起,就新时代如何读鲁迅作品再度展开了探讨。

  鲁迅作品成了语文课的“鸡肋”?

  论坛现场来了很多全国各地的一线语文教师,他们带来了很多来自校园的声音,很多学生反映“鲁迅的部分作品很难读懂,文字较晦涩。”“读鲁迅的作品,好像看不到希望,很压抑。”

  北京师大附中一位老师坦言,“鲁迅作品几乎快成了中学语文教学的一块鸡肋。”

  河北沧州中学语文老师陈剑告诉记者:“鲁迅的作品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读懂的,每个人每个阶段的体会都不同,还要融合在当时的大背景中来解读这些文学作品。拿《阿Q正传》来说,我觉得就可以讲一个月的时间,但是现在的应试教育体制不允许我们这样做,短短的几堂课时间太短了,也难怪学生难以理解。”

  山东陈毅中学的刘明辉老师表示:“其实,即使课本里减少点鲁迅作品也没什么,我们照样可以通过别的方式,去学习鲁迅的精神。”

  人民教育出版社新版语文教材要减少鲁迅作品的消息传出后,网上叫好者不乏人在。有网友表示,“中学的时候,最不喜欢的就是鲁迅的文章,半文言半白话,又拗口,还经常是连标点符号都要背下来的,太痛苦了。”

  中国教育学会顾明远会长感叹,其实孩子不爱学鲁迅的文章,还是现在教育的出发点出现了问题,很多老师一上鲁迅的课,就开始介绍学习鲁迅的战斗精神,要孩子们攻克学习堡垒,让学生产生了逆反心理。“一提鲁迅,大家就联想到一个横眉冷对的老头。这种误读,大部分是教学中带来的。这样怎么能完整地认识鲁迅的作品呢?”
作者: 水如空    时间: 2009-8-11 20:09
我的一点评论能被407先生引来写成一篇文章,很是荣幸!
惭愧!对于胡适,只知道他是大学者,是大师,于其文章了解不多。所以不敢乱谈。
对于鲁迅,读的就多了。但对于外界评鲁迅的文章,了解仍不是很多。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将鲁胡二人比较,看来我亦是俗人,落入多数人的窠臼了。如果说这二人之间确实有可比之处,还是要感谢微风,将我拉入“所见略同”的英雄群体之中。
百无一用是书生。不管怎么说,这两位从本质上还是书生,在中国,自来就有文章经世致用的优良传统(又是传统?),文人作文,从来就不是专为了作文的,这个问题直到近代才有改变,也就是说产生了所谓的“专业作家”,而西方则要早得多。若依这个观点,谁的文章最有用,或者说对生活干预的功能越强,谁就越伟大。我很佩服老舍,作为留过洋的大作家,能够自觉地学习民间文艺,写戏曲,写相声,为大众服务,很了不起。近代邹容写了部《革命军》,从纯艺术上来说,当然算不上上乘之作,但他同样伟大。斯陀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使美国黑奴解放战争大大的提前了,尽管这部小说与其他名作相比,并未见出色,而她本人当然也受不起“大师”称号。
鲁迅如同真的“躲进小楼成一统”,专心研究他的学问,也许真的可能成为毫无争议的“大师”,但打破铁屋子的愿望使他选择了战斗。闻一多也是如此。鲁迅非常不喜欢李逵,因为他的滥杀。但这改变不了人们都喜欢李逵的现实,现在也有许多人为李逵平反,有一点就是因为他的滥杀是建立在封建社会中有罪可以诛连的前提之下的。鲁迅是一个战士,他固然有偏激的缺点,也有误打误杀的时候,但有缺点的战士仍然强于躲进小楼的书生。事实上,有许多他当年的论敌后来都理解了他。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如果问李杜,给他们机会,让他们报效国家的理想可以实现,却剥夺他们写诗的权力,他们是否同意,他们会怎样选择呢?尽管实际这是不可能的。但正因为先有此心,才会有奇文,才会成就李杜。
说得乱了些,但大致意思还能看清楚。对于鲁迅,或者是任何一个人,我们都可以有自己的观点,都可以从自己的角度去评价。唯其如此,社会才会进步;唯其如此,才说明社会在进步。但也许永远不会有定论。连两千年前的秦始皇都没有定论呢!以前确实把鲁迅过分拔高了。论得多了,才能更接近其本来面目。欢迎大家一起讨论!
作者: 武俊岭    时间: 2009-8-11 20:47
胡适是主张全盘西化的学者,又去了台湾,所以好长时间内不受重视。这也有政治的原因。
作者: 水如空    时间: 2009-8-11 21:06
标题: 也引一篇奇文与大家共赏:
殖民地鲁迅和仇恨政治学的崛起

