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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圈子 [打印本页]

作者: 张生全    时间: 2010-4-13 16:29
标题: 圈子
圈子

张生全


父亲讲的传说故事与手腕上的圈


  我手腕上有个圈是父亲告诉我的。起初我并没有特别在意,小时候,有年清明节,父亲带我和妹妹去上坟。祖坟里埋着我们爷爷奶奶、曾祖父曾祖母、曾祖的父亲母亲,还有旁支的一些亲戚,以及一些没长大就夭折了的长辈。我们砍了草,培了土,点了香,烧了纸,挂了契,磕了头,正准备回家,父亲却又带领我们朝另外一个方向再跪拜一次。我们很奇怪,拜啥呢?父亲只说,拜就是了。在回家路上,父亲悠悠告诉我们,你们手腕上有个圈呢。父亲又说,不只你们手腕上有,每个人都有呢。我伸了光手瞧,对呀,是有一个圈。我看父亲,父亲的皮褶比较多,又添了些伤痕,不太明显。妹妹不同了,胖乎乎的小手,像一根索子深深勒了进去。

  都有,这有什么?眼睛鼻子也都有啊!父亲嘿嘿笑,外省人就没有,北京上海的没有,山东山西的没有,只有四川人有呢!为啥呢?父亲面色有些暗,其实我们祖先原本也不是四川人,手上也没有圈的,但是那一次被抓来后,就有了。从哪儿抓来的呀?湖广嘛,湖广填四川嘛……湖广在哪儿呀?为啥要抓我们祖先呀?谁抓的呀?什么时候抓的呀?抓来干嘛呀?我们祖先咋就要让他们抓呀?

  父亲显然对我这么多提问很不适应,他生气了,不再开腔。但过一会儿,他又忍不住讲道,押送我们祖先的人可毒了,怕他们途中逃跑,就用牛皮筋扣住两只手腕,再反剪到身后,绞成个死结。我们祖先想要挣扎也不能了,越挣越紧啊!还有,他们又用牛皮筋先一个一个接起来,谁要想跑,牛皮筋就会扯得别人痛,别人也不答应呀。久而久之,牛皮筋就长进肉里去了……

  牛皮筋咋会长进肉呢,我可不信。咋不信呢?湖广到四川,几千里路程,爬坡上坎,翻山越岭,白天走,黑夜走,一年复一年,是生铁也长进肉了,何况是橡皮筋……父亲不喜我追根究底,他想迅速结束他的故事,就总结式地说道,从此,我们后代人手腕上就有个圈了。

  我可不满意,我觉得父亲的圈画得太早了,王子和公主结婚后,从此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可不是小孩子了,别给我讲童话故事!我说,爸你骗人,就算牛皮筋长进祖先手腕里,可我们没系过牛皮筋呀,我们手腕上咋也有圈呢?那是传下来的呀,你爷爷的模样不就传给我,我的模样不就传给你了吗?那不一样啊,模样是自己的,当然能传啊,牛皮筋不是自己的,也能传啊?咋不能传呢?不是自己的,慢慢就变成自己的了嘛!你看我们四川人,都喜欢双手背在身后走路。你知道为啥吗?这就是那时候被绑出来的啊……

小时候玩过的几种圈子游戏


  滚铁圈。滚铁圈就是手拿一根带钩的铁棍,驱动一个铁圈在地面上滚动。当然,也不一定是铁棍,竹竿木棍也行,关键是那个钩。钩必得是强有力的,又弯曲的东西。强有力的,才能保证铁圈持续不断前进,否则,连自个儿都可能折断了。弯曲的,才能把住那个圈,让它始终在掌控之内。铁圈远了,一钩,它就过来了;铁圈近了,一推,它又出去了。但是真正会玩铁圈的小孩,他可以不要钩的。随便啥东西,也不管它是直是弯,都能把铁圈驱动。甚至不借助外物,单用手指就成。

