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保户

北清子

五保户

?? 于萍老太乞求之事终于尘埃落定了。在市长的过问下，办理了户口，获得了城市低保，据说今年还能分到房子。妻子兴奋地说，老阿姨也算是苦尽甘来，成为实际意义上的五保户了。
?? “五保户”，这个久违了的字眼儿，让我不由得猛然一震，不仅联想到被“保”之人的处境堪哀，更徐徐地揭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帷幕，清晰地映现出孩童时期的邻居张老太的影象来。
?? 在《童年五味》中，我曾做过有关张老太的追忆。大约六七岁的时候，一场多年罕见的暴雨，使得村南的住户沉入汪洋泽国之中。房屋在浑浊水浪的舔舐下，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在村里的统筹安排下，灾民连夜向处在沙丘地带的村北迁移，由于事发突兀，故而形成多户人家拥挤于一室的现象。我们四户不同姓氏之家被临时安置在“李家老屋”——两间贯通式的碱泥土坯房内，南北相对的是通联大炕，中间仅用布帘或盛粮食衣物的大木柜分割，形成四个相对独立的狭小单元。南炕外侧住着我们一家，里侧的是“下放户”吴凤德；北炕的里面是寡居的张老太和儿子铁柱，外侧则是她的早年出嫁的女儿马姓全家。
?? 张老太的女婿马庆林，绰号“马大嘴”。水蛇腰的上端，是一张黝黑的马脸，阔大的嘴叉子，里出外进着黄黑色的板牙和乌紫的牙床，令人不敢直视。不知道是由于嘴大还是因了牙长，从那里发出来的声音犹如破裂了的铜锣，敲得人头皮发麻，脊背上也好像有无数个蚂蚁在酥酥地攀爬着。
?? “大嘴”是马家的独苗，父母盼孙子心切，早早地为他娶了媳妇。他也自知责任重大，因而多年坚持不懈地辛勤耕耘着。可是天不遂人愿，生下来的都是“赔钱货”，待到六十年代初全国大饥馑之时，马家的“五丫”又顽强地钻了出来。自此，老夫妇盼孙子一念成灰，又因过度的饥饿而浑身浮肿，不得已先后忍恨而去。那“马大嘴”却把不生儿子的罪过归咎到了老婆身上。每到吃饭时，望着满桌子的丫头片子，他就心里堵得难受，痛骂老婆是“盐碱地上种不出好庄稼”；夜深人静后，想到自己与老婆都已年近四十，可是身边的这个红鼻子女人却连一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就难以自控地对那具肉体手撕脚踹。尔后，蜷缩于炕角的是他那哀声曼哭着的老婆，一帘之隔的是饮泣吞声的丈母娘，几米之外的，长吁短叹着同室的异姓近邻。半个月后，母亲就带着我们，匆匆地逃离了那个令人心生恐惧与烦恼的地方。
?? 谁知，我们的新居刚竣工不久，马家又建房后院，张家也因了独子铁柱的成婚而筑屋西邻，无可奈何地又成了“友好邻邦”。听村里的老年人讲，张家建房的原址，本是个土地庙。说也奇怪，自他家住进之后，就总有怪事传出，忽有一日，新婚不久的张铁柱，在夏日的夜晚，独自抱着个枕头去到屋顶上乘凉。天光微曦，老母起身到外面去撒尿，却见宝贝儿子在门前地上鼾声如雷，怀里还抱着那个枕头。连忙叫起，那铁柱揉着惺忪的睡眼，回答说也不知怎么就睡到了这里，所幸没有任何伤痛。
?? 记忆中的张铁柱，并没有其名字般的结实，两条颀长的腿，走起路来晃悠悠的，给人一种重心不稳的感觉。脸上有几颗浅白麻子，言辞很是木讷。与其姐姐家的情感也不亲密，大概是在忌恨姐夫“马大嘴”的暴戾，痛心姐姐的懦弱，总之很少出现在后院。平素，作为闺女的马妻也很少来看望妈妈。空荡而少有人语的西院，更不闻“马大嘴”的破锣声。对于张老太来说，铁柱是个孝顺儿子，媳妇也很温婉柔静，待婆婆一如生母，似乎也就够了。
?? 可是，这难得的满足也不久长，就在铁柱的女儿“领弟儿”还不满周岁的那个冬天，三星刚刚西斜，荒村寂寥空旷，只有警醒的狗儿在这一片肃杀中清脆地叫着。年轻的媳妇翻过院墙，拍击着窗户的同时高喊“铁柱可能不行了”，要长兄过去帮助看看。又过了一会儿，西院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啕，还间杂着“马大嘴”的破锣声。
?? 张铁柱究竟因何忽然暴殁，张老太和媳妇谁都说不清楚，只说是在沉睡时突然浑身抽搐，之后便口吐白沫，不久就没有了气息。家境贫寒，只好用母亲的那个大木柜盛殓。但因其身材高大，两腿没办法平伸，就匆匆而又草草地掩埋了。身后扔下可怜的老母，嗷嗷待哺的幼女和年轻的妻子。
?? 儿子的猝然故去，张老太一夜之间花白了头发，腰身也明显地佝偻了。不久，儿媳又被外村的娘家接了回去，小孙女还在吃奶，只好让妈妈带走。可怜的张老太，年轻丧夫，中年丧子，闺女虽然就住在后院，但早已被“马大嘴”打得酥了骨头，一年也难得来看妈妈两次，更不必说亲手给老娘做一顿饭。张老太独自一人进进出出，看见什么都会伤心落泪。白天似乎还好过些，夏日里出门去挖野菜，立秋后去草甸子边缘割蓬蒿背回来晾晒，村边的野蒿到处是，晒干后做饭取暖都好用。尽管孤身一人了，但日子还是要过，饭还是要吃。好在身材粗壮，又是一双“天足”，大捆的蓬蒿横背在身后，虽然有些趔趔巴巴的，依旧是每天来来往往地忙活着。孤寂难耐时，也偶尔去后院的闺女家。但那有着红鼻子的闺女待她很是冷淡，女婿“马大嘴”更是显现出嫌恶，破锣嗓音里夹杂着训斥。于是她更加想念过早离开的儿子，还有那已经随母改嫁而去的孙女“领弟儿”。最可怕的是到了夜里，独自一人躺在火炕上黯然神伤。她终于耐不住寂寞了，就去央求夫家侄子铁良把孙女接了回来，从此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小院里，就又有了笑声，邻居们也都跟着高兴。
?? 刚刚过了两个年头，“领弟儿”能够帮助奶奶往锅灶里添柴了，却又因为荨麻疹而不幸夭折。孤苦伶仃的张老太，也就成了村里的“五保户”。
?? 从此，张老太的腰身再没能直起过。我知道，那不是因为生活的贫困抑或是经济的重压，而是源于内心的孤苦。没有了米面烧柴，村里会给她送来。倘不及时，她也会拄着棍子去大队催要。逢年过节，村干部还会给她拿来些微的“细粮”和猪肉。日常用水，主要由侄子铁良承担，挑满一水缸，就足够三五天使用了。
??又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来临了，张铁良忽然想起已经好几天没有给大娘挑水了，于是走进了那间让人脊背发凉的小屋，却见老人家赤身裸体地僵硬在土炕上，支起的半个身子，像是要去拿炕边的瓷碗，那碗里，正冻着一坨冰块儿，亮亮地闪着寒光。
?? 一年后，“马大嘴”离开了人世，死前的四个多月里，腹胀如鼓。不停地发着老牛一般的痛苦叫声。入夜之后，更加瘆人。让左邻右舍不忍足听，只好把耳朵堵严，心里却在暗暗地骂着——
??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

