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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街角那家理发店 [打印本页]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7-12-27 21:20
标题: 街角那家理发店
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7-12-27 21:32 编辑
就在这条百米小街上,我来来回回走了两趟,竟然没有发现那家理发店。
心里竟然有些轻微的莫名的恐慌:怎么啦?关停了吗?还是我的视力出了问题?
那家理发店的名字我都叫不出来。在寻找的过程中,我有些自责和懊恼:我就是一个太过马虎的人,都说现在是精致的利己主义时代,精致该有多么重要!粗枝大叶的生活总会有意想不到的失却。
比如说,我一下子不知道要到哪儿剃头?
我的头有些难剃,没有别的什么引申意思,就是头难剃。一来头比较大,不太规整,左边还行,右边总觉得有些拐角,这样就需要在剃头的时候,需要一定的技术来遮掩,使其回归到正常的行列;其次,发质较硬且厚,头发过短的话,就是四面伸展,而如果留长一点的话,就如同顶着一个鸡窝在头上,所以,头发应该留多长、多厚还真是一个问题,这完全得靠剃头匠的感觉。
别人喜欢称这个行业为理发师,而我则一如既往地称为剃头匠,从小就这么叫,改不了的。再说满大街的都是剃头的,叫做理发师的人比比皆是,一个冠以“理发师”名号的人技术未必比得上剃头匠。再说,称其为“匠”并非贬低,手艺活儿最需要的就是“匠”心,没听过“师”心的——有这个词儿,意思也不对,从国家层面上来讲,对于杰出的手艺人,给予的称谓也是“大国工匠”。
如果别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我的习惯答复也是教书匠,或者简略为“教书的”。别人可以半真半假地抬举你,咱们自己要清楚自己就是一个匠人,靠手艺吃饭,没有任何高于他人的地方,虚头巴脑的优越感只会让自己迷失。好在现在也没多少人抬举教书这行了。现代人抬举的是我们据说曾视为粪土的那些东西,比如金钱、权势和地位,嘴上不说,心里贼惦记着,执迷不悔。
我对理发师的感觉也有些类似。多年前刚到城里的时候,附近是可以看到很多理发店的。名目都是高大上,不是“什么什么造型”,就是“什么什么美容”,再伸头往里面一看,要么是花枝招展的女子,头发五颜六色,脸上堆满了白粉,已无血色,耳环足以超过硬币一般的大小;要么就是打着赤膊胳膊上后腰上龙蛇缠绕的后生。我都不怎么敢进去,实在没招,对付一下,对方听到我仅仅只是剃一个头而已,既不护发,更不愿意搞造型,甚至连吹风都不用,而且还不愿意办卡,又开始晴转多云了,匆匆结束之后,我也只能落荒而逃。
听老婆说,像我们这种人是最不受理发师待见的,现在很多人倒腾一个头需要好几个小时,要花上好几百块钱的。我愕然,社会发展得这么快,该不会到某一天我连个头都剃不起吧!
我只是想剃个自己能看得过去的头而已,从来就不是个问题,现在倒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以前不是这样。
很小的时候,村里有两个剃头匠,一个包上村,一个包下村,剃头匠可以在家剃,也可以上门。剃头钱一般是到年结算一次,好像极其便宜。老头们就是一次性把头发剪完,变成个白葫芦;小孩们就是“马桶盖儿”,除了顶部留点之外,四周也是没有附着的;而女人们是不理发的,她们可以骄傲地宣称自己又为家里省下一笔固定的开支。
