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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黄蜻 [打印本页]

作者: 混混    时间: 2018-12-10 08:50
标题: 黄蜻





  和二十年前一样,看到粉儿我着实纠结万分。
  
  透过车窗,我静静地看着,粉儿和女儿蝼蛄排坐在小区楼下电子门门口,坐在两只超大编织袋上,正低头打瞌睡。老公拉好手刹:“像是你朋友哎。”
  
  我没好气地回:“我有朋友么?”
  
  和二十年前没有接纳粉儿不一样,我没耽搁就下了车,跟在老公后面下了车,一起站到粉儿母女面前。毕竟,我和粉儿分别才半年,哪有上门的菩萨不给烧香的。
  
  半年前,在当地班级排名前三的蝼蛄中考落榜,粉儿曾特地带蝼蛄来我家玩了几天,我曾建议她让蝼蛄上技校,或者学一门手艺,蝼蛄也表示过想学理发,现在看来,建议并没有起到作用,不然不会在临近年关时来找我。
  
  粉儿站起,愣愣看看我,憋出一句:“这次我们分开几时了?”
  
  “半年。”蝼蛄咕哝着,直奔主题:“青丝阿姨,请你帮我找个事做做。”
  
  “要做事去大城市才好,机会多。我们这五线城镇,不好找的。”我故意搪塞。
  
  “那也比我们县城强好几倍。”蝼蛄小声辩驳。
  
  “怎么的也得过了年再找吧?!厂里过几天就放年假了耶!”我继续推脱。
  
  没想到老公并不迎合我的节拍:“聪明!工作最好年前找好,年后外来人口多,真不好找。”
  
  粉儿当即开心了:“俺就说嘛,俺家蝼蛄就是聪明!”
  
  “先住下,我们慢慢合计。”老公的不配合,气得我直瞪眼。
  
  一起将车库收拾出来,暂时安顿粉儿母女。粉儿挺着大肚子跳前跳后,一脸的羡慕:“你家车库好大,真好耶!比我们那时合租的房子好多了耶!”
  
  “是吗?”
  
  “就是啊!我们那时租的,放两张小床就碰屁股不转弯了,你这里还有厕所,还能自个煮饭吃。”
  
  老公附议:“对,自己烧饭最好,我来列个采购单子,这就去买。”
  
  我不理解老公的过分热情,私下质疑时,老公打哈哈,说只要遇到粉儿,甚至每次说起粉儿,我的心情就会大好。又说女儿不言住校,我在下班之余,有说话的人挺好,口气中,分明要让粉儿母女常住,这却是我无法释解的心结。
  
  不得不说,粉儿来后,我的生活充实多了。连续三天,我不厌其烦地教粉儿如何开电视,如何使用空调电热水器,如何用电饭煲煤气灶烧饭。
  
  事实证明,我绝不是一个合格的教师,三天下来,粉儿只学会了用电水壶烧开水和使用抽水马桶。饶是这样,我依然担心她会触电。
  
  老公和蝼蛄跑了三天,同样没啥子结果。蝼蛄虽然聪明,操作能力也不错,可惜遗传了粉儿的大肚子,很难立足于这个看脸的时代。
  
  “不恐高的话,去我工地上开塔吊吧?”
  
  老公的提议让蝼蛄兴奋异常,她说在老家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站到山顶向山下望,特喜欢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说也奇怪,蝼蛄仅仅学了一天就能操作了,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以至我女儿不言寒假回来当天就要一起去爬塔吊。
  
  工地上看门的老爷子很负责,不容许我们冒险,更想不出塔吊有什么值得让人玩乐的地方。老公在电话里和老板纠缠了好久才得以通融,前提是必须完善所有保护措施。
  
  在门卫监督下,我们带上手套安全帽,聚到一台最低的塔吊下,蝼蛄一马当先飞快上到顶部,粉儿紧随其后也爬得很快。女儿不言上下看看,鼓起勇气向上攀登,老公紧跟在女儿下面——明显不太放心他前世的小情人。
  
  虽说老公极力反对,我还是收起淑女姿态,尽量不向下看,抬起高跟皮靴,爬上微微晃动的井架,开始前所未有的冒险。上一段歇一歇,二十来米高的塔吊,我歇息了五次才登顶。
  
  “恭喜恭喜,你是冬天穿着裙子爬塔吊的第一人,要不要给你申请吉尼斯纪录啊?!”老公阴阳怪气讥讽着,又拽住我耳语:“你看看下面,门卫老爷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我下意识地并紧双腿,向下瞪了一眼。很显然,我不仅低估了塔吊的硬度和温度,更低估了我的抗寒能力。即便老公没任何迟疑就把我推进小小的驾驶室里,只穿着丝袜的双腿还是冻得发抖,但我决然拒绝了老公脱下的羽绒服,坚持要在他们面前验证自己不是那么娇贵。
  