  滚铁圈最重要的是要懂得平衡。看一些小孩,简直就是滚铁环的高手。他们手一伸,就把铁圈钩起来,一抖,铁圈就转起来,一顿,铁圈就停住,一放,铁圈还自个儿转起来。看看要倒了,再一粘,铁圈又直起来端端地走。这都是平衡的道理。但这道理是没法讲的,只能自己摸索。或许就是个熟能生巧吧,玩儿得多,自然就会了。我不怎么会的。小时候父亲不准我玩,他只要读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信这话。

  套圈。套圈就是把一个圈子扔出去,套在一件东西上。套中,算成功,套不中,算失败。套圈靠的是手上力道,重了轻了都不行。也不全是力道,还要靠力道的柔和度。这有点像投篮,投篮最重要的就是讲力道的柔和度。柔和度是啥呢?有的说是得把篮球拨转起来,有的说要抛出弧线。但是有些人,手型糟糕姿势难看,他愣是一投一个准。

  套圈和滚铁圈不一样,套圈一般不会一个人玩,至少得两人,而且还得打赌。在同样的距离上,用同样的圈,扔同样的个数,谁套的越多,谁就赢。赢啥呢?那时候我们只能赢橡皮擦、铅笔头之类,或者是一些零食。钱是没有的,就算有,也不赌,赌钱那不成坏孩子了?

  也有套圈赌的。参加工作进城后,我常常看见公园里稍宽点的地方,摆着许多套圈游戏。一张油纸布上,放一排小玩意儿,瓷娃娃、绒娃娃,也有的是饮料、香烟、白酒。物品的摆放很有层次,近小远大,近廉远贵。玩的人,一次性花钱向摊主购得几个圈,十个,二十个,随你套,套到啥,啥就是你的。当然,套中的少,主要是圈很小;而且圈有弹性,套到了,又弹出来了。

  跳房。地上划几个圈,成阶梯状往上延伸,越远,圈越大。游戏的道具呢,是用棉线把玉米粒串成几个圈,绑成一团。没有玉米,其它粮食也成。游戏的规则是,先把玉米串扔进最近的那个圈,然后单脚跳着把玉米串从近的圈一级一级往远的圈踢去。踢完一轮后,背转身,把玉米串反投进其中一个圈里,这叫背房,投中的这个圈就是他的房。是他的房,他自己就可在那个房里行走自如了。别人呢,却就不能涉足这个房了。要是误进了,你就得把你自己的房退出来一个。没有房的,就罚一轮不跳,干看着别人升迁。

  跳房游戏的妙处,就在这背房上。会玩儿的人,他们首先选择的是背大圈,远圈。你想啊,圈越大,越远,别人要单脚跨过去越不容易;而你呢,却如履平地。这有点像给别人使绊子。你背的房越多,给别人使的绊子就越大,别人要逾越愈困难。你要是把所有的房都给占去了,别人可就没得玩儿的了。不过要背身投中,也不容易,你得有力气,有准头,有柔和度。这有点像套圈,不过是反的,不是拿圈套物,而是以物中圈。

  钻火圈。严格地说,这不算是我们玩过的游戏。我们只看过。那时候,乡下经常有耍把戏的来。在宽敞的草坪上,扯出一个大棚子,把戏在棚子里耍。棚子旁边开一道很小的门,买票。耍把戏的除了美女攀索、小丑逗笑外,也有动物表演。棚子两边高高地拉一根钢丝,一只肥重的山羊,踩着细细的钢丝从这边走到那边。钢丝中间还有一只小小的盘子,山羊走到那里,收起双脚,缩拢一堆,踩在盘子里,纹丝不动。还有猴子表演。猴子悄悄从驯兽师一口箱子偷出衣服鞋子首饰,穿戴在自己身上。甚至一下摘掉驯兽师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做出一副沐猴而冠的样子。