作者:朱大可    http://www.pen123.net.cn 2001-4-28 14:02:08 士柏咨询网

◎殖民地情欲的头号敌人

    如何描述殖民地上海的基本面貌,这个论题存在着严重的分歧。在一部模仿本雅明隐喻式批评的《上海摩登》一书中,美国汉学家李欧梵按月份牌、张爱玲和施蛰存、刘呐鸥以及戴望舒的感受重新题写了上海。他的寓言化叙述流露出对殖民地情欲的无限感伤的悼念:作为当时全球最现代化的都市之一,电影院、舞厅、大百货公司和咖啡馆,那些充满性感和官能性的"摩登"事物,正在成为当下知识分子的怀旧基点。1而耐人寻味的是,除张爱玲出生太晚以外而未能与鲁迅相遇,这些被怀念的殖民地精英,几乎都成了鲁迅的宿敌。

    在鲁迅谢世之后,小女人张爱玲从租界的法国梧桐下现身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作家,具有殖民地都市女人的全部特点:自私、贪婪、爱美和爱自己都到了骨头深处,风骚的话语在石库门社区的弄堂里低低回荡,混合著巴黎香水和城隍庙脂粉的双重气息。尽管张的文学才华遭到了某些汉学家的肆意夸大,但她无疑就是殖民地情欲的一个微妙象征:有节制的放荡、对现代化时尚的狂热追捧、以及包藏在优雅旗袍下的那种永无止境的肉欲,这些都可以被用来充份言说"后殖民时代"汉学家的怀旧话语。由于鲁迅的死亡,张得以在九十年代优雅地复活,并且成为后资讯时代的一个新的殖民地寓言。而她的情欲甚至滋养了上海的一干现代"美女"作家(卫慧和棉棉之类),令新世纪上海文学重新涣发出肉感的后殖民气息。2

    对于这种迷人的殖民地情欲,中年鲁迅表现出了罕见的冷漠。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除了时而去豪华戏院观赏好莱坞和上海自产的言情电影,鲁迅拒绝发表任何公开赞美的言辞。"伤逝"时代的小布尔乔亚精神,并未在殖民地获得新生,相反,它遭到了严厉的冻结。

    鲁迅和许广平的婚姻乍一看似乎还算美满,但仔细探究,却找不出任何生命激情的迹象。鲁迅最珍爱的女人,是他在北京师范大学兼职时的左翼学生刘和珍,她的被杀令鲁迅心如刀割。他的一篇《纪念刘和珍君》,写得悲痛欲绝,犹如寒夜里的一声凄厉的狂哭。作为刘的同学,许广平扮演了一个刘的代用品的脚色,她在鲁迅最伤痛的时刻出现,竭尽劝慰之能事,这多少补偿了鲁迅对于旧爱的无限迷恋,而刘则因此获得了一个恋父情结式的升华。

    许是性格极其强悍的女人,在鲁迅死后和上海沦陷时期,曾被日本宪兵逮捕并施以严酷鞭打和电刑,甚至被全身剥光进行羞辱,企图从中得悉抗日者的名单。据她自己描述,她始终守口如瓶,俨如东方的圣女贞德(如此一种壮烈的英雄事迹,居然没有受到当局的褒扬,真令人感到不可思议)3。但许显然是个不谙风情的女人,尽管有些文士的小幽默,她和鲁迅的书信还是乏味得象一堆八股文章,而整天抱着儿子周海婴的公共形象,暴露了知识型女子在进行道德献身方面所付出的昂贵代价。

    鲁迅在此期间的唯一情感线索,涉及了东北女子萧红。奇怪的是,当鲁迅对绝大多数陌生人都拒之门外时,萧军萧红几乎是唯一受到接纳的,鲁迅的这一"例外"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鲁迅最初对两萧的态度极为冷淡,直到收到萧红的"抗议书"才发生戏剧性突变,他的回信充满了罕见的、《两地书》所没有的挑逗性暗示,从此他对萧氏"青眼有加",百般关照,直到死前数月,还向红色汉学家斯诺竭力推荐萧红,称她"是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为丁玲的后继者"云云,毫不掩饰对她的一片怜惜和钟爱。甚至萧军也因爱屋及乌而受到大师的另眼相待。在对尘世极度绝望的时刻,鲁迅依然保持了对于一个年轻女子的内在的柔情,这实在是一个令人难以思量的精神奇迹。4