  外面,粉儿,蝼蛄,老公和不言站在吊臂狭窄的平台上东张西望,粉儿突然“喔喔”大喊起来,跟着,蝼蛄和不言也将双掌合在嘴边大喊,老公童心未泯,也跟着嚎叫,我陡然想起夏天在江边芦苇丛里面的情景。
  
  那次,粉儿带着刚中考落榜的蝼蛄来找我,向我问询蝼蛄没考上高中的原因,更不明白不言在班上排名十二却考上了,我说是地域差异,解释半天,粉儿还是无法理解。想起她遇到难事就去问菩萨的一贯做法,只好纵容她去庙里解惑。
  
  粉儿说她已不再信菩萨,原因是菩萨已经被他们那里的村长乡长收买了,不会再保佑平头百姓。好在粉儿死去的干娘告诉过她,除了菩萨还可以问山水,她家在山区,已经问过无数次大山,就差问水了。
  
  那天,我们四个女人站在芦苇丛里,对着滚滚大江,就是这么喊叫的。可只从原生态湿地里喊出来几只蟛蜞,至于粉儿到底问出了什么,始终都没说。
  
  受他们感染,我再也坐不住走出驾驶室,西北风芒刺一般扑在脸上隐隐作痛,工程大门口,几个背着粗陋行李的工人正在集结,分明是要回家过年,听到我们喊叫,他们边大笑边挥手和我们互吼,我以为他们会跑过来,但是没有。
  
  我有点失落,四下远望,望各种隐约在雾霾里的公路河流粮田村舍。
  
  望不到我的家,更不可能望到两千里外粉儿的家。
  
  五个疯子就那么站在高高的空中叫着,叫得脸色涨红呼吸不匀才罢。老公掏出手机猛拍,我和不言赶紧摆好姿势让他拍,粉儿和蝼蛄却一脸的迷茫,不知道为何爬个上塔吊就被我称为“壮举”,还要发朋友圈显摆嘚瑟。
  
  之所以不能容忍粉儿在我家常住,因为我婚前在另一个城市曾和她同居两年多,太了解她的不讲卫生,更不讲道理。可她身上有股奇异的魔力,总能让我不自觉地附和她,继而被她同化,慢慢就会和她一样发疯,一样脱离常规,脱离我花费大量精力才勉强融入的这个社会。
  
  爬塔吊回来第二天,粉儿让我带她去附近的土地庙里敬鬼神,我说这里的土地庙都很小,小得不能容人,有的里面只贴了张印着神像的小红纸,和杂志差不多大,像色大都模糊,很难分得清楚是哪路神仙,远不如去大庙堂里的菩萨有看头。
  
  粉儿瞪着我:“菩萨都是假的,鬼神才是真的。”
  
  “菩萨不也是神么?”
  
  “不不不,你不懂。菩萨没有生死,都是别人瞎想出来的。鬼神就不同了,鬼神原来都是凡人,是我们的祖辈,死了后才成了鬼神。拜菩萨实在没道理,没有祖辈,就不可能有我们,所有的人都应该拜鬼神才对嘛!”
  
  粉儿又一次刷新了我的认知,且又让我难以反驳,同意带她去土地庙。女儿不言却不愿意跟着我们,要继续上塔吊和蝼蛄一起学驾驭,她说只有站到塔吊上,就能感觉到到地球在自转,有一种将地球踩在脚下的豪壮气势。
  
  我心里一沉:“你觉得你有时间学么?现在应该学么?”
  
  “有啥不可以呀!拿个塔吊驾驶证也很好呀!以后找工作可以多个选择机会嘛。”
  
  “嗯哼!记得前年你还想上北大清华的,这么快就打自己嘴巴了,佩服!”
  
  “那时我幼稚嘛!现在只要能保证成绩不下滑就谢天谢地了,名牌大学再也不敢奢望了,将来混个文凭当个幼儿教师就行。”
  
  我努力沉住气:“那就请不言老师给出一个没法子考上名校的理由。”
  
  “哈!这还用问么?上清华北大的都是各地高考状元,根据近几年调查得出的大数据,父母是农民工的子女,获得高考状元的几率为零。就算上了大学找工作,能吃上公家饭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
  
  老公不怒反笑:“不错不错,用词很准确,很有主见,很有想法。做人嘛,不需要出人头地出类拔萃,只要平平凡凡平平安安就足够了。”
  
  我差点气疯,抬脚狠踢老公,三两下便让他消失于视线之外,回头正视女儿:“怪不得上次你说有个状元初中时就玩了十几个国家,你这是在怨恨爸妈没本事,是吧?”
  