小青年和小姑娘是不愿意搭理村里的剃头匠的。要是哪个小伙儿顶着个“马桶盖”出门,多半会被人笑话;而女孩子拖个大辫子又会被评价为老土。所以,他们开始走出了山里,来到集镇、来到城里剃头,在巨大的玻璃镜面前反复端详着自己,墙面上的港台明星风情万种地凝视着他们,成为他们的榜样,也勾起了他们难以言明的一些畅想。他们终于可以为自己的头做主了。精雕细琢之后,男女都变成了卷发,像一片片浪花缠绕在额前,回村的时候,引来异样的眼光。他们毫不在意,昂首挺胸,哼着流行小调,宣誓着自己的新潮,威权不在的老人们也只能自顾自地着念叨着人心不古江河日下了。
烫着大波浪,穿着连衣裙的姑娘们出去了;蹬着老板鞋、勒着牛仔裤的小伙子们出去了,村里除了白葫芦一般的老人和马桶盖儿般的小孩之外,也只留下袅袅的晚风和永恒的宁静了。放下剃头刀,剃头匠就是村里的叔伯大爷,他们的手艺只属于专属人群。
我剃的不算马桶盖儿,估计即便是弄那样的造型,也盖不住,算起来应该属于平头。不过,我那时候戴帽子,黄军帽,前面有没有五角星记不大清楚。黄军帽、黄军装、黄书包是那个时候的标配。我的迟钝在于对于穿着打扮我几乎都不是主动寻求的,父母给什么,我就穿什么,剃头的怎么侍弄我都是配合且无怨言的。从不关注别人,也自知没有什么人会关注我。
上师范之后,可能有些变化。年龄大一些的同学也开始讲究起头发了,男的喜欢养长发,估计是拜齐秦所赐,女的开始烫发,和社会接轨。我还是一个平头,自顾自地耍着,有时候剃头都能忘记,更别提洗头了。后来,我看到泰森的经纪人唐金的时候,我总感觉到自己当时的形状和他有些相像,类似的还有《倩女幽魂上》的老妖,头发也是站立的。
我们那个学校的管理是很严格的,严格到为了应付检查被单是否齐整,我竟然用图钉将自己被单的四角钉在床沿上,一学期下来,被单千疮百孔。看到这些准备当老师的人试图把自己弄得奇形怪状,教务主任有一次把所有男生喊到操场,一个个检查,只要头发遮住了衣领和耳朵,立马遣送到校园里的小理发店。我也在其中,属于偷懒误会中奖的。小理发店有两个女的,大的二十来岁,小的十七八岁,可能是一对师徒。她们自然不受学校的管束,打扮可以任性一些,具体模样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想来理发的女子一般长得都还行,那次我理发的时候,大的不在,落到了徒弟的手里。她慢条斯理地给我弄着,一会儿把脑袋搬到左边,一会儿搬到右边,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又好像在沉思,好像总是不满意,不停地在那儿修整。可能是刚踢过球的缘故,我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倒好,也没惊扰我,等她终于大功告成,我一看,班级的灯火通明,晚自习都开始了。
有一个笑话,说剃头匠的徒弟在学手艺的时候,起初是用白瓜作为试手的,结束之后,习惯性地将剃头刀插在白瓜上,出师给第一个人剃头之后,出于习惯,也将剃头刀插在那人的脑袋上。一看到这个笑话,我就想起我的那次剃头经历,想想就冒冷汗,庆幸着自己脑袋至今完好无损。
男同学们喜欢往那儿跑,我果断选择逃离。后村有个老剃头匠,没那么多讲究,三下五除二就能结束,尽管没有什么烫发造型之类,可是很合我的心思,我成了他的主顾。有时结束还在他家加个餐,甚至还喝点酒——不是白吃的,他家同时开了个小饭馆儿。
一晃毕业了,好在一直赖在农村,仍然可以找到老式的剃头匠。后来搬到城里,误打误撞也碰到了一个一看就知道有着多年经历的剃头匠,是一对夫妇,手艺很好。我进了他们的理发店,那个男的自报奋勇,他只瞄了一眼,心中就有了丘壑,不需要我多说一句话,他便如割草一般迅速地解决,结果非常满意。
他的理论很有一些意思,做手艺不要总是问别人的意见,也是一门专业。你见过医生看病和别人商量吗?该怎样就得怎样,现在这些小破孩儿给人家剃头,按照顾客的意见来,其实是不自信。
不过,这家剃头的还是搬走了。之前有聊过,他在天津还有个理发的铺子,随时都准备着过去。那边人对做头特别讲究,钱好挣,只要有个什么事,无论男女,第一反应就是做个头。说这叫从头开始!他们一家过去只是个时间问题,谁跟钱过不去呢?
