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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赞美诗 ——读青年诗人张愈明的《在田野》 文/雪落梅花
与一首诗倾心相遇,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在一个初秋的向晚,坐在一个教室里听课,收到微信好友推荐的这首诗,粗读一遍,便被它击中。
在田野 文/张愈明
天欲晚,乌云遮顶 无垠的稻子围困无言的村庄 夜幕将启,夕光注满双眼 多么适合折返的时刻 我们还有一首赞美诗 需要唱诵
所有的倦鸟都在齐聚 所有顾盼的眼神都在阡陌中纵横 那些你从未发声的呐喊 像在唤回尚在邻家顽劣的孩子
那条洄游而来的小黑鱼 正在河汊的水浮莲旁练习诱捕 它无法阻止自己成为鱼中的鱼 正如我知道 一株稻子无法预言一株稻穗的饱满 我无法拥有我中的我
一株稻子是一根定海神针 一畸浅水就是一片汪洋
总是江水衔来帆影 你紧握的镰刀先于秋天抵达
诗中描绘的图景,恍惚如多年前经历过的一幕:秋天的田野壮阔浩大,向世界呈现着宁静而丰美的馈赠,万物肃穆寂寥,倦鸟齐聚的喧闹,让肃穆变得有了神性的意味,那时候,我一个人站在那无边的原野,心中回响着大地有声无声的召唤,万物都是主角,万物一齐合唱,赞美这世界的美与丰盈,赞美收获与成长——这些呼啸和呐喊在心底发出轰鸣,无边的渺小与孤独,无言的充盈和喜悦,悲欣交集的感慨和臣服……那一刻,心忽然颤栗不止,泪水莫名涌出双眸……
反复读着这首诗,教室内的课再无心去听。侧过头,窗外是一幅初秋的画景:湛蓝的天空深邃而高远,天幕下,一座白色的水塔正好镶嵌在我眼前的这扇玻璃窗里,如一幅装饰画;绿色的玻璃,为画中的一切穿上一层淡绿的透明蝉衣,使那个真实世界如梦幻一般充满玄妙的感觉,蓝天更蓝,白云更白,绿树更绿,红瓦更红,连飞过天空的鸟的身影,也显示出一种有力度的美感——这个初秋的向晚,因为遭遇了一首诗,这寻常的世界因而具有了无穷的意蕴,眼前的万物被诗所照亮,让我再一次回到那个神奇的瞬间,体味到那种颤栗的幸福。我相信自己的阅读,在一瞬间打通了阅读者与写作者之间的“隔阂与冲突”。我忽然想以《秋天的赞美诗》为题,写一写读后的感想。
说到赞美诗,多数人就会想到庄严肃穆的教堂,管风琴和钢琴,唱诗班,以及赞美、感谢、祈求上帝的诗歌。读这首题为《在田野》的诗,给我的感受就仿佛进入一个盛大的场面,这场面不是在教堂,而是在壮阔浩大的原野,一首赞美诗正待唱诵,一幅大幕徐徐拉开,在我眼前展现一幅秋天向晚的图景:“天欲晚,乌云遮顶/无垠的稻子围困无言的村庄/夜幕将启,夕光注满双眼”“所有的倦鸟都在齐聚/所有顾盼的眼神都在阡陌中纵横”。大幕一拉开,“稻子”“村庄”“倦鸟”“阡陌”这些意象纷纷闯入我们的阅读视野。
意象是中国传统美学的一个核心概念。在物理世界之外构建一个情景交融的意象世界,是中国传统美学的一般追求,也是诗歌创作的一般追求。著名学者朱光潜先生认为,“诗的境界是情景的契合。”他在《诗论》说:“情趣与意象之中有尼采所指出的隔阂与冲突。打破这种隔阂与冲突是艺术的主要使命,把它们完全打破,使情趣与意象融化得恰到好处,这是达到最高理想的艺术。”朱先生所讲的“情趣”简称“情”,“意象”即是“景”。对此,瑞士思想家阿米尔说得更简洁:“一片自然风景就是一种心情。”读这首《在田野》,我相信自己是感受到那“一片自然风景”背后的“一种心情”,感受到一种“隔阂与冲突”被打破的欣喜与豁然。我不敢说,我对此诗的理解与诗人创作此诗时的心意相通,但至少,我从诗歌中感受到了这种相通。
