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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梦 [打印本页]

作者: 莫非    时间: 2003-9-13 11:56
标题: [原创]梦


莫非               
                       
  去年春天,我团作为特邀演出单位赴B市参加“B市之春”音乐会。在路上我跟团长请好了假,要先去看望我插队时侯的好朋友孟原。

  在石洼,孟原是大家公认的哲学家。这人一点脾气没有,也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胡思乱想。那颗方方正正的大脑袋里,随时都会冒出一些奇里古怪的想法。有一次割麦子,割着割着他突然站住,眼睛发直,一动不动。我们挺奇怪,围过去看他。他把镰刀一扔,手向前伸,用拇指和食指在中间用手一捏,象逮住一只虫子。他原地转一个圈,对大家说:
  “各位。你们说说我捏住了什么?我捏住了一个太阳系。肉眼看不见,是因为它太小了。九个行星绕着太阳在这里运转,其中一个是地球,上面也生活着人类,也说不定正有一些人在割麦子,其中一个是我。”
  “那你这一捏,他们不是全完了吗?”我问。
  “不,”他从容答道:“我捏它们只用几分之一秒钟,但对这个小地球上的人类来说,却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十个世纪或者更长一些。而且在我手指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间隙,丝毫不影响这些小天体的正常运行。”
  “你不烫手吗,老孟,你捏了一个太阳啊!”又有人问。
  他宽厚地笑了,好像很能宽恕我们的无知。他说:“它实在太小了。它的热量作用于我的皮肤产生不了任何感觉。”
  我们哈哈大笑,他却急了,“怎么,你们不相信?……连你也不相信吗?画家小姐?”说着,他把捏着的手指伸到刘文娟的鼻子下。
  “我相信你又犯了神经病!”
  刘文娟长得漂亮,还画得一手好画,名声很大,经常有军队的干部开着212来石洼找她。我们这些男知青对军队干部很羡慕,女知青则对刘文娟嫉妒有加。但这个漂亮姑娘后来竟然爱上了呆头呆脑的孟哲学家,爱得要死要活。她父亲原是大学教授,当时住5.7干校,受公社和大队干部的委托,写信劝阻女儿,写了多少信都不顶用。我们分析,大概是孟原修长的身材,和他那种有如罗丹作品“思想者”一样沉思的神情迷住了刘文娟。不过后来刘文娟的父亲平了反,她被推荐到大学艺术系读书,就跟孟原断了关系。说起来爱情也就是这么回事。

