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先生讲词 - 中财论坛 - Powered by Discuz!

在西方，几乎每个成年男子都可以称先生；而中国的情形不然，在中国，先生大多作为人们对学识过人者的一种敬称。手头一册小书：《似曾相识燕归来——名家说宋词》，所辑者三位：俞平伯、浦江清、顾随。是绝对当得起我们呼为“先生”的。
俞平伯不必介绍，他的“红学”研究大家耳熟能详，而与朱自清先生同题的散文名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更是脍炙人口；另两位先生的名字看上去面生，但其来头一点不输俞先生。浦江清是大学问家陈寅恪的助手，还曾与哲学大家冯友兰先生一起赴德问学，后来执教清华、北大，专讲古典诗词；顾随先生是当代“红学”权威周汝昌先生和诗词名家叶嘉莹女士的授业恩师，亦曾负笈欧陆。从来历不难看出，三位先生无一不是学贯中西，通今博古的高手。这样三位先生，旧学功底既厚，西学历练又丰，却放下身段，评点词作，不由人心生牛刀杀鸡之感慨。其实不然：词之作也，虽无诗之堂皇，却须合于音乐，发为歌唱，写作之难度，较诗丝毫不逊。唯有内外兼修，玲珑剔透的人物，才能入乎其中，出乎其外，信笔骋怀，游刃有余。如此，三先生之解词，恰是合宜人选，而出版社能将三先生之解语合作一辑，亦算得只眼别具，苦心孤诣。
厘清渊溯，我们来遥瞻神采，恭聆雅训。辑中所选俱是名作，三先生又是名家，逐篇读来，不觉恍然若悟，满口生香。三先生之辞采，正如俞先生所言“清词骆驿，丽藻联翩”。虽同为评词，却又如黄山胜境，峰峰不同：俞先生如敦敦长者，春风化雨，温煦蔼然；浦先生似谆谆家兄，絮絮绵密，滴水不漏；顾先生象凛凛严师，当头棒喝，一语破的。俞先生用语典雅平实，浦先生讲解细致入微，顾先生点评精到传神。浦先生适合教小学，字字句句，一一道来，答疑解惑，不厌其烦；俞先生宜于教中学，提纲挈领，点到即止，平白如话，不滞不涩；顾先生应该教大学，高屋建瓴，独取神韵，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西哲里尔克曾言“大人物面前，小人物自当噤声。”（大意）。三先生便是此等大人物，我辈后生唯敛眉屏息细赏先生手段而已。且看：
一、浦江清：凡词曲多代言体。… …词在戏曲未起之时，亦有代言之用，词中抒情，非必作者自己之情，亦代为各色人等语，其中尤以张生、莺莺式之才子佳人语为多，亦即男女钟情的语言。宫闺体之词譬诸小旦的曲子。上两章但描写美人的体态，尚未抒情，笔法近于客观，犹之《诗经·硕人》之章。此章涉及抒情，且崔、张夹写，生、旦并见，于抒情中又略有叙事的成分。何以言之？“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此张生之见莺莺也。“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此崔张合写也。“翠钗”以下四句则转入莺莺心事。… …实则短短一曲之内已含有戏曲之意味。故知乐府歌曲，不拘一格，写人写事写情写景均无不宜，允如此章者虽只是小旦曲子，但既云隐笑，又云相见，则其中必有一小生在。其与戏曲不同者，戏曲必坐实张某、李某之事，词则但传情调，其中若有故事之存在，但不具首尾，亦譬如短篇小说，但说一断片的情绪，此情绪是普遍的而非特殊的，谓之崔张之事亦可，谓之霍、李、陈、潘均无不可。词之言情用此种方式表达者甚多。… …（浦江清·《词的讲解》·温庭筠《菩萨蛮》“蕊黄无限当山额”）
二、顾随：读辛老子词，且不可徒看他横冲直撞，野战八方。即如此词，… …原夫咏物之词，最怕为题所缚，死于句下，必须有一番手段使他活起来。狮子滚绣球，那球满地一个团团转，狮子方好使出通身解数。然而又要能发能收，能擒能纵，方不至不可收拾。… …试看换头以下曲曲折折，写到“轻拢慢捻”“推手”“却手”，已是回肠荡气；及至“一抹凉州哀彻”，真是四弦一声如裂帛，，又如高渐离易水击筑，字字俱作变徵之声。… …（顾随·《稼轩词说》·《贺新郎》·凤尾龙香拨
三、俞平伯：“流水落花”句极不晦涩，而颇迷离，或曰当以不解解之。… …譬如翻作白话… …此含浑之咎，固不全在作者也。（俞平伯·《读词偶得》·李后主·“帘外雨潺潺”
所引者，虽寥寥数语，却能切中肯綮，道出三昧。浦先生俱述笔法，旁涉曲稗；俞先生如话家常，隐然华贵；顾先生取譬传神，用语警策… …真真金声玉振之音尔。“如长龙行云，鳞鬣爪甲，自中矩度。又如淮阴用兵，百万掌握，变化无方。”（胡应麟·少室山笔丛）
浦先生清谈娓娓，不矜不躁，于戏曲，于小说皆触类旁通，别创洞见，且分别开去，聚拢过来，收发自如，擒纵随心，一层深过一层，又一层显似一层，令其理透辟，其情显露，真绵密精透也；俞先生清微绵邈，从容挥尘，申喻引证，任意东西，又安雅和平，态度自然，令读者肃然改容，穆然深思，真精丽醇厚也；顾先生尖新疏淡，孤峭遒美，以敏妙文笔，取神来之喻，运如斤之斧，解如许衷肠，真通透明白也。
历来读词者，多矣。三先生能窥其堂奥，径取其旨，真学者之风范，真名士之风流也。我辈小子，唯高山景行，苦读勤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