  我们最爱看的还是狮子钻火圈。一只威风凛凛的雄狮从笼中跑出来,棚子里所有人都怕得不行,有的甚至后退着一下踩在别人身上,一些大人赶紧捂住自己孩子的眼睛,怕给吓住了。但驯兽师却微笑着,全然没有怕的意思,还用鞭子在狮子屁股上直抽打。狮子被打痛,似乎发怒了,转过身来,顶毛高高竖起,张开大嘴,龇开牙齿,冲那驯兽师大吼一声,作势要向他扑过去。但是驯兽师不但没后退,反而迎了上去,把一只手臂直伸进狮子的大嘴里。观众席上又是一声惊呼,有些人脸吓得发白,有的人软软地歪到地上。但是驯兽师却把又把手从狮子大嘴里取出来,展示给大家看,完好的,一点损伤也没有。

  接下来是表演的高潮:钻火圈。火圈很小,四周浸满油,正熊熊地燃着。满身是毛的庞大狮子,要从这火圈里钻过去,真是一件困难而又十分危险的事情。狮子必须尽量收缩自己,缩成一个筒状,否则,很可能就碰在火圈上了。而且它的速度必须特别快,要形成一股风,把封住圈子的火焰冲开,绝不能让一星半星的火苗沾在毛上。狮子显然也明白它所面临的危险,而且显然曾经多次经历过这样的危险,可以看出,它身上的毛,很多地方都有被烧过的痕迹。
狮子在火圈前局促着,旋转着,就是不去钻。驯兽师挥着鞭子狠狠地鞭打它。我看见它埋着头,低吼着,眼睛向上斜瞪。我从它眼里看出了愤怒和仇恨,它低俯下身子,昂起头,朝驯兽师伸出它尖利的牙齿,强劲的爪子。大家都紧张得手心出汗,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狮子!要是这狮子朝驯兽师扑过去,或许他半边脑袋就没了……但狮子吼一阵,徘徊一阵,最后还是乖乖地收缩了它的牙和爪,驯服地往火圈一跃而去。

  吹气泡。气泡算不算圈子?吹气泡算不算圈子游戏?吹气泡有两种,一种是一次只吹一个,一种是一次吹很多个。吹一个的情形是这样的,最先它很小,皮很厚。但是随着圈子的长大,边界就越来越薄。当它薄得只剩下一层水雾的时候,它再也撑不住,无声无息就消失了。吹很多个的则不同,很多个圈子从嘴边飞起,向四面八方涌去。我们不知道它们都涌到哪里去了,我们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爆了,什么时候爆的。我们沾起肥皂水,又开始吹第二批……


数学老师讲述的圈子


  数学老师向我们展示一样工具:圆规。他把圆规的一支脚钉在黑板上,另一支脚绕黑板一周,一个圈就画成了。数学老师告诉我们,一个圈的构成,有两个关键因素,一是心,一是径。有了这两样因素,便可以确定平面内所有点与圈的关系。如果点与心的距离小于径的长度,那么这个点就可被划定在圈内,反之就在圈外了。这个规定非常严格,数学老师强调,我们的几何重要的就是确定图形的大小、相互的位置和彼此的关系,所以我们绝不能搞错了。

  数学老师又告诉我们,事实上,平面内不仅仅一个圈,有很多圈。但是不管多少圈,每个圈都是有一心一径的,其它所有点都是根据此心此径确定各自与圈的关系、位置及秩序的。圈和圈的关系有很多种:外离、外切、相交、内切、内含。两个圈要是处在外离状态,那最好了,各顾各,谁也碍不着谁。外切最重要的是切点,它是两个圈最关键的桥梁和纽带,两心连接,必通过切点的;过切点的直线,与一个圈相切,必与另一个圈相切,等等等等。这些规则都是围绕切点展开的。数学老师说,解题的时候,我们绝不能忘了这个切点。两个圈相交,交叉的那一部分我们得特别警惕,因为它既属于这个圈,又属于那个圈,它具有两面性。通常情况下,我们是把它涂成阴影部分。数学题目中,最常见的是计算阴影部分的面积。这就是说,我们不但要清醒地找到它们,还得把它们的大小和范围精确地鉴定出来。两圈关系中,最不好看的是内含。数学老师愁眉苦脸瞅着那两个内含的图形,我们也觉得越看越不好看。一个圈包含在另一个圈内,却又有两个心!它们不但不好看,还很不稳固,很危险。我们瞅着它们,我们觉得它们动荡不安,它们的出路只有两个出路,要么到内切,要么到同心。内切了,里面的圈会在外面的圈里不停地转来转去。不过,虽然转动,内切圈的心和外圈的心距离却是固定不变了,这样它们也就稳固了。同心呢,两个心合二为一,当然,这是最漂亮最稳固的图形。