  以后,我们陆续离开了石洼,分配到不同的地方,谁也见不着谁。五年了,我最想念的就是孟原。听说他现在从事一项秘而不宣的研究并且据说有了一些成果,这就更让我急于要见到他。
  很容易就找到他的家。正像他自己信中说的:“在本市最破的一条胡同里,你找一个最破的大门,进门之后,你会看到最破的一个院子,其中一所最破的房子,便是寒舍。”
  这真是一所最破的房子。房子的主要部分都严重地倾斜着,把窗子挤成了平行四边形。如果不是孟原闻声从屋里跑出来,我绝不会相信里面住着人。
  老朋友见面分外亲热,但走进屋子我却不由得沉默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
  “该修一下房子呀,孟老夫子。”等了一会儿,我说。
  “比萨斜塔为什么那么有名呢?”
  “可这是你的窝呀!”
  “唉,也没有钱,也没有人,也没有时间”他无可奈何地说。
  不难看出,房子的主人过着比中世纪的修士还要清苦的生活。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被子,那还在石洼时代就已经是老古董了。老古董上放着一只塘瓷盆子,一截腌黄瓜和半个馒头在里边探头探脑。我来的时侯,他可能正在吃午饭。单人床头上,挂着两个巨大的夹子--“工作笔记、”“实验记录。”一些莫不是名其妙的表格贴在四周破败的墙上。
  整个屋子里只有一件新东西:一个大得不像写字台的写字台,样式挺古怪。台边装着各种颜色的开关。桌面上堆满诸如伦理学 、复变函数与电子计算机、庄子、易经、简明美学辞典、教育心理学、哲学研究、人类认识起源之类的书。                                                               
  “你还是一个人生活?”
  “三个。爸爸、小妹、我。”他一指对面的屋子。
  我又沉默了。我仔细地端详着我的朋友。朋友刚三十岁,衰老却已经爬上他的额头和鬓角。
  “你驼背了。”他说。
  “是啊!……不过我正在采取一个矫正的措施,每天晚上出去观察天象,一次半小时左右。”
  我没有笑。我们又沉默了。
  “最近特别忙,”为了打破沉默,他开始没话找话了。“工作倒轻松,厂里的生产不景气,领导照顾我读书,让我看大门。回家就忙了……”
  “就忙这些?”我指着那些书问:“你好像不再研究哲学了。”
  他没有急于回答我,而是从口袋里摸出纸条,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捏出一点烟末来。我太熟悉他这个动作了,这说明他接触到一个极感兴趣的话题。他慢条斯理地卷好,点然,喷出一口发臭的、呛人的烟,这才开始说话。
  “不是哲学,但和哲学分不开。我在研究一门基于一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最新成果之上的学科。”
  他的眼睛开始发亮。
  “科学的最终目的是为人类造福。使人类尽可能地摆脱痛苦,应该是任何科学的共同的、唯一的宗旨。而我所研究的这门科学,距离这一最终目的最近……”
  “你到底在研究什么呢?”我打断了他。
  “梦学。”
  “……你的研究对象是梦?”
  “正是。……按照一般的说法,梦不过是一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生理现象:人在睡眠的时侯,神精末梢处于半兴奋的状态,于是幻觉出现了。这种认识固然没有错,但毕竟太片面了、太肤浅了,肤浅得几乎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它告诉我们什么呢?Nothing,什么也没有!而彻底的认识梦,发现和掌握梦的一般规律,并且利用这些规律去人为地控制梦,这就是梦学的研究课题,也就是梦学的使命。”
  “嗬!梦学,这是您老先生创立的吧?”
  “可以这样说。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人类在愚昧的原始社会里什么科学也没有,但到今天,人类已经掌握了无数种的科学,这些科学不都是人创立的吗? 欧儿里得创立了几何学,从而人类有了认识点、线、面、体的能力。达尔文创立了进化论,成为近代生物学始祖。哥白尼的《天体运行》使天文学获得了新生。牛顿的三大定律则开辟了物理学的新纪元。……还需要一一列举吗?我国雷孝桢不是在几年前创立了一门新学科--人才学吗?人的认识发展到一定阶断就会产生一个飞跃,科学正是如此。每当它发展到一定阶断踌躇不前的时侯,就会有新的学科应运而生。因此,从理论上说,孟原创立梦学也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
  我的朋友很激动。他站起来,猛地抽了一口烟,又接着说。
  “……只不过研究的对象不同,研究的方式方法不同罢了,艺术不也是这样吗?就像你,音乐家,用耳朵倾听生活,然后用旋律、节奏、和声去再现你认为美的东西。一个画家,用眼睛感受世界,用线条、色彩来再现他认而美的东西。我呢,一个梦学家,则用我的整个身心来探求这一生命现象的奥秘。”
  “等等,”我又一次打断他,我想起来一个具体的画家。“刘文娟现在怎么样了?”
  他掐灭了烟头。他不喜欢这个话题。
  “听说留校工作了。结婚了,还生了个小女孩。”他呆呆地坐下,神色暗然地说。
   我们又沉默了。
  “让我们还是回到梦学上来吧!”为了挽回我大意造成的过失,我主动要求他继续讲下去。我递过一支香烟,并作出一付对他的研究极感兴趣的样子。
  他拒绝了我的烟,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来。
  “也许,你会问我为什么研究梦,或者问我这种研究究竟有什么价值……”
  “就是,就是。”
  “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一些幸福的人和一些不幸的人。他们的社会地位可能天差地别,但都要睡觉,都要作梦。一天按八个小时睡眠时间计,人的一生当中有三分之一的时光是在梦境中度过的,这就给立志为人类造福的科学家们提出一个课题:如何利用这段可观的时间造福人类。”
  他的眼睛又亮了。
  “想象一下吧!如果人们能够掌握梦,有意识地自己决定梦的内容,想梦什么就梦什么,那么,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也可以在三分之一生命里获得最大限度的满足,作世界上最幸运的人。现实生活对他的亏欠可以在梦里得到补偿,精神的空虚可以在梦里得到充实。……对于一个高尚的人,梦境可以给他提供一个高度文明的、绝对理想化的社会,比方说,共产主义社会。这里没有阶级对立和阶级压迫,没有人的互相仇恨和互相残杀。人类一切卑鄙念头如嫉妒、贪婪等等都不存在了,有的只是精神和物质的高度文明,和平、博爱、真、善、美……而对于一个无耻的人,梦境也可以给他提供最大限度的自由。他可以为非作歹而不必考虑法律、道德、舆论、良心……如果他认为犯罪是一种幸福的话。他可以任意制造爆炸事件和流血事件,因为事实上他对社会没有造成任何危害。他可以追求甚至占有他所爱的姑娘,尽管他姑娘并不爱他。……老人能够永远生活在青春年少的黄金时代;残疾人能够像正常人那样听到声音、看到色彩、跑、跳、 唱、笑……你喜欢荣誉吗? 立刻就能成为世界著名的电影名星,一周之内领三次奥斯卡金像奖;你更热爱金钱吗?那你可以在金币铺成的广场上尽情打滚;如果你希望拥有权力,你去当一个国王好了,或者干脆当个上帝,那些平时你惹不起的人就会对你顶礼膜拜,俯首听命。……总之,实际生活当中你渴望得到但得不到的一切,都会在梦境里变为现实。”