    但鲁迅那时已经丧失了培育这种内在温情的动力。这场耐人寻味的暗恋,并未把文学大师推向殖民地情欲的中心,或者说,推向爱欲和爱语这边,恰恰相反,直到他匆忙谢世为止,鲁迅都继续沉浸于他的"仇恨话语"和"暴力话语"的建构之中。某些迹象表明,在儿子出世以后,鲁迅陷入严重的阳萎。日本医生的药物没有多少值得鼓舞的疗效。这是他最终丧失叙事和抒情能力而完全投靠文字暴力的另一原因。仇恨的话语句鞭子飞舞起来的时候,也就是在殖民地罪恶遭到清洗之后,他才能感到肉体上的慰藉和欢娱。

◎鲁氏仇恨政治学的七项基本原则

    鲁迅死前在病榻上完成散文《死》,并在该文原稿上立下了著名"遗言"。这一"遗言"全部以否定句式写就,与其说是向家人作告别演说,不如说是他的最高宣言。鲁迅利用这个言说时机进行了最后的审判--判处这个肮脏的殖民地乌托邦和自己一起死亡。由于这份"遗言"的出现,一种我称之为"仇恨政治学"的意识形态诞生了,并对中国的二十世纪政治运动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

    鲁迅的"遗言"简洁得犹如墓志铭,仿佛是针对家族的最高指示,展示了鲁氏仇恨政治学的七项基本原则(以下简称"鲁七条"):

    1.坚拒世人的物质恩惠: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
    2.彻底否认肉体生命的意义:赶快收敛,埋掉,拉倒
    3.坚拒世人的精神恩惠: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
    4.彻底否认夫妻情感: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真是糊涂虫。
    5.彻底否认自己毕生经营的事业: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文学家和美术家。
    6.彻底否认关于爱、承诺和信赖等基本道德元素: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7.弘扬以牙还牙的仇恨: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尽管"鲁七条"未能指涉所有领域,但它已经就仇恨政治学的主要方面作出了扼要的规定。其中第7条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重申复仇(报复)仇恨政治学中的核心地位,同时也表明了鲁氏仇恨政治学的"第二序列"特征:你先恨我(第一序列),我再恨你(第二序列)。这是复仇型政治学的基本立场。由于仇恨的被动语态,它充分展示了暴力的道德正义性。这与马克思的暴力学说(你先剥削压迫我,然后我才反抗)以及毛泽东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训诫,有着惊人的相似。

    第2、6、8三条则显示了其消解家庭人伦的非凡努力:呼吁妻子迅速埋葬其肉身并且彻底"忘记"他,同时,要求儿子放弃父亲毕生经营的事业。这无非是以隐喻的方式宣判家庭人伦的死亡。经过红卫兵时代的阐释,这一原则成为文革时代家庭成员互相检举、揭发和仇恨的最高样本。

    第1、3、6条款彻底否定建构亲善政治学的全部可能性。消解纪念话语和吊唁传统,同时彻底否决人间承诺的真实性,暗示普遍存在的骗局,为日后的政治怀疑主义开辟了道路。5

    在我看来,鲁迅提前公布他的"遗言",是企图将"个人事务"或"家族事务"公共化,也就是试图将其转换成一个重大的政治纲领。它表明,在经历了长期的摇摆之后,鲁迅终于置弃了已经残剩无几的爱语(这种充满绝望的爱语在"野草时代"曾是鲁迅的基本话语姿态),也就是彻底置弃了爱的情感及其伦理,成为一个纯粹的仇恨主义者。耐人寻味的是,由于利用"个人遗言"的话语策略,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文献中,鲁迅巧妙地规避了他过去一直赞同的共产主义运动(许多鲁迅研究者都在竭力回避这一事实)。显然,任何对以爱恨交织并饱含着人本主义色彩的马克思学说的爱戴,都将令鲁迅从这种极端和无爱的仇恨立场后退,陷入自相矛盾的困境。