终于在暑假的某一天,我再次来到那个熟悉的门脸时,理发店的名字换了,成了不伦不类的“爱情故事”。这样的名字既可以包打天下,又可以说是啥也没说。设备更换了不少,里面人气也很旺,姑娘们艳乍,小伙子精神,从外形和气质上已经把我自动隔离了开来。我自惭形秽,想换个地方,一时半会还找不着,只能躺在椅子上,任其发挥了。小伙儿吹风不离手,看起来也很娴熟,而他自己讲,也是跑过大码头的,技术不成问题。我反应很迟钝,哼哼哈哈几句,草草结束。
临了,又是名片,又是优惠,说了一大通,出门之后,我就忘记了。
之后的几次剃头,我在相当大的范围内搜索了一阵子,也剃过三两家,最终找到了这个小街上的中年女子。
那个女子一看就应该有个四十五六岁,干瘦,脸色暗黄,收拾得还算利落,齐耳的短发,眼睛挺大,但有些混浊。我无端地想起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杨二嫂来,想来被称为“西施”的年轻时模样也不会太差,一如眼前的女子,年轻的时候不会逊色于大街上到处可见的美容美发师。
没有敞亮的门面,没有刺耳的灯光,十平米不到的房子横七竖八地放着几张椅子,墙上皱巴巴地贴着一些过气的明星照片,光鲜不再,墙纸发白,屋里有一种近乎发霉的感觉。等我进去之后,她慵懒地问我一下是不是剃头,我点头。于是简单地洗过头之后,她就开始了她的工作。动作很熟练,起初的十来分钟没有什么其他交流。
到底是憋着难受,她先开口了,话题是我的头发还有不规整的头型,表达着给我剃头的难度。我自嘲说不需要太讲究,只要把头发弄短一些就行了。她倒是轻描淡写地说,这个头也不难剃,自己好歹也剃过上千个头,都能说得过去。话题一打开,情况就有些清楚了。和我一样,是个乡下女子,进城剃头剃了二十多年,算是个老师傅。不过,剃头现在也是吃青春饭的,自己日子能过,不想折腾,小店开着,愿者上钩,生意不死不活的,自己开门迟关门早,来的都是老客户,费用一直没变,随时都能停。
她提到自己的老家,又提到了自己的小时候,几乎是我小时候经历的重复,多了一些亲近之感。从她平淡的讲述当中,我已经断定了她的年龄还要在我之上,因为记忆是有年龄烙印的。想必她也能听得出我的年纪,年纪是一个最没劲的事情,我们都没有纠缠到各自究竟有多大,反倒各自沉入了对山乡和年轻时代杂乱的回味中。
如果是在二十年前,这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模样周正,开着个理发店,估计比我们学校里的那对师徒更为风光,可那又怎样呢?
剃头的间或,她接到一个电话,是请吃饭的。她告诉我是初中同学在一块儿聚会,我随便问一句,像这么早跑江湖的,一定能喝酒吧!她有些得意:当然能喝了,不过从来不和外人喝酒,一个女人,喝得疯疯傻傻,自己都不好意思,别人又会怎么看?我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话。
人,年纪大了,都混成了精,混成了精之后,又反过来不舍年轻时的鲁莽与任性了。
我们都还只是四十几岁的年纪,可我们现在非常热衷于各种同学的聚会。同学会是自私的,表面上是在看望别人,每个人都是在聚会当中寻找过去的自己,合在一起不过是回忆某一个时代。这个年龄至于吗?运气好的话,还有相当长久的后半生呢!我们干嘛那么上火地回忆青春呢?
念旧是一个好习惯,但念旧的另一个侧面说明了我们正在不知不觉地老去,老到了对于任何新事物的排斥,老道自觉地退到人群的角落,不再发声。
是什么让我们老得如此之快?
是我们走得太快了吗?快到了我们如果不尽快记住一些人和事的话,马上就会有新的人和事将其全覆盖,连同记忆一道,坠入深渊。
我照了照镜子,这个头剃得还真不错,一点都不突兀。
我貌似解决了剃头的问题了,也是收获之一吧。
这个收获很短暂,今天我到底没有找到那家理发店。只能继续找新的理发店,实在找不到,也就随便对付一下,即便是儿时的“马桶盖儿”,现在想来,也不至于太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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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放飞梦想 时间: 2017-12-27 22:11
由寻找经常剃头的理发店而引发开去,勾起对往事的回忆与人生的思考,语言很有特色!!
