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突然砸下来的。
清明节,柳丝儿轻拂,春花也碎纷纷地开。心情愉悦。
回去给老父亲烧纸,一晃三年了,真快。
刚到家,正给的士司机结算车费,电话就一个接一个打过来。接起来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咱娘病了,咋办?”
一问,原来是突发脑梗塞,被我哥拉到村卫生所输液。
趁着液体没输完,赶紧跑到坟前,给老爹烧几陌纸钱,磕几个头。仍旧是止不住的眼泪。他当初,就是这个病哪。
然后,跟我哥商量怎么办,他说:“我能怎么办……你嫂子也忙,你侄子也忙……”
他坐在轮椅上,一脸的混沌和茫然,萎缩和躲避。
永远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请乡亲帮忙开车,我带上我娘,去了县医院。
我的学生--县医院的护士,接着,二话不说先治病。
一边治着,我的好学生说:“老师,你看我姥姥这病,不大好,我建议你还是早点转院。”
我看着她,嘴在继续地歪下去,刚开始手能抬起来,摸到鼻子尖,腿也能曲伸,渐渐的,手也抬不起来,腿也抬不起来。
口水滴滴嗒嗒淌下来,话也呜噜呜噜地说不清了。
我心急如焚。
要转院,人呢?人呢?
这次入院就已经是劳动了乡亲和学生,再转院,我怎么抱得动她?
我给我哥打电话,他说:“要不,咱在县医院输几天液就回来吧,还上村里的诊所看看……”
我不肯,反复要求家里来人帮忙,他说,那好吧,我跟他们商量商量。
一等不来,二等不来。
我给我侄子打电话,他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小伙子,正当其时。结果他说:“我没空。我要上班。”
转眼一夜过去了,他们再也没有打过来一个电话。
第二天一早,我的学生本来正在歇班,从家里赶过来,帮我给母亲转院。她比我个子还矮些,两个一米五多一点的小胖子,拼命也搬不动一个彻底不能动的老太太。
举目无亲,容不得人不哭起来。我打电话给侄子,侄子说:“我忙啊。”
楼道里的陪床的男人们说:“不要哭不要哭,我们帮你抬。”
抬上救护车,拉到省医院。朋友动用了他的关系,马上给办理了住院。
学生跑前跑后,我奔上忙下。终于住下了。
我的难才刚开始。
要做核磁共振,要把她从床上抱下来,再抱上轮椅,再推着她坐电梯到负一层,再把她抱下来,抱到做检查的床上去。她像刚出生的婴儿,软得又像一滩泥。她的裤子已经尿湿,医院发的病号服裤子又没有系带,一会儿一松开。
满头大汗也搞不定,勤务处给推过轮椅来的人叹口气说:“哎,我来吧。”
我千恩万谢,他不在意地摆摆手,说:“谁让你家没人呢。”
做完核磁共振,又要做心脏彩超。做完心脏彩超,又要做颈部彩超--好像是,我记不准了。反正是轮椅,轮椅,轮椅,抱也抱不动,背也背不动。我的腰椎间盘突出犯了,腰痛得要断掉。我跟侄子说:“没人帮忙,我一个人弄不动她。”他说:“她能有多重,你就弄不动?”
当初转院的时候,我一边哭一边叫家里来人帮忙,没人肯来,我学生忍无可忍,从我手里接过电话,说“赶紧来,我老师一个人不行。”
大概是为了顾及面子,嫂子第二天来了一次,空手而来,空手而去。侄子来接他妈妈来了一次,照了一面。
我哥哥自始至终,一面不露,一个电话没有。
然后,就是度日如年的住院生活里,我一个人苦熬日月。
老太太的神智逐渐清醒起来,眼睛看着房门,病房里不断有来探视的亲戚朋友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是她的儿子和孙子。
永远如此,永远如此。
两年住三次医院。阑尾炎开刀,没人来看。心衰差点没死掉,没人来看。再次心衰差点没死掉,仍旧没人来看。
这次仍旧没人来看。
因为看病是个无底洞。
筹了一万块钱,投了进去,三天就光了。光第二天一天就花了六千多块。
到了医院,钱就不是钱了,是纸。
女儿刚毕业工作,把她所有的积蓄拿出来,说:“妈妈,给我姥姥治病吧。”
然后,我就听到了流言:“我们算什么呢?人家说拉走就拉走给看病了,连商量都不商量,哪看得起我们?”