    至此,越过这一"临终遗言",鲁迅已完全实现了对殖民地乌托邦(也许还应当包括共产主义乌托邦)的幻灭,傲然行走在形而上的级位上,以死的意志,为二十世纪中叶及后半叶的广泛蔓延的中国政治仇恨与暴力,开辟出无比犀利的文学道路。

    在我看来,中国近代仇恨政治学发轫于由清政府煽动起来的义和团运动,由于斯大林主义的引入,在二十年代大革命后期,已获得了最初的理论形态。到了三十年代,上海租界、南京和延安构成的罕见的三角型政治战争,推动了这一学说的全面发育。但只有在鲁迅那里,它才远离爱语,并获得一个类似文学文本的个人化外貌。

    一方面是由肆无忌惮的嘲笑和酣畅淋漓的痛骂构成的杂文体话语暴力,一方面是冷漠绝望的遗书体话语仇恨,这两个要素便是殖民地鲁迅精神的基石。在国共展开殊死的政治角逐的年代,这种极端的仇恨和暴力呈现为"历史的愿望和要求"(用黑格尔的话说是"恶的历史作用"),并成为实现"社会革命"的奇特的话语动力。

◎上海语境塑造了"鲁迅精神"

    而令人费解的是,当所有的知识分子都与殖民地上海保持着暧昧的关系时,鲁迅却成了它的头号死敌。人们的疑惑在于: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力量逼迫鲁迅,在一个情欲横流的殖民地语境而非延安式的战争语境里,放弃抒情和叙事的权利,转而成为政治仇恨和暴力的化身?

    不妨让我们来温习一下二、三十年代所发生的故事。我们被告知,鲁迅当年首先奔赴北平,寄望于中国文化的北方复兴,而且他的确在那个中国历朝旧都写下了他的主要叙事作品并获得了巨大名声。但战争却逼迫他向南方逃窜,在广州和厦门再次饱受了政治惊吓,而在与北洋政府和国民政府的合作都告败之后,他才在年轻妻子的拥戴下转向了殖民地上海--当时所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公共避难所。他在日租界里结婚生子,在他所"激烈反对"的日本帝国主义的庇护下,过着"传统的伦理生涯"。

    作为自由撰稿人的鲁迅的收入,这时已经超过他作为京师公务员的两倍,他的生活优越,阔绰得象一个豪绅。他经常在新雅等各种中西菜馆请客,以一代宗师的身份,招待当地名流以及来自西方的政治和文化使徒,俨然是殖民地中产阶级的中坚。从设宴款待作家泰戈尔、萧伯纳、记者史沫特莱和斯诺夫人的情景,我们可以约略窥见主宰殖民地的文化领袖的风范。

    旗袍与毡帽、电影与社戏、乌蓬船和黄包车、自由租界和宗法乡村、都市殖民主义和乡村民族主义,这些对立的元素之间开始了短暂的蜜月。这是租界自由主义向知识分子提供的最迷人的礼物。

    此外,鲁迅还在这里遇到了罕见的近代革命情境:地下革命家集会、狂喜的政治冒险者和商业投机份子、左翼暴力革命与社会主义风潮。到处充满了危险和激动人心的阴谋。左翼分子利用不同国家的租界实施都市游击战,从一个租界逃往另一个租界。警察、巡捕、密探和杀手猎犬般在身后追逐,死亡通缉令惊心动魄。每个人似乎都有上百个截然不同的面目和化名;每个人似乎都会突然冒现,然后又神秘的失踪,变得杳无音讯。各种革命学说像风筝一样在租界的气流里放肆地飘飞。从列宁和托洛茨基的革命号召,到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呐喊6,所有这些混乱的国际化意识形态,都令那些外乡人心旌摇荡,热血沸腾。

    租界自由主义、狂热的革命情境,加上浓烈的殖民地情欲,汇聚成了殖民地意识形态的现代话语背景。或者说,这是殖民地上海最迷人的三个部分,并且已经成为当代怀旧思潮所关注的三个焦点。