  不言依旧打哈哈:“没有。我用成绩发誓,绝对没有。”又猛地抱住我,在我脸上胡乱亲:“你们已经很努力了,比一般人都努力,我的意思是,尽人事听天命也——”
  
  看着不言和蝼蛄拉着手嬉笑着蹦跳着远去,我竟然笑了,粉儿看看我,也笑了。
  
  我大笑,粉儿笑得更大。
  
  我们就这样相对笑着,傻子似的步行去两里外的小土地庙。
  
  从上次粉儿来说她不再信佛后,我就没去镇上大庙里烧过香,那些由官方募捐并管理的庙堂使我望而却步,尤其里面那堵按照募捐金额大小排列的结缘公示墙,瞥一眼便使我自惭形秽。
  
  土地庙确实很小,只有一人高,五尺见方,用拆迁扔掉的砖瓦垒成,没有门窗,孤零零坐落在小河岸边,前面用单砖垒了个同样五尺见方的小院子,地上满是灰烬,和没完全燃烧的纸钱屑和香头,像个粗糙的狗窝。
  
  我蹲下身凑前看里面,后墙上贴了张红纸像,分明灶神模样,不觉哑然失笑。
  
  粉儿看看我,鄙视着我的不敬,肃然跪在门前开始磕头。磕到第三次时,我脑子一抽跪在了她边上,赔着磕了九个头。磕完,粉儿并不起身,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一动不动。
  
  粉儿不动,我也不敢动,虽只有三两分钟,我的腿已开始发麻。直起身,粉儿依旧一言不发,转到庙后一小片衰草里蹲下身,我以为她要小解,强逼自己止了步,看不远处小桥上的几个嘻嘻哈哈的钓鱼人。却只看了一眼,又不甘心,转头看粉儿,看粉儿在草丛里摸索,像是在找寻什么。
  
  忍不住走过去,粉儿神色黯然地站起,沮丧地看着手里的物事,赫然是一只黄蜻蜓,干成了壳,一阵风过,飘到枯草里。
  
  粉儿连忙俯下身,小心翼翼捡起,四下看看,从路边拾起一小块竹片,走到土地庙东墙边,使劲挖出一个小坑,起来去庙前将那些香头碎纸屑抓了,铺一半在坑底,再将蜻蜓放在上面,用余下的垃圾盖上埋好,跪下拜了三拜。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粉儿,看着这场匪夷所思的葬礼,又颤抖了一阵。
  
  一起坐到粉儿的小床上,落寞得让人心痛的粉儿终于开了口:“我要回了。”
  
  我心中一喜:“回去给蝼蛄找个其他事做最好,开塔吊很危险的,去年我老公工地上就是塔吊出的事,三个工人没了。”
  
  “是咧。鬼神说的没错,这次出来兆头真不好。”
  
  “定了的话我去给你们买车票,过了年再来吧。”
  
  可惜的是,粉儿回家的想法并没得到实施,蝼蛄说啥都不肯走,吵急了,蝼蛄发誓说死也要死在外面,绝不会再回去丢人,这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很是羞愧,就不再鼓动她们离开。
  
  粉儿很无奈,不得不向蝼蛄妥协,却提出了一个要求,要蝼蛄也去土地庙问问鬼神,让鬼神决断去留。
  
  第二天我们两对母女去土地庙,依然不烧香不烧纸,跪拜完,蝼蛄独自去庙后乱草里摸索,只用了粉儿一半时间便笑着跳出来,摊开手,掌心窝着一只深灰色小蜘蛛,粉儿伸手指轻轻一戳,蜘蛛爬了两下又蜷缩成一团。
  
  蝼蛄笑了,抱住粉儿欢叫着,我和不言也鬼上身似的抱在一起胡欢乱叫。
  
  果然是人口密集的地区,看到我们发疯,片刻聚了七八个人,莫名其妙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如何回答,粉儿正色解说:“这个土地庙神仙灵着呢!什么难事都能应验。”
  
  “是吗?真有这么灵验么?”有人表示怀疑。
  
  让我意外的是,女儿不言确定无疑:“比大庙里的菩萨灵多了。不然,这么冷的天,这里怎么还有喜子呢!”
  
  众人看看蜘蛛,看看蝼蛄,看看粉儿,看看不言,再看看我,我笑着点点头表示肯定,但还是有人不屑:“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吧?”
  
