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沉默的刀
唐卡吉祥八宝之胜利幢·正直自持,外邪不侵。
它以为自己是平和、安全、弱小的。殊不知依然锐利,目光凛冽。只有疼痛才能让自己感觉色身的存在,但色身再强大,也终归只是色身。(舍利子语)
恋上一柄刀。从此时光沉默。从此我紧闭自己的双唇。(老虎与小鱼语)
我是个孤陋的女子。常想在诸多的旧事与掌故里寻出一点鲜活的“生”之眉目,然而委实不易。毕竟过往之事不再新鲜。但报纸却例外,它一直为世人所接纳。——上面的头版头条皆是过往之事,这有点象新鲜的蛋炒饭,隔了一夜后,你再倒入平底锅内,加上一二个蛋,加上葱花,再加上味精与盐,翻炒后依旧透着新鲜与美味。就是这样的美味使我时时地反顾一切的过往,哄骗我这大半生:
说弘一法师终时,手书“悲欣交集”四个悲凉突兀的大字。后。便在敬老院晚晴室内圆寂了。火化后拣得各色舍利千八百粒,舍利块六百块。空门果真空乎?然也。弘一法师的舍利是色身(肉身)所化,色身感知留在人世间最后的火灼之疼痛以证悟色身的存在。但色身再强大,也终归只是色身,弘一法师并未真空。若真空,就不会有他的临终手书“悲欣交集”——在这里,激烈与美好同在;若真空,自然将凡尘悲欢离苦勘透,又何需“出家”这劳什子东西?!毕竟生,原本是不能选择的被动之事,除却今生的努力之外,还要看前世造化,所以没有多少人,生,是完美的。那倒不如与家人一处好好地活,好好地死,摧心摧肝,是谓“安生”。
再看释迦牟尼佛。当初舍下自己的皇位,去受领世间的一切悲苦,最后在菩提树下开悟。读这段时,觉得释迦牟尼佛有点儿可惜,他不应当舍弃世间赋予他的使命,这首先犯了“慈悲”一条,舍父母而追逐自己的追逐就是一种“求”,父母也是受苦者,理应同列为其普渡之大众之列。再,国虽有局限,但能凭一己之力解救本国的子民,也是一种自身的修持,又何必舍赐自己骨肉的与身家的父母双亲。
最后说藏地的大昭寺。那里常年烟雾缭绕,处处经幡。据说绝大部分藏民一生只求温饱,于是虔诚朝拜便成了他们修渡的一种方式。磕长头的男男女女、手持转经轮的白头发老奶奶,他们看上去万端和详,简净。我想,定是那份虔诚令他们的修渡异样丰饶。然而,丰饶是他们的。与我无关。
佛家云 “不可说”道的就是“佛法之广大,不可尽言”。
我不是弘一法师,不是释迦牟尼佛,不是磕长头的藏民,人各有异,你有你的丰饶,我有我的清淡。岂能用一时之言言尽?故, 各人的修持、灵渡与各人的选择有关。因此,我不会同他们一样断然地去拒绝生命中,人世间给予我的一切,言下之意是:上天给我什么,我接受什么。
譬如现在,上苍让我在有生之年遭逢一柄刀:有刀锋,有刀背。刀锋锐利,刀背钝拙。有若人的两面(善与恶);有若生活在你我身上留的印痕。 那么,就让我用生命来将它磨砺。
“善”与“恶”只是空与不空。而空与不空,原只在心念间,那么我愿在有生之年,以各种欢喜与业障,来成全各自的修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要踏实地静默存在着,记着在幻境般的人间始终站着一个自己,就好。这样的修持就如同在雨中小酌:有无处躲避人生之残酷的直面,又有快乐地享受五香豆,高梁红丰盈烟火之畅美。而赋予自己悲与喜,亦只在心念间。
譬如,在午夜,于内心修一朵莲花,它将在你的心神的注视下怒放;譬如,在白天,修一幅唐卡,则是修渡那个始终在生活中站着的自己,可以看见本真,可以悟性情。那么,选个适合自己心情的日子,沐手、焚香、便可春暖花开。
修持是个安静的过程,唐卡亦然。它有色身、真言及图案,吉祥八宝属于图案。而修渡的整个过程又有绘画、织物与印刷,这三种当属“绘制”最漫长也最艰辛,是一场心路历程。绣持一幅唐卡就好比画好画,读好书,写好字,让你浮躁的内心静下来,慢下来。然后,一步一步逐渐地走向“果”的圆满。