任意

小说写得不错，很有故事性，问好。

刘满园

有着深厚的生活积累和体验，作品的生活味特浓郁，也把人物写活了，各个都有个性，语言功夫了得。但我读着，更像散文。不过，小说散文化，也未尝不可。只要是好东西，不应该拘泥于体裁，只要把要表达的，最完美地表达出来，就是好文章。

北清子

真的很感谢您的鼓励，北清子，作为一个初学写作者，又处于脑梗康复期，很希望得到朋友们的鼓励，更渴望获得指正，便于我的提高。

曾经沧海

语言很有张力，人物个性鲜明，故事结构严谨，好小说。

曾棠

人物性格鲜明，语言很有特点，小说不错。
怎么没有版权声明？

[ 本帖最后由 曾棠 于 2010-3-10 19:28 编辑 ]

邱天

http://blog.tianya.cn/blogger/view_blog.asp?BlogName=beiqingzi

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no16/1/175118.shtml

田一丁

文字功底扎实，人物刻画到位，故事引人入胜。好小说，喜欢 ！
祝您早日康复！

立青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0-3-10 11:11 发表
有着深厚的生活积累和体验，作品的生活味特浓郁，也把人物写活了，各个都有个性，语言功夫了得。但我读着，更像散文。不过，小说散文化，也未尝不可。只要是好东西，不应该拘泥于体裁，只要把要表达的，最完美地表达 ...

这样的小说现实性很强，文笔洗练，对五保户的关注与同情是为人为文义不容辞的责任，欣赏这样的小说，问好朋友。

北清子

加入这个论坛，不过是为了增加一条阅读途径、多结识几个文友而已，并无其他目的。
希望朋友们能允许我发几篇旧作。

薄暮

原帖由 北清子 于 2010-3-12 09:38 发表
加入这个论坛，不过是为了增加一条阅读途径、多结识几个文友而已，并无其他目的。
希望朋友们能允许我发几篇旧作。

文字功底扎实，愿意欣赏您的旧作！呵呵

田一丁

好呀！请发来看看，好让我们学习学习！哈哈

北清子

感谢朋友们的支持与错爱。
这一篇是“荒村记事”之一，还有之二《狄大姐》，如果感兴趣，请移步看另一篇。但不要忘记北清子的拜托——指出不足。

董万军

好小说！希望今后一起交流、学习！
请多多关注！
向你送上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