  圈有多种,有实圈,有虚圈。实圈不用说了,它就摆在那儿,谁是心,径是多少,哪些点在圈内,哪些点在圈外,一目了然。虚圈则大有深意了。数学中有一种证明共圈的题目,那个圈隐藏在叉叉角角的图形中,就像我们看的某种迷宫图,没有好的眼力,你是看不出来的。而且就算你看出来了,也不行。数学不是看不出的,数学是要讲证据的,证据不充分,或者推导有误,你就要得付出代价。

  还有一种虚圈,我们称为辅助线,它是打通题目关节的罪重要的图形。有了它,我们的问题可能就迎刃而解了。聪明的人,有能力的人,是绝不会轻视它的。反而是一目了然的那些点、线、面、角、圈、体,它们明白准确,但是做习题的时候最该忽视的就是它们,要眼中无它们,只把镊子伸进去,把那个细瘦的、忽隐忽现的虚圈拈出来。

  数学老师看到我们目瞪口呆的样子,笑笑说,你们怕啥呢,这还都只是平面几何中的小儿科问题呢。数学老师是初中数学老师,他告诉我们,到了高中后,点、心、径、圈都会动起来的,它们之间的关系就会更复杂了。一个点最先可能在圈外,但只要运作它,让它动起来,它也可能就进入圈内了。还有,圈也不再是我们看到的平面的圈,它会旋转起来,成一个立体的球。球再加上时间、岁月的变化,它还可能成为一个四维的图形。当然,这些东西太复杂,现在和你们说你们也懂不起,将来会另有老师教你们的。数学老师给我们初中阶段的某一课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圈。




三轮用双脚画圈


  和数学老师不一样,三轮用双脚画圈。三轮不但和数学老师不一样,和开发商也不一样。开发商用手画圈。开发商手上戴着白手套,他从怀中拈出根不锈钢指挥笔,双手一拉,指着一张地图轻轻一画,于是三轮就只能用双脚画圈了。

  这个过程具体是这样的:原先,三轮也是用手的,不过他握的不是小巧的指挥笔,是粗大的锄头。一锄接一锄,从头顶到脚下,每一下画的都只是半圈。他画了大半生,一个圈也没有画完整。他老早就不满意自己只能画半个圈了,也想过换种画法,但最后他叹口气,算了吧,画半个就画半个,恐怕这一生也就只有画半个的命了。其实画半个也是不错的,人啊,认命吧。

  但是开发商一动指头就彻底改变了他。开发商画的那个圈虽然毫不费力,但一下就把他土地全画没了,再想用锄头画圈已经不可能了。不用锄头用啥呢?他只会使锄头这一样啊。没了锄头,不要他命吗?这时候有人过来给他做工作了,那人指给他一辆三轮,你想画圈是不?有办法呀,踩三轮嘛!踩三轮咋是画圈呢?咋不是画圈?一上一下,那不和使锄头的动作一样吗?使锄头得抡过头顶,踩三轮却都在脚下,还坐着,省一大半的劲呢。使锄头只能画半个圈,现在给你三个圈,三个圈转起来,又幻化出千千万万的圈,这效率不就大大提升了吗?使锄头你只能在一个地方使,踩三轮可什么地方都能去,什么都能见到,这完全是开阔你的眼界,提升你生活质量和档次啊……