    但经过短暂的文化蜜月之后,性情多疑的鲁迅才怒气冲天地发现,上海是一个诞生骗子、低劣商品(人品)和诽谤文化的摇篮。就鲁迅而言,这是殖民地意识形态的一个真切面貌。

    隐藏在当代上海俚语中的那些近代隐语记号,无疑是我们对殖民地鲁迅进行精神分析的一个文化语言学的主要依据。我注意到,那些描述商品和人性低劣性的语词在上海俚语占据了重要地位:"蹩脚"(BILGE,船底污水,引申为肮脏的、下三滥的、劣质的)、"大兴"(DASHY,浮华的,华而不实的,引申为假的、冒牌的、劣质的)以及"肮三"(ON SALE,二手货贱卖,引申为垃圾货、形容人的品质低劣)、"瘪三"(BEG SIR,乞丐先生,用来形容叫花子、难民、逃荒者等各式穷人,后引申为最广泛的骂人用语之一,)这些至今仍被大量使用的俚语,组成殖民地上海的劣质性语境,它们试图为这个高度现代化的都市提供一种负面估量。

    为了推销劣质文化和劣质商品,某种相应的欺诈文化应运而生了,这导致了那些用以描述欺诈事件的语词的连锁涌现:"赤佬"是英语"CHEAT"(欺骗)和中文"佬"的混生词语,一个鲁迅时代最流行的洋泾浜俚语(隐语);另一类似的名词是"小(老)开"(小(老)KITE,小(老)骗子之意,以后竟引申为对有钱人的泛称),加上"门槛精"(MONKEY精,猴子精,引申为聪明的、精明的)、"戆大"(GANDER,傻瓜,呆鹅,糊涂虫,引申为受骗者,现被北方人读若"港都")、"混枪势"(混CHANCE,混机会,引申为浑水摸鱼)等等。这些古怪的华洋双语式隐语,汇聚成了殖民地上海的欺诈性语境。

    这种殖民地欺诈遍及商业,文化和政治领域。仅以鲁迅经常出入的内山书店为例,早在一九三四年间,上海《社会新闻》七卷十六期上就有署名"天一"的作者撰文揭发称,"施高塔路的内山书店,实际是日本外务省的一个重要的情报机关"。但该店店主内山完造,却是鲁迅的少数几个密友之一。如果这是事实,那么鲁迅被内山利用来作为情报主要来源,便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不仅如此,甚至鲁迅本人也成了内山的同谋:"每个内山书店的顾客,客观上都成了内山的探伙,而我们的鲁迅翁,当然是探伙的头子了"(同前文)。以多疑著称的鲁迅本人的面目都遭到世人怀疑,表明殖民地上海的骗局形势,已到了十分严酷的地步。

    基于骗局的普遍存在,某种专门揭发骗局和隐私的"花边文化"被创造了出来,同时,诽谤和中伤也蔚成风气。租界小报为了取媚读者,大量散发此类文字,成为中国新闻史的一大奇观。这是近代自由主义赐给殖民地上海的一项古怪礼物。洋泾浜英语"出蹩脚"(出BILGE,清出船底污水,原为黄浦江水手用语,后引申为向人泼污水,诽谤中伤)和上海本地土语"放野火"(用来形容某人到处诽谤中伤他人)就是两个范例,它们是殖民地上海的诽谤性语境的话语标志。7

    这种欺诈性语境、劣质性语境和诽谤性语境的三重复合,描述了"殖民地综合症"的大致外观。它是对殖民地情欲、租界自由主义和革命语境的最激烈的价值消解,并把鲁迅逼入了令人绝望的困境。

    除了殖民地语境,鲁氏仇恨政治学的建立,还有赖于一种文化建筑学的古怪支持。我要在此特别指出"亭子间"在殖民地上海的非凡意义。二十年代在上海兴起的建筑群落,通常为二或三层,由主房和左右两边的厢房组成"凹"字形结构,底部为一个狭小的天井,前部是高耸的围墙,黑漆大门带有的一对大铁环,正是乡村地主大宅的建筑记号的挪用。其中底层的建筑材料多为石料或仿石的混凝土预制块,使之拥有一个防守严密的仓库式的外观,"石库门"的诨号由此而生。

    作为乡村宅院和都市里弄的结构和功能的一种古怪混合,"石库门"响应着那些乡绅背景的新市民的渴望。中共第一次代表大会和鲁迅本人,均选择这种住宅作为"农村"包围城市的基地,这一巧合似乎充满了宿命的色彩。北四川路底施高塔路大陆新村九号,成为来自绍兴小镇的"文学战士"孤身奋斗的坚固堡垒。在那些遭到国民党当局通缉的岁月里,石库门藏匿起了文学大师矮小的身影。