这首诗最核心的意象就是“稻子”。它让我想到海子诗歌中多次出现的“麦子”意象。毫无疑问,“稻子”与“麦子”一样,都指向了乡土生活及其相关的精神世界,表达了诗人对乡土的眷顾和思念以及对生命本真的关怀和追问。“稻子”的意象在本诗中出现了三次。一次是以集体的形象:“无垠的稻子围困无言的村庄”。“围困”一词的使用,团团包围,断绝其与外界联系,使其处于困境。这是实景,也可说是虚景。这种“稻子围困村庄”的景象曾经多么普遍地存在于中国农村,那种密集的、饱满的、沉甸甸的丰收景象,给人多么大的冲击力——那存在于昔日记忆里的图景,已经被“城市(房子)围困稻子”替代。“稻子”以个体的形象出现的两次:“一株稻子无法预言一株稻穗的饱满”“一株稻子是一根定海神针”。前句,将“稻子”拟人化,“稻子”与“稻穗”,“我”与“我中的我”,将“稻子”的成熟与“我”的成长放在一起,表达一种成长的不可预测、不可控制、不可阻止的状态,将这种不确定中的确定性,表达得如此微妙和精准!后一句真可谓神来之笔,它将土地给予人类的馈赠与慰藉,将一株成熟饱满的稻子带给人内心的稳定与安宁,以“定海神针”的形象和气度,宣示了乡土世界映射出的精神力量。
由“稻子”还衍生出另外一系列语汇,如“村庄”“倦鸟”“阡陌”“小黑鱼”“镰刀”“秋天”等等,诗人用跳跃的思维,将它们一一呈现,实现虚实意象的交错转换。诗人的笔触,似电影的镜头,由远而近,由外而内,由物而人,由田野而聚焦于内心。写秋天田野的丰收,写丰收背后蕴含的沉重、复杂和回望,由外在的收获,转向人内在的成长,以及成长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与疼痛。外在世界丰收的景象与内在自我成长超越后的人生体验,给人一种哲学思考的指引和导向。妙就妙在诗人饱满浓郁的情感在诗中并没有直接的宣泄,而是将情感寓于不动声色的描述之中,含蓄内敛,隐而不露,收放自如,极富张力,给人丰富的想象和足够的留白。
在主语的转换上,诗人也处理得特别巧妙。此诗没有采用一贯到底的主语,造成一种固定视角,而是在“我们”“你”“我”之间切换自如,使诗歌呈现出“无我”般的灵动与摇曳。长短句的结合,使诗歌诵读中有一种琅琅上口的音韵感和节奏感,这种诗歌外在形式的张驰有度,与诗歌内在情感的收放自如,使诗歌呈现出一种别致的美感。
阅读一首诗的美好体验,总让人产生一种寻常没有的自信。我确信自己的理解与诗人想要表达情感,在一瞬间发生了心领神会的契合。好的诗歌总能找到打动自己、引起共鸣的缘由,那缘由有时候是因为在文字里找到一种相通的情感或情趣,有时候是因为某一个意象带来的联想,有时候甚至是因为某一句话、某一个词而带来的会心一笑。有时候我们读诗,并不是想从诗中寻找诗人表达了什么,他想要告诉我们什么,我们只是体会了一种意境,一种可以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心理感受。如此想来,写这么长长一篇读后感想,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
与一首诗相遇,它慰藉了自己,打动了自己,便已足够。熊培云先生说,“文学的语言构造出一个平行的世界,搀扶你走到天边。”真希望读到诗人更多更好的诗,能借着它们的搀扶,让更多的人,从庸常的生活走向有意韵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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