  粉儿连忙双手合十,口中念道:“罪过罪过,神灵保佑。”身子一矮就磕头,然后,蝼蛄、不言和我毫不犹豫跟着磕头,看热闹的几个年纪大的住了口,茫然地跪到我们身后一起磕头。
  
  直到离开土地庙几百米,我再也憋不住笑了,四个疯癫大笑特笑,一路又叫又唱。粉儿开开心心开始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过年。
  
  原来,鬼神没有决定得了粉儿的去留。
  
  临走,粉儿掏出身上仅剩的四百块钱,托我照顾蝼蛄。我说不言的旧衣服很多,足够蝼蛄穿的,推让几次,我收了,心里却在衡量蝼蛄寄住在我家对不言是好是坏,以至粉儿说年后要她老公一起来打工时,我只淡淡敷衍着,不置可否。
  
  蝼蛄果然继承了粉儿身上独有的魔力,不言和我一样,被蛊惑了似的跟着她四处游荡,听说她们天天去那个小土地庙,每次回来就和我分享看到的各种热闹,我莫名惊诧了,抽空偷偷去瞅了瞅。发现土地庙前红绸萦绕烟火腾飞人头汹涌,边上还临时搭建了两间彩钢板房子,出售鞭炮香火,和以前的清冷不可同日而语。搞不懂仅仅几天功夫,这里就演变成了敬香圣地。
  
  一些非常了解底细的香客告诉我,说这个土地庙特别灵验,比镇上的大庙不知灵验多少倍。而且名声远大,有人还从几千里外赶来这里拜祭呢!
  
  我更加心惊:“真有这事?以前咋没听说过呢?”
  
  “我们也是刚刚听到。有个外地来的小姑娘,肚子里生了很大的肿瘤,全国好多医院都没看好,来祭拜了几次,现在精神抖抖,开心得不得了,一点都不像有病的样子。”
  
  “还有和她一起的那个小姑娘,以前听说长得不咋地,现在一天一个样,我们镇上恐怕再找不到第二个比她好看的了!”
  
  心慌意乱听了几句,逃命般回家,因为有人发现了端倪,说我和那个小姑娘特像,追问我是不是也经常来祭拜。
  
  对于我的雷霆之怒,蝼蛄和不言仍旧嬉笑着,说那些谣言都是别人瞎传的,她两个什么都没说。我正告她们,不许再去土地庙玩,要去就去商场影院。
  
  “说的好像我们家是土豪似的。”不言学着我的口气挖苦。
  
  我只好提出另一条建议:“你们也可以去帮商家发传单呀,站街做广告呀,都行,又好玩又能赚钱,想做的话我帮你们联系。”
  
  “这个可以有。”不言拍手叫好,蝼蛄却低下不语。
  
  我暗叹着一时不知说些啥子。好在第二天她俩还是去发传单了,让我放心不少。
  
  发了两天传单,每人赚了一百块钱,两人合计着要用这钱在大年夜去看一场电影,却没看成,确切地说,是镇上派出所没让她们看。
  
  被关进审讯室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爱的人民警察并不理会我的质问,例行公事的没收了我的手机钱包,然后把我一个人凉在空荡荡的屋里,不一会就冷的发抖,怎么叫唤都没人理我。
  
  挨到半夜,有人进来扔给我一件大衣,不用说,定是老公从家里捎来给我的,即刻安心了许多。好不容等到两个警察进来开始审问,先问我蝼蛄的肚子是怎么回事,我说是天生的,要不然她也不会叫蝼蛄了。
  
  警察大喝:“撒谎!她那样子肯定有病,肚子里肯定有肿瘤。”
  
  我大笑:“谁他妈的瞎扯蛋啊?她是遗传,啥病都没有。”
  
  “你们没事去土地庙干嘛?”
  
  我继续笑:“祭拜鬼神呗,怎么,这也犯法呀?”
  
  “你是有水平的人,应该知道法律上有一种罪行:利用迷信,破坏法律实施罪。”
  
  我依然嬉皮笑脸:“我们是自个参拜的呀,没叫谁跟风呀,咋就利用了?再说了,现在哪个村子没有一两个小土地庙呢?哪天没人去祭拜?你们怎么不管管啊?”
  
  “该管肯定要管。你凭什么说那个土地庙特别灵验?”
  
  我仍旧笑着表演:“我说灵验就灵验了吗?灵验不灵验谁说了算呀?是我们参拜的说了算,还是你们不参拜的?不不不,你们死了爹娘一定也要去参拜的嘛,你们从来没去土地庙烧过香化过纸钱么?”
  