“与众守口,独处守心”,“因循守旧” 这是修持一幅唐卡并令其经久传世的秘密所在。细心留意并观察过那些修持者,在唐卡完成后,他们的姓与名几乎无人知晓,但正是这些无名者们本着这个宗旨,坚守着这一传统而成为了文化记忆的复制者,他们宁愿成为匠人,以自己的无比念力给予唐卡莫大的感染力。——所有的颜料皆取自大地,其配制完全靠手工操作,过程缓慢而复杂,甚至跟人的力气有关。譬如白与黄色,可以由年轻的男子打磨;而蓝与绿则需要体弱无力的人慢慢研磨。这就要求修持的人必是沉静的,一如时光的沉静。面对着唐卡,内心才不会,也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色身的悲喜、真言的感染力、图案的金色念力都再再地把修持者的每一丝感应体现出来。因此面对不同的唐卡,你感受到的就是不同的气场。执一念,有利亦有弊。针与线、笔与颜料同样可以成为戾气。而化戾气为祥和则成了每个修持者必须要做的事情。沉静者的沉默是强大的,面对同一幅唐卡,只要闭上眼不用看就能将整幅画的气场尽收心底。他们心无旁骛,完全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一年或者长达数年,他们都毫无怨言。
我要说的胜利幢的“荷”修的是佛心,胜利幢中的“幢”修的是正果。正果立于佛心之上,让你感觉它的柔美协调之际也感觉到“立”之前的锋利与凛冽与“立”之后的于矛盾中求协调之意念。在这看似协调的不协调中,受它的引证后悟得的人世间的一切——莲花在我的绣针下一瓣一瓣地怒放,我的手腕内侧也出现了一朵粉色的莲花。那么,且让我修一朵莲花,去体会莲心的苦 ;修一朵莲花,去体会莲藕的丝与孔。它们容下世间寸寸的悲苦情怀。纯青的琉璃子,去了莲心的白莲,它们非大智者不能悟。试问这世间有多少昔时因,今日果方能成就此德行?它们不是由我这愚钝冥顽不灵之心能解的。
我的修持仅是一缕细风。在这缕细风吹来的过程中你尽可以体会从布料的准备开始、到画绣格子、到配线到绣制的各个阶段。整个过程里你都可以做为一个时光的见证者,内心的挣扎与解脱的解脱者。那种沉默的力量:专注于一针一经纬,专注于一线一慈悲,专注于一格一感悟,它的慈悲在于它教会你耐心,它的感悟在于让你体会到恒心与养心并存,同时也相互磨砺,有如刀锋,在刀锋边缘,看你可以感受到前世的焰火,即便出局终了,亦你是你,我是我,独一无二。这些焰火会时时地提醒你骄傲与聊以自慰的资本是如此浅薄:它的强大,让你膜拜的同时也默许下生之允诺:生活,就是生下来好好活着,生下来好好干活。
我的唐卡胜利幢的修持始于2017年3月份并终于2018年8月,历时是一年零六个月。这里的“历时”经历的不仅仅是时令与节气,还有修持时不同的心境。国学的十二节气中说“三月驼云;四月裂帛;五月袷衣;六月莲灿;七月兰浆;八月诗禅”,现下里是八月!这是否也意味着我必得要去历经九月的“浮槎”、十月的“女泽”,才能明白十一月的“乘衣归”与十二月的“风雪客”呢?但我没有深究答案。在长期的绣制中,我已习惯保持缄默,因为明白什么都逃不过时光,时光可以静默一切。面对它的这种沉默式的静默,我只有,也只能紧闭双唇,让自己成为它的追随者,以沉默印证沉默,以我的生命之刀见证时光生命之刀——刀刀见血,刀刀毙命。而当感觉疼痛时则灵魂现身,你我将会看到它的清瘦,它的独醒,它的目光凛冽。
十二节气的历本上注明的这几滴水的确是德行所在,应视为“福”。在喧嚣人世,“懂眠、能眠、善眠”是“福”的小雏形,是人世间春暖花开的花团锦簇。
恋上刀的女子,激烈与美好如宿命围绕身后。那么做一个沉默女子并让自己行于沉默,应对生之沉默困顿,懂得并珍惜“福”,它无枯,无像---火蕊一跳,一声异响,一挣不开,就能击中那芍药花了。
唐卡·胜利幢
名词解释
舍利子:梵语śarīra。是人死后身体的总称。在佛教中,僧人死后所遗留的头发、骨骼、骨灰等,均称为舍利;在火化后,所产生的结晶体,则称为舍利子或坚固子。
色身:人的肉身,是声色外物。
唐卡:Thang-ga。也叫唐嘎,唐喀,系藏文音译,指用彩缎装裱后悬挂供奉的宗教卷軕画。唐卡是藏族文化中一种独具特色的绘画艺术形式。
胜利幢:象征着修成正果的胜利。为藏族吉祥八宝之一,摩尼宝顶,天物所成,无价之宝的绫罗垂帷逐级重叠,上下共三层,飘逸的彩带、金柄,并饰有各种珍宝串。在世俗中可表示战胜敌对势力,克服各种不利因素,常安置于寺院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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