作者: 幸福小草 时间: 2017-12-27 22:11
咋得想不到,帅气有文艺范的一孔老师,居然也这么本分,连剃头得不随大流……
作者: 微风轻拂 时间: 2017-12-27 23:04
现在人念旧,是心态老得快把,孩子也早熟。
以前叫剃头,后来叫理发,然后叫美容美发,现在都叫造型师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7-12-28 08:09
谢谢梦想老师,一个临时的感触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7-12-28 08:10
小草老师真会说笑,我是最没有所谓文艺范儿的,就在昨天我用王小泉的剪刀剪指甲,没把人吓倒哎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7-12-28 08:11
发展就是更换名词的游戏,谢谢风兄
作者: 槐安. 时间: 2017-12-28 08:46
其实你也就四十多,还属于能参加十大杰出青年的资格年龄段里呢。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7-12-28 08:50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哈;现在这行情,屁股不但决定脑袋,还能决定年龄P
作者: 淡淡不如风 时间: 2017-12-28 09:15
我以前就不敢换理发店,不知道那里面会有多少陷阱。
现在不用了,也省了心。
作者: 时光安然 时间: 2017-12-28 09:15
找不到剃头的?来吧小伙子,姐行的。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7-12-28 09:20
你这头型还要挑剃头的?不会吧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7-12-28 09:22
你会不会把剃头刀直接往我脑袋上一插完事啊?脑袋的事情。马虎不得啊
作者: rsjby 时间: 2017-12-28 09:23
现在,要找个理发店,只理理发,不容易。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7-12-28 09:25
没想到,都有这样的感触啊
作者: an安 时间: 2017-12-28 14:17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最怕去的几个地方:理发店、银行、商场。童年时就怕,现在更怕,虽然原因不一样,但怕的程度只赠不减。银行现在都自助了,我还略好点儿了,但愿哪天理发也自助了,脑袋塞进去就按模式剪个型,那可省事儿了。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7-12-28 14:37
这个想法很有创意,特别适合我这款儿的
作者: 木门长子 时间: 2017-12-28 16:25
这文有点味道,写出了心里的某些东西,有些事过去也便过去了,不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其实,仔细看看现在的周边也未必没有好的理发店,只是君惯于沉浸于过去罢了。我觉得你头像上这个发型就理得不错噢,赞下。
作者: lvhq018 时间: 2017-12-28 19:34
这个世界变化实在是太快了,以至于我们在有生之年就能看到许多东西在我们眼前消失,紧回忆慢回忆就忘了。比如,手动的推子就没了,刮脸的人也很少了。现在拿一把剪刀就能理发。
作者: 水如空 时间: 2017-12-29 16:46
我才知道咱俩性格差异的源头——源“头”嘛!
你的头发又粗又硬,和人一样倔;我的头发又软又细,和人一样“囊”(东北方言,读一声,意思为软弱,有歇后语:武大郎卖豆腐——人怂货又囊)。
共同点则是,我的脑袋也不成形,也要靠理发匠遮盖。太短了不成,露骨了;太长了不成,垂下挡眼睛。而且我也是理发师不待见那种——只花理发钱,多余一样不弄。
作者: 槐安. 时间: 2017-12-29 20:44
我就多讲一句,你这发型是证明帅哥的王道
作者: 槐安. 时间: 2017-12-29 20:45
内心要强大,年龄不是问题
作者: 槐安. 时间: 2017-12-31 22:17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8-1-2 08:19
说白了,就是俺很念旧,没法子,看到你过来,我就高兴,也是念旧的表现哎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8-1-2 08:20
那你也属于不讲究,讲究的人叫做,头可断,头发不能乱,血可流,皮鞋不能没有油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8-1-2 08:20
头发软的容易掉,头发硬的容易白,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8-1-2 08:21
我觉得这造型也蛮好。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8-1-2 08:22
这谁弄得,这么古朴?
作者: 阳光笑靥 时间: 2018-1-2 11:03
一孔老师长得帅气,什么发型都会适合你。念旧是一个优点,不代表老去。祝福2018
作者: 微风轻拂 时间: 2018-1-2 18:27
剃头、剪头、理发、美发、造型,我都经历过了,但是目前停留在理发阶段
作者: 李立红 时间: 2018-1-2 22:04
剪头,寻常小事,被一孔说得古往今来的,看得我暗暗发笑。很多旧事涌上心头,这么多年,很多老行当没了,给很多人生活带来了不便,但很多东西终究会变化的,我们只有适应
作者: 时光安然 时间: 2018-1-3 12:28
发型在变,亦即社会的变迁。头顶上的事情,依然如故。
作者: 草舍煮字 时间: 2018-1-4 12:10
匠,这个字有两个相反的意思,一是巧妙、独到,二是熟练而呆板守旧。只剃锅盖头和白葫芦剃头匠就属于第二种吧。
说到教书匠,曾有个大学生平常几乎不去听某专业课,但考试成绩却很好。一问才知道他父亲曾是这个专业课教授的学生,儿子用老子当年记的笔记,无往不利。老教授的教案几十年不变,也算是匠气十足了吧。
作者: 老虎与小鱼 时间: 2018-1-4 12:37
现在理个头的确不容易,正如文中所提及的那些理发师开的理发店都忒贵。想寻个普通点的理发店都难。我的头都是找一对哑巴夫妇理,从不答理别的理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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