    陡峭的楼梯、光线黯淡的走道、狭窄的空间、巴掌大的顶楼晒台、遍布着油腻和房客们争吵声的厨房,每一个隙缝都弥漫着罪恶和亲情的混合气味。更为重要的是,巨大的"亭子间怨恨"开始象阴险的雾气一样弥漫。在空间逼仄的石库门内部,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阶级斗争"。为了争夺话语权力,作为石库门楼主的鲁迅,与他四周的亭子间租客展开了殊死的口水战争。后者构成殖民地鲁迅最重要的批判语境。

    是的,只消查一下鲁迅敌人的黑名单就会发现,落入这个庞大系列中的许多人物,都曾是亭子间的自由租客。除了北平时期的胡适,章士钊,陈西滢(1926)周作人、林语堂和梁实秋以外,施蜇存、苏雪林、高长虹、冯乃超、钱杏村(笔名阿英)、成仿吾等人均在这里发迹,向大师发出严厉或含蓄的话语挑战。他们野心勃勃,企图在中国唯一的自由主义避难所里确立自己的话语权力。

    而另一方面,鲁迅党人也在这里茁壮生长。萧军萧红初到上海时,首先租住在法租界拉都路北段"元生泰"杂货铺后楼的亭子间里,以后又搬至北四川路西侧的永乐里,再迁至霞飞路上的霞飞坊(许广平在鲁迅死后也迁至那里),自始至终都处在石库门壁垒的荫庇之下。阴郁的建筑成为各种势力孕育仇恨的温床,同时,它也是一个殖民地话语暴力的坚硬的隐喻。

    性情自闭的鲁迅、坐在信念秋千上的鲁迅、于轻信和多疑之间大幅摆动的鲁迅,就此陷入了上海的圈套。他亲手为自己套上了殖民地的话语绞索。这绞索缓钝地勒杀着江南文学奇才,把他扭曲成一个唐吉诃德式的话语刀客,独自开辟着"仇恨政治学"的险恶道路。

◎“毛语”和“鲁语”胜利会师

    仇恨政治学在话语和建筑的摇篮中脱颖而出。其中鲁迅无疑是它的主要缔造者。此外,还有大批作家、文人和左右两翼的政客,均卷入了这场浩大的运动。在寒冷的北方窑洞,毛泽东无比喜悦地注视着这一上海石库门的话语革命。正在全力构筑"毛语"的延安领袖,以非凡的热情,欢呼着与"鲁语"的胜利会师,因为后者提供的仇恨与暴力,正是毛泽东推行民族主义革命的精神纲领。

    是的,在毛泽东与鲁迅之间存在着许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是乡村知识份子,出生于破产的乡绅家族、在乡下有一个怨妇式的妻子,热爱文学和天才横溢,热衷于建立话语权力体系、对都市(殖民地)充满乡怨与恐惧,他们也都抱着大革命情结,流露出对红色暴力的无限热爱,如此等等。

    但他们之间的最大不同在于:毛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一生都在进行实验,以完成对一个理想的道德中国的建构,充满农民式的乐观信念,并对世界保持着浓烈的爱意;而鲁迅自从抵达上海以后,便日益陷入恐惧、仇恨和绝望之中。他和殖民地都市迷津产生了严重失调,而他又无法改变这个格局。鲁迅在石库门里迷失,完全丧失基本的道德辨认的能力。他性格中的黑暗面开始强烈浮现,并且支配了他的灵魂。

    他的骂人絮语从反面揭发了这个可悲的事实。他灵魂中的全部恐惧和怨恨,只有在口水暴力中才能得到短暂的平息。他杀机日炽,心力交瘁。晚年的鲁迅犹如陷入受虐妄想症的精神病人,充满恐惧和仇恨,靠话语海洛英苟延残喘。他死时仅五十六岁,体重只有七十六斤,象一具被仇敌彻底抽空的躯壳。但他的仇恨意志却象磐石一样坚硬。在置弃了爱和文学性(小说、散文和一切叙事性或抒情性的)写作之后,借助临终遗言和死亡絮语,他发出了二十世纪最冷酷而又动人的战斗呐喊,并在二十世纪后半叶引发了巨大的回响。