  然后他就踩三轮了,然后他的名字就叫“三轮”了。

  那一天我刚好上他的三轮车,他脖子上挂一条擦汗的毛巾,俯着身子,微抬屁股,双脚拼命往前踩。他也许是为了抢时间,双脚踩得风快,简直成了两个圆鼓鼓的圈。当然,他画的是虚圈。我忽然想到初中数学老师给我们讲的,虚圈是非常重要的,虚圈是辅助线,能画出那个虚圈基本上就解决问题了。我心里忽然就有些难受,这个三轮,他一天画出那么多虚圈,解决了啥问题呢?忽然,前面遇到了一段斜坡。圈破碎,三轮的脚步明显慢下来。我赶紧说我下来走上去吧。但三轮阻止了我,三轮笑呵呵说,不用不用,让你走路,还坐啥三轮呢?你放心坐着,没问题的!他高耸起屁股,脑袋长长地伸到前面,双脚费力地踩。为了减少上坡的难度,他在坡上踩出之字拐。但即便这样,他也粗气直喘,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滴。

  却是一不小心,差点就撞在一辆奔驰身上了。那奔驰停下来,摇开窗户,大声喝道,三轮,你瞎眼了,撞坏了我的车,你赔得起吗?三轮赶紧跳下来,双脚支住,俯身赔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奔驰唰一声过去了,四个车轮拉成一条炫白的直线。三轮车不好意思又不无炫耀地对我笑笑,这就是买了我们土地的那个开发商老板,很有实力的哦,听说奔驰都有好多辆呢!
我心里又一阵难受,气愤地说,他牛啥呢,还不是你们给了他地!你们不给他地,他能这么牛?三轮憨憨地笑笑,可不能这么说,你不给,别人还巴不得给呢,我们村里那些土地没被征的,还羡慕我们得不行呢!可是,我着急地说,可是他圈的那块土地,收益远远大过给你们的土地款啊!三轮依然不温不火地笑着说,我们没那大本事啊,土地不卖给他,在我们手里,就只能种庄稼了。种庄稼,我这一辈子可能半个圈也画不完整了。

  他说给我听的话就是人家劝解他的话!我无话可说了……


春婆婆的三个圈


  春婆婆有个弟弟,小时候,弟弟脖子上有个银项圈,春婆婆没有。春婆婆特别羡慕弟弟有这个圈子,有一天早上,春婆婆偷偷地把弟弟的圈子戴在自己脖子上。弟弟起床后没发现圈子,他也不着急,没有就没有吧,他还懒得戴呢!可是父母着急了,他们不断地责问弟弟圈子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出去玩摘下来丢到野地了?是不是被哪个野孩子给偷去了?是不是打碎了不好意思拿回来给他扔了?起初,春婆婆想从脖子上取下来,说她只是好奇,戴着玩儿。后来看到父母的神情越来越严厉,她就不敢说了。弟弟呢?当然说不清楚圈子去了哪儿,父母说是不是在野地丢了他就说是在野地丢了,父母说是不是给别人偷去了他就说是偷去了,可又说不清究竟丢在哪儿了?给谁偷去了?父母哭笑不得,疯了似的沿着弟弟白天玩过的路线寻找,把和弟弟要好的孩子一个一个逮来审问。春婆婆心里越来越害怕,又心疼父母,终于忍不住把银项圈摘下来递给父母……

  春婆婆的手就那样给父母打折了,虽然最后让医生给接好了,但是手臂从此就弯了,拉不直了……

  春婆婆一结婚,就用大红绸布给丈夫做了一根腰带,让丈夫拴在腰上。每次丈夫出去做工回来,他第一件事就是把丈夫拉进房间,检查腰带是不是还在。丈夫却不喜拴,经常解下来丢在一边。丈夫一解下来,她就不厌其烦给他拴上,她哄,她诳,她搂搂丈夫,在他腮帮子上亲亲。那时候丈夫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孩子性未脱,爱和人家疯玩。有一次就被人家把红绸腰带扯出来了。丈夫一时满脸通红,从别人手指尖上接过腰带,团成一团,远远地扔到野地去了。