  “每天作梦不会影响人们的日常生活和工作吗?”我问。
  “不会。就象日常生活和工作不会影响梦一样。”
  “那也会有痛苦的呀,一件高兴事情刚进行了一半就醒了,这不很令人扫兴吗?”
  “你可以在下一次接着梦啊。就象今天是昨天的继续,明天又是今天的继续一样,梦也具有这种连续的属性。另外,梦境中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是很模糊的,人的行为,事件的发生、发展在梦中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那里的时间和空间都是弹性的。在实际时间八小时的梦境里,可以完成从先秦到社会主义今天这样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比方你就可以在八小时内梦见自己一天天地老了,在一个美丽的黄昏, 躺在躺椅上轻轻地摇晃着,夕阳的光浑洒在你身上,你喝着茶,听你的小孙女拉小提琴。你并不觉得突兀和可怕,顶多像现在人们常常感叹的那样,捋着长长的白胡子说一声光阴似箭。而在第二天晚上,你还可以从头再梦一次。从这个意义上讲,梦学延长了人们的寿命。”
  “可我一醒来,不见了我的小孙女,不觉得怅然若失吗?”
  “电子制梦仪里有光速转换装置,使你在醒来后的千分之一秒钟里完成这种过渡,那会让你立刻忘记梦中的一切。而在你睡着后的千分之一秒里,让你重新恢复记忆?”他说诸如“电子制梦仪”之类名词的时侯,语调的自然程度不亚于他说“梦学”。
  “在梦境里,人们会发现语言被大大简化了,净化了。首先,条件复句和假设复句不存在了,因此一切都是无条见的。用不着再说‘如果……就,只有……才’。转折复句也没有用。生活中真正的不幸总是由‘但是’ 引出来,现在没有不幸了,‘但是’ 也就成为语言的糟粕,被淘汰掉了。”
  “由于有电子制梦仪里的光速转换装置,这不至于造成实际生活中的语言混乱,”我补充到:“但要是有人认为死是一种幸福,那怎么办呢??
  “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情了。什么是死?没有了感觉,因而也就停止了思维,这就是死。唯物主义告诉我们,客观世界是第一性的,人的思维和意识只是客观世界在人脑的反映。没有了客观世界,人的感觉,人的意识,人的思维还有什么意义呢?因此,只要停止对他输入信息,也就是说,中断制梦的工作,停止向他提供一个供他感觉的客观世界,他就获得他希望的那种幸福了。其实,人们在梦境中不会想到死。想想看,制梦仪把人们从必然王国带到了自由王国,人们尽情地感受着生的乐趣,谁会想到死呢?”
  “可是,你给他提供的这个‘客观世界’并不是物质的呀?”。
  “是物质的。是经过多次转化的特殊形态的物质……”
  “你的研究有进展吗?”怕他又说些抽象难懂的话,我换了一个角度。
  “有进展。马克思说过,一种科学如果应用了数学,它就真正发展了。梦学已经到了开始应用数学的阶段。我正在作这个工作:把人类的各种欲望译成数学语言编成程序,输入电子制梦仪储存信息的介质上。这是极其复杂的事情,但它的实现是有可能的。如果这一工作完成,那剩下来的就容易了。只是制梦仪把信息按需要有系统地作用于人的神精末梢,梦学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当然,随着各种科学情报的频繁交换,梦学也要发展,制梦仪也要不断完善,这是更以后的事了。”
  “这才是一个荒诞无稽、彻头彻尾的梦!”我这样想,但我不能这样破坏他的情绪。他站在屋子中央,大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在憧憬?在遐思?他完全沉浸在“人为制造的梦境”中了。
  夜幕悄悄罩上B市。我要回招待所了。孟原送我到那本市最破的大门外边。
  “……真想再听你演秦舒曼的《梦幻曲》,可现在听音乐会对我是太奢侈了,根本没有时间。明天就不必送票了。谢谢你,能来看我。……”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久久没有放开。
  “你有什么困难吗?”我的眼睛有点发涩。
  “当然有困难,除了自信以外,我什么都缺乏,资料、设备、经费,特别是知识……不过我体验到了为科学献身的幸福。”
  天啊!他还在作梦!
  走出胡同口,我回过头去。昏暗的路灯下,我朋友硕长的身躯还在那儿立着。他抬着头,仰望着天空,在矫正他的驼背……

  这是去年的事情。
  今年春天,我又来到了B市。这回不是参加音乐会,而是参加我朋友的葬礼。不过,我晚了几天。孟原已经安静地躺在郊外一座新坟下面,在那里作着永恒的梦。他是中电死的,“在千分之一秒里完成这种过渡”,大概没有什么痛苦,而且永远不会再痛苦了。
  孟原的妹妹陪我来到新坟,顺路在B市文化宫借来一把小提琴。对着新坟,我把《梦幻曲》拉了十几遍。然后准备把我写好的“吾友孟原之墓”的木牌插到坟头。牌子插不进去,有东西在里面顶着,我拨开土一看,是一件装在塑料袋里的黄杨木雕。
  这是孟原的头像。
  从雕像底座的裂缝里,掉出来刘文娟的一寸照片。照片背后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别了 我的梦
  这是刘文娟过去的照片。年轻、美丽。从动人的微笑里透出一丝凄婉,仿佛在和她的梦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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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纪慎言    时间: 2003-9-13 16:21
我破例看完了这么长的一篇东西。为什么?可想而知。
作者: 李幼谦    时间: 2003-9-13 22:07
如果说前面还站起来一个人物的话,后面却被这人的长篇大论袭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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