这是我嫂子说的。
--我一个一个电话打着,好像打到了外太空。
“为什么不看她?因为她只亲她闺女,亲她外孙女,不亲我这个亲孙子。”
这是我侄子说的。他未曾满月,得了严重的疾病,这个当奶奶的,抱着他,去省医院,衣不解带,服侍一个月,捡回一条命来。至今他肚皮上还有一条蜿蜒整个肚皮的大伤疤。
“哪有钱呢,给她看病。我想吃她的鸡蛋她都不肯给,宁可放臭都不肯给我吃。”
这是我哥说的。他忘了,似乎应该是他买鸡蛋给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吃吧?
--当这些义愤填膺的话说出来的时候,我哭都哭不出来了。
他们看不见老太太每个月花的钱,是谁孝敬的--老太太也是逗,给她的钱,她不舍得花,偷偷给孙子花。孙子花了,到现在要救命,一分钱都不肯还回来。这钱,其实,还是我的啊。
老父亲病了十年,最后瘫痪,我哥只给过他二百块钱--他那时候还没坐上轮椅,还是个健壮的男人,可以大把地赚钱。他们屋里有电视看,我的老父亲没电视看,在人家的屋外,贴着玻璃,偷偷蹭人家的电视看。
我闹婚变,侄女说:“姑姑,你买一辆车吧,写在我的名下,我帮你转移财产。”躺在病床上,侄子问:“姑姑,你的房子能不能抵押贷款?”
我的心里,像喝了雪水一样的冰凉。
幸得救治及时,老太太恢复不错,出院后,本来已经给她找好了养老院。
那里有花草树木,有同伴陪伴,可以散心,可以聊天,可以抹牌。她想去,想得眼发蓝。
但是我却不敢。
因为我要征得哥哥一家人的首肯,否则,又会是一个大罪名:“我们算是什么呢?人家根本瞧不起我们,说弄养老院就弄养老院去了。”
--好像去医院是不花钱的,好像去养老院是不花钱的,好像我是没事找事的,好像我是钱多了烧得红彤彤的。
但是,他们怎么肯呢?
老人的地他们种着,但是一分钱都没老人的份儿。老人栖身的小屋里,冬天不能用电热毯,夏天不能开空调和电风扇。我把老太太接走,老太太思乡情切,又要回来。养得精精神神地离开,病得要死要活给我还回来。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这次,我说:“娘,你要不要回村里,让他们照顾你?”
她沉默了一阵,说:“我回去,就死得快了。”
我爹死得冤。一辈子与人无求,与世相安,永远沉默,面朝黄土背朝天。
本来一直跟着我,死前数月方回老家。
嫂子和侄子不曾去他栖身的小屋看过一眼,还和老母亲吵架,说她晒的老头儿的尿褯子弄脏了院子。
侄子说我爷爷当初曾经一巴掌打在我头上,我凭什么去看他?好像他是做爷爷的都教训不得的龙太子。
--这样的逻辑,好熟悉。
什么叫流氓?流氓就是:道理永远是在自己这一边,索取永远大过奉献,既当了婊子,又要立牌坊。
底层的人心险恶,不沉浸其中的人,不会懂。
我不是圣人,我只求一点:
给我立一个字据,白纸黑字写清楚,和我断绝关系,和老太太断绝关系。
然后老太太就我一个独生女,生,我养,死,我葬。
让我放开手脚,安安心心地孝敬老人。不要让我一边给老人端着尿盆,一边还要头上被所谓“亲人”扣上屎盆;不要让我钱包瘪瘪地伤了钱,然后再被左一刀右一刀地伤了心。
舌头是软的,人心是黑的,没有道德标准的人,做事是没有底线的。
让这些恶灵退散,让我做一枚安安静静孝敬老人的女子吧。
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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