  回去后,春婆婆照例拉丈夫去房间,丈夫死活不去。一扯,又把小时候给父母打折的手臂扭伤了。丈夫不进去是因为有其他人在,其实没人他也是不进去的。最后丈夫当着伙伴的面给了春婆婆两巴掌。春婆婆哭过后,还是又再做了根红绸带,趁丈夫睡着,偷偷给他系上了。

  但是春婆婆最终没能给丈夫系成,她想要系也不能够了,丈夫丢下她,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了。那个女人从来不给他系红绸腰带……

  春婆婆当菩萨是一瞬间的事情。当时她刚背了一背篼苞谷从野外回来。正是抢收时节,大家都在忙自己的活,她的两个孩子也在学校读书。她背篼里的苞谷盘得像山一样,压得她几乎就要跌倒在地了。她努力撑住,一步一步往家里走。但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她还是跌倒了。她最后被路过的村人救了起来。救起来后,她就说她成了菩萨。她说她是观音菩萨派到凡间来,专门给人们消灾解难的。她为了证明她是菩萨,她说她头上有个圈,要大家看。大家看了,有的说有,有的说没。不管有没有,她都这样成了菩萨,给村里人看病、驱鬼、消灾、算命,从村人那里获得一些钱财。她用稻草扎了很多圈,每一个来找她的人,她都递一个圈给人家,她说这是菩萨给的,只要戴上,就能逢凶化吉。

  她的两个孩子渐渐长大,成绩也不错。但是他们不要她当菩萨了,他们说,好学生的母亲是不能搞封建迷信的,更不能靠搞封建迷信骗钱。他们说,她如果执迷不悟继续搞下去,他们也没脸在学校读书了,他们将离家出走……


从一个圈子到另一个圈子有多远


  到这座城市后,我很快就进入了一个圈子。我不知咋回事就到了这个圈子里。当初是因为有一个召集人,他常常把我们召集在一起。我其实是不喜这样的聚会的,我只爱一个人看看书,去田野走走,躺在一张椅子上,享受一下午的阳光。但是召集人是个热情的人,良善的人,被他召集,我总是不好推脱,就去了。久而久之,就进了一个圈子。

  起初我并不知道这是一个圈子,但是因为另外一些以前也喜欢召集我的人,不再召了,他对我客气起来,对我说“你们”,带着一种彬彬有礼的客气和恭维,我才渐渐明白,原来我成了一个圈子里的人了,而这个召集人,就是这个圈子的心。

  被框定在某个圈子内让我很不舒服。我极力地想要离开,回到一种独立的孤独的状态。我觉得独立的姿势对我非常重要,而孤独,这也是我不愿处在这个圈子中的根本原因。因为我融不进去,我在这个圈子里感受到的不是温暖,是孤独。看到别人兴高采烈,神采飞扬,我有些不知所措,常常觉得连手脚也没地方放。

  但是我却得到了空前的礼遇。很多人对我微笑,用羡慕的眼光看我,用讨好的口气和我说话,和我套近乎。你们羡慕我啥呢?你们以为我幸福么?还不幸福?你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你是离那个心最近的人,还不幸福!我要是能进这个圈子,我还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呢!圈内的人想出去,圈外的人想进来。名人的困惑也是我的困惑啊。

  却是圈子一下就没了。圈子没了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圈子太大,就像小时候我们吹的肥皂泡一样,圈子越大,边界越模糊,直至消失。没了边界的圈子自然不存在了。还有这一种是圈子的心没了。没有了心,圈子也就不存在了。这个道理,初中数学老师就讲过。

  不再属于某个圈子,我的心大大轻松了一阵,但很快又有些不适应,失去了归属感。我在心里轻看自己,骂自己,敲击自己,要把自己敲醒。但是敲得越厉害,失落越大,像一个乒乓球。我有些悲哀,我就是这么个凡夫俗子,人性的弱点也是我的弱点。