    但耐人寻味的是,鲁迅面对的并非全然是他个人的受迫害幻象。他曾写信给初涉上海滩的两萧,称"上海有一批\'文学家\'阴险得很,非小心不可。"萧军事后审慎地回忆道,"当我在上海生活过一段时期以后,我才知道了自己所知道的上海政治情况,只是一种抽象的概念而已,事实上的险恶与复杂,是在想象以外的。"这段陈述不仅是在描述国民党特务的凶险,而是还要暗示那些左翼阵线内部的对手。后者才是鲁迅最恐惧的势力。

    在鲁迅死后,他的左翼敌人以哀悼的方式出席了他的葬礼。上万人尾随在鲁迅尸体后面,去埋葬殖民地都市最强大的敌人,其中许多出席者无疑就是与鲁迅为仇的人,这景象构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化骗局,似乎鲁迅已经获得了最广泛的敬意,所有的仇恨皆随风而逝。鲁迅党人们(如抬棺的胡风和萧军等)长吁一声,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却终究不能逃脱殖民地对手的复仇式追杀。鲁迅的敌人,才是仇恨政治学更为忠实的弟子。在毛泽东执政时代,鲁迅党人遭到了毛泽东、陆定一和周扬等人的严厉整肃或"报复",最终不是死于非命,就是深陷牢狱。鲁迅本人若未抢先弃世,无疑将面临完全相同的下场。南方殖民地的历史恩怨,终于在北方京城里得到了严厉清算。富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鲁迅亲手创建的仇恨政治学,结束了鲁迅党人的文化生涯。同时,毛和鲁的仇恨政治学同盟,却成为极权主义与红卫兵话语的共同摇篮。

    毫无疑问,二十世纪下半叶发生在中国大陆的普遍的鲁迅崇拜思潮,实际上就是对仇恨话语以及暴力话语的崇拜,它的残酷性被掩藏在文学和社会正义呼声的后面。而耐人寻味的是,正是知识分子本身而非官方机构,才是流连于鲁迅神殿的最虔诚的香客。不仅如此,在经历过残酷的政治迫害之后,甚至在彻底放弃了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之后,他们也依然保持对鲁迅的刻骨铭心的忠诚,全力捍卫这一二十世纪最坚硬的道德偶像。只有一个理由可以对此作出解释,那就是这个民族对于仇恨和暴力的永无止境的热爱。另一方面,在"正义"的召唤下,只要中国社会存在着不公正和腐败的涌流,鲁迅的殖民地遗言就会继续成为鼓舞知识分子憎恨和挑战现实的楷模。


    注释:

    1见《二十一世纪》一九九九年八月号•第五十四期:李欧梵《上海的世界主义》

    2毛尖小姐在《一种摩登的批评》一文中援引了李欧梵的非常感官性的描述:"这张月份牌属于相对传统的那种类型,做的是哈德门香烟的广告。其绘画技法是1930年的特殊的「擦笔淡彩画」,这种技法由民初画家郑曼陀最早使用。画中女郎的身体没有像有些长画面那样被拉长。她临水而坐,水上有一对天鹅游过,画的右上方和右下方画着传统风格的草和枝桠……她穿着简单但颇有品味的浅色旗袍,是当时相当流行的「满族裁式」……她别在襟上的花带着模糊的激情,一种因可怜和悲哀而变得酸苦的激情……我发觉女郎的脸令人忆及著名影星阮玲玉──她在1930年左右声名鼎盛,是一个伟大的偶像和一个激情女子,但最终因爱自杀。"

    3参见倪墨炎《许广平在遭难前后》,《中华读书报》1998.12.09.

    4冯奇《萧军萧红与鲁迅的初次会面》:这里,有一点似乎需要特别指出,真正使鲁迅对两萧的印象产生飞跃性变化的,看来是基于萧红的一次天真的"抗议"。鲁迅曾在信的末尾加上一句"吟女士均此不另",不料萧红对"女士"一词表示不满,她坚决反对鲁迅这样称呼她。这一"抗议",从根本上改变了双方一直保持的礼貌拘谨的态度,气氛似乎一下子变得融洽了。在下一封信里,鲁迅便半开玩笑地问道:"悄女士在提出抗议,但叫我怎么写呢?悄婶子,悄姊姊,悄妹妹,悄侄女……都并不好,所以我想,还是夫人太太,或女士先生罢。"从现在起,鲁迅开始用调侃的语调来写回信了,这无疑是一个好兆头。由此而产生的疑问是:当时萧红所提出的"抗议",是真的属于幼稚,还是出于一种女性的机敏?看来我们无需对此进行深究了,其中有一点是确凿不移的,那就是萧红的"抗议",使鲁迅对这位女性产生了相当的好感。他似乎已经发现了这位尚未晤面的青年女子身上有着某种可爱的品质,否则,他便不会在信的末尾,继续制造出一个"俪安"的小花样,并打上箭头问萧红对这两个字抗议不抗议。(中华读书报2000.1.19)