  同时,生活中我又遇到麻烦了。这个麻烦只有某个人才能解决。但是这个人是某个圈子的心,而我不属于那个圈子,我根本没有接近他的可能。除非我成为动点,像初中数学老师告诉我的一样,改变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动起来,进入他的圈内。我知道,我与这个圈子内的主体话语格格不入,我要进入这个圈子,不只是得强装笑颜,还得尽力收缩,扭曲自己,抛弃自己的兴趣和信仰。就像那钻火圈的狮子一样,它委屈自己转过去了,可身上也可能被灼得遍体鳞伤。是弃,是留,名人的烦恼也是我的烦恼。

  但我终于狠下了决心。好在,我的适应能力还比较强,很快就进入了这个圈子。不过,要长留在这个圈子里,却是个不敢松懈的事情。我必须随时随地隐藏自己,调整自己,装饰自己,绝不能露出马脚。和小时候玩的跳房游戏一样,单脚着地,集中精力。我不但要让自己更像圈子里的人,还要冲到最外面,抵挡住四面八方对这个圈子的冲击,做好这个圈子心的视死如归的忠诚卫士。

  经过长久挣扎,我感到我在这个圈子里已经很稳固了,我的全身上下都戳满了这个圈子的印记,连呼出的气息都是这个圈子的味道了。我试着和这个圈子的心说一些体己的话,但迅速就被弹了回来,被冷冰冰地拒绝。我终于明白,虽然我也是属于这个圈子里的,但圈子里面还有一个更小的离心更近的圈,我们虽然是同心圈,但我是居于外层的,边缘的。而且因为我曾经在另一个圈子里呆过,我处在了交集的部分。这一部分,按照初中数学老师的说法,一般是要被涂成阴影的……


三家婆临死前挽的那些圈


  这个故事在村子方圆几百里内广为流传,无人不晓,至今一些小孩子听到,仍然恐惧地直往大人身上靠。说三家婆临死的那两天里,也不叫喊,也不呻吟,可就是不许谁进她的屋。她斜躺在床上,把床下铺的稻草扯出来,挽成一个又一个圈,扔在地上。谁要想进去安慰她,她就把圈砸谁。那稻草长年没换过,早就生潮变腐了。她砸过来,挟裹着一股冷飕飕阴风。别说她不让进,她让进谁也不敢进了!

  重提这个故事是在今年春节的时候。我在城里过得很不得意、很陌生、很拒绝、很异乡。就想回老家乡下过一阵子。我去拜访了姑婆。姑婆是村子里老一辈中硕果仅存的老人,我想我在她那里能够得到一些启发。然后姑婆就说起了三家婆的这个事情。起因是表叔喝农药死了。表叔六十多岁了,因为和表娘气不过,就去喝农药。他先买了瓶农药回家,被儿女们发现,给他拿走了。但他又去买了一瓶,没回家就在半路上扯开喝了。被人发现时,他那瓶剧毒的农药只剩下一小口了。

  姑婆说其实合该你表叔死的呢。怎么合该他死呢?他家有传统啊……我才想起,表叔的父亲也是喝农药死的,他爷爷也是喝农药死的,而且也都是六十来岁的时候。咋这么巧呢?肯定是报应,他祖上肯定把别人给毒死了,报应到他们身上了。说不定你表娘啊这些人,就是被他祖上毒死的那人转世投胎,专门来报复的。因果报应,尘世轮回,我们都在这个圈子上,谁也逃不掉的。

  哪有啥因果报应,这些都是骗鬼的嘛,咋能信呢?咋能不信呢?雷老五想生个儿子,但是他生了三胎都是女儿,为此,家里的瓦角都给罚款罚没了,他还生。直到雷老五的老爹死后,他也生到第四胎时才生出了儿子。有人说,雷老五儿子是他爹转世投的胎。大家一看,果然是的,不但模样像,动作姿势也像。走路也喜欢背着手,身子勾成一圈。还有件奇妙的事情,他爷爷那根镶铜的烟杆雷老五寻了好久都没寻到,但是他儿子一下就指出来了,说放在房梁上呢。雷老五爬上房子一寻,果然在那里。肯定是当年雷老五他爹捡瓦时放在那里的。要不是他老爹转世,那么偏僻的地方谁找得到啊?

  姑婆忽然又说到朱富贵。朱富贵我是知道的,他可是村里出去的赫赫有名的人物,据说在省城里当官。谁要是遇到啥大难事,就说,去找一下朱富贵吧,他能给你解决。村里但凡有人升官了,发财了,进城了,孩子考上大学了,大家第一猜测的就是,这是朱富贵帮的忙。姑婆说,朱富贵最近回村里来,买了一块地,修了座气派堂皇的坟墓呢,他说他百年过后,是要回来埋在那里的。姑婆对我说,大孙子啊,你虽然年轻,可也应该有这样的考虑啊。我嗤笑一声,考虑啥呢?活着的事情还整不醒豁,说啥死呢?死了就死了呗,死了还管得了那么多啊!姑婆就有些瞧不起我,咋能不考虑呢?树子从地上长起来,随便它长得参天摩云,最后叶子还不是掉到地上,回到它生的地方?然后姑婆就感叹,人和树也是一样的啊,一个人的一生也就是走一个圈,从哪里开始,最后就回到哪里,走完一圈,一辈子也就完了。

  我惊讶于姑婆居然能说出这样富含哲理的话!姑婆是个健谈的人,她又讲到易婆婆。她说易婆婆是完全知道自己要死的,临死的那个月,她挨个儿地去她儿女、她亲戚朋友那里走了一圈,然后又到她的田地里,挨着田埂一根一根地走,嘴里还念念有词呢。当时大家都奇怪,问她,走啥呢?念啥呢?她谁也不理,走完回家后,那天晚上她就死了!大家才明白过来,她是去告别的。告别完,她这个圈算是画完整了。

  姑婆最终没再讲三家婆临死前为什么要挽那些圈,她的讲法很不完整。我几次提到,她都没有接话,她的兴趣到其它地方去了。在回来的路上,我自己猜想,三家婆挽那些圈,难道是她觉得她人生的圈并不完满,她还有很多圈没有挽成就去了?她不告诉她的亲人,她知道告诉了也是没用的,她的命不在亲人手里,而在上帝手里?当然,或许谁也不清楚她为什么要挽那些圈,姑婆也不知道,姑婆因此没办法使她讲的故事圆满。故事是可以完整的,但人生绝不可能完整。而我,我人生的圈才画到一半,还在纠结和缠绕中,谁又能告诉我这后半个圈该怎么画呢……

[ 本帖最后由 张生全 于 2010-4-13 16:44 编辑 ]
作者: 杜永生    时间: 2010-4-13 16:36
怎么还没编辑好呢?先记号。等你编辑好了。问好!
作者: 笨小暖    时间: 2010-4-13 16:40
先提上来,稍后读。问好。
作者: 张生全    时间: 2010-4-13 16:43
编好了,请批评!
作者: 笨小暖    时间: 2010-4-13 16:46
文章非首发,请记着标注交流贴。
http://cache.baidu.com/c?m=9f65c ... 7956&user=baidu
作者: 鸽子杨军    时间: 2010-4-13 16:47
非常用心用力的组章,随意取其中一篇,都不错。文字功夫老道,叙述把把沉稳,欣赏
作者: 张生全    时间: 2010-4-13 17:09
没注意首发哈,以后先贴在这里:))
作者: 张生全    时间: 2010-4-13 17:09
杨军兄好!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0-4-13 22:02
朋友文笔不错。
请注意首发要求,不是首发,请在篇后加“交流贴”说明。
作者: 张生全    时间: 2010-4-14 09:59
谢房斑提醒!
作者: 赵国宝    时间: 2010-4-14 21:33
佩服对圈子的这么多描述。
作者: 张生全    时间: 2010-4-15 15:38
谢谢国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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