    5鲁迅死前在病榻上完成散文《死》,并在该文原稿上订立如下遗嘱:"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二、赶快收敛,埋掉,拉倒。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真是糊涂虫。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文学家和美术家。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6我曾经在最黑暗的文革年代里读到一本由四十年代上海出版上商印发的巴金翻译的《克鲁泡特金传》,它散发出的革命和小布尔乔亚的气息,令我浑身颤栗。那时,我只是中学两年级的学生。

    7这里公布的是我研究上海殖民地核心语词(中文和英语的混合结构,即所谓的洋泾浜英语)所得出的词源学结论(部份结果曾经在十年前发表在上海《采风》杂志),这些语词原先都是江湖隐语,以后才泛化为市井俚语,并且继续成为当下上海方言中最有活力的部分。其它类似的常用语词的还有:【嗲】DEAR,亲爱的,可爱的,引申为娇柔的,撒娇的,媚态万千的。【轧朋友】GET朋友,搞女人,结交异性)("轧"是一个普遍运用的动词,可以进行各种自由组合,如"轧闹猛"(凑热闹)。【拉三】LASSIE,少女,情侣,引申为妓女、卖淫者或生活不检点的青年女子。【慕客】MUG,流氓,引申为嫖客。【大班】大BANKER,大银行家,引申为大老板、富豪。【退灶私】退JUICE,本义为流氓退还敲诈得来的油水与钱财,引申为丢脸、失面子)。【克拉】COLOUR,色彩,引申为时髦的、衣着光鲜的,现已少用。【接(划)领子】接LEADS,接提示、接暗示、得到暗示("划"为上海方言,意为给出、抛出)。【着台型】(衣)着DASHING,本义指穿着打扮很漂亮,后引申为出风头、自我表现,自我炫耀。【哇塞】WORSE,更糟的,更恶劣的,被引申为专门形容心情的难受和恶劣。【落佻】ROTTER,英国俚语,指无赖、下流胚、可恶的人、讨厌的家伙,名词。后转为形容词,意为无赖的、无耻的、下流的、卑鄙的。【噱头】SHIT,大便、胡说、谎言、大话,蹩脚的商品或表演,引申为吸引观众的低级趣味的表演,引顾客上当的骗局,以及各种华而不实、哗众取宠、引人发笑的手段。【嘎三壶】GOSSIP,聊天,闲谈。【邋遢】LITTER,杂乱、四下乱扔的东西,在公共场合乱扔废物的人,引申为形容词:杂乱、凌乱和不修边幅。
作者: 水如空    时间: 2009-8-11 21:16
原帖由 武俊岭 于 2009-8-11 20:47 发表
胡适是主张全盘西化的学者,又去了台湾,所以好长时间内不受重视。这也有政治的原因。

如果是这样,这二人还真有的一拼,鲁迅也曾说过“少读甚至不读中国书”,尽管是在特定条件下说出来的。
胡的文章许是艺术性真的不高吧(微风是这么说的啊)?要不就是学术性太强,一般人读不进去。今天,连梁实秋周作人胡兰成等人的文章都能风行天下,何以胡的就不行呢?文学是要论艺术性的,当然也要论思想性,二者都好才是真的好。实在不行,只选其一时还得选前者,不然又何以称其为文学呢?不过,就连代表着毛泽东思想的毛泽东也是很有艺术性的。看周邦彦的词,看明清小品,许多只是写一处景物,一点感受,谈不上什么思想,但仍是传世的名作。
作者: 西夏楼兰    时间: 2009-8-12 10:59
我比较欣赏王朔的文章,他有些观点很中肯。

4版的文章有些观点我不大赞同。过几天我会找4版论理的。笑。
作者: lqm407    时间: 2009-8-13 07:30
衷心欢迎进行深入细致的探讨,也欢迎争论。发表不同的看法毕竟是好事情。
作者: 惊涛拍案    时间: 2009-8-13 07:36
这个争论得有水准,有深度。喜欢这样的论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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