  “那不一样,那只是祭奠死者的一种仪式。”
  
  “哦,哪里不一样呀?我们不烧纸不敬香,不过纯粹跪拜一下嘛。搞不明白了,到底谁是真正迷信鬼神的咧?到底谁在利用迷信铺张浪费国家资源咧?”
  
  “不要仗着自己有点文水就和我们咬文嚼字,说你犯了罪,你就犯了罪,到了这里,不怕你不认。”
  
  “哦哦哦,我明白,我有罪,你们直接定罪好了呀。”
  
  “你不配合调查,还构成妨碍公务罪。”
  
  “我很配合呀,真的很认真很认真在配合呀,还要咋配合咧?你们说,我马上改正就好了嘛!”
  
  两个警察见我这样,丢下一句“想通了再好好交代”便走了。我对自己的天才演技没半点得意,陡然嗅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又不知到底错在哪里。以我的认知,这种情况应该闭口不言。于是我尽量裹紧大衣正经坐好,尽量保持着苦练多年的淑女姿态。之所以如此淡定,因为我确信,老公在派出所做小队长的妹婿不会坐视不管,即便我对这个妹婿没任何好感。
  
  挨到夜里一点,来了另外两个可爱的人民警察,说是误会,没事了,只要我将问话笔录签字确认一下就可以走。我拿过笔录,上面只有简单几句摘要,和我的原话大相径庭,只好接茬笑着往下演:“手冷得发抖签不好字呀,反正你们有录像录音不就可以了嘛!”
  
  这回来的警察实在可爱,跟随我的节拍表演:“不好意思,录像系统正在维修。反正没啥事,天这么冷,赶紧签了,早点回家过年。”
  
  我也笑,大笑,裹紧大衣,不再理会。
  
  一会儿,一个年老的穿便装的门卫模样的老人进来将手机钱包交给我,领我出去,跟到办公大厅,等在门口的老公一把搂住我,我在他怀里抖得泪如雨下:“我们回家吧。”
  
  老公一脸的憔悴,迟疑着:“不言和蝼蛄还没出来。”
  
  “他们抓了两个孩子?”我大惊转身,老公紧紧抱住我,强行按坐在墙边椅子上。我咬牙切齿抖着身子拼命反抗,再也挤不出半句台词。
  
  “好了好了,不怕,有我呢,乖——”
  
  正纠缠,不言已经站到我们面前,哽咽着扑到老公怀里,“哇”的一下大哭出声。
  
  我抱住女儿问:“蝼蛄呢?没和你在一起么?”
  
  “蝼蛄还没出来么?”不言立起身,同样被老公按住:“不怕,有爸在,没事的。爸这就去问问。”
  
  我们无言地坐在长椅上苦等,习惯性摸出手机,里面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是粉儿的。我忙回拨过去,粉儿和老公急得不行,轮番追问蝼蛄犯什么事了,是不是偷了别人东西。我回说没啥事,努力心平气和地问他们怎么知道的,他们说是派出所说的,通知他们尽快赶过来接受调查。我努力深呼吸,拼尽全力深呼吸,再三保证会将蝼蛄完好无缺地交还给他们。
  
  后来才知道,我的保证是多么空洞无力,多么不切实际。因为这件事,派出所抓了二十几个人,两个在土地庙边上搭房子,借迷信敛财的,落实了“破坏法律实施罪”,一个被判了三年,一个被判了五年。还有十二个阻挠官方铲除土地庙的,都落实了“妨碍公务罪”,一个出名的“钉子户”被判了三年,其余被判了一年数月不等。
  
  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老公才领着蝼蛄慢慢走出。蝼蛄低头不语,脸色灰暗,却没哭过的迹象,让我倍感欣慰。
  
  “不知道为啥子,他们非要我承认那个喜子是我带到土地庙的。”在浴室洗好澡回家路上,蝼蛄终于开了口。
  
  老公问:“你承认了么?”
  
  “没有。”
  
  “好孩子,真聪明!”
  
  不言奇怪地问:“承认了会怎样?”
  
  我苦笑:“承认了就是欺骗,就是造谣,会坐牢的。”
  
  不言哼了一下:“这就要坐牢?又没骗别人。什么法律啊?”
  
  我粗声警告:“老百姓必须对自己的言论负责,这是社会和谐的基础。记住,以后不可以说谎骗人,爸妈也不行。”
  
  一路听着新年的鞭炮声回到家,小姑子和妹婿等在楼下,看到我们,马上点燃了鞭炮和火盆,我们依次跨过去,奢望除去一身的晦气,我却一点都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嫂子这么精明通透,要烧香拜佛,干嘛不去大庙里呢!断他们的财路,不被找茬才怪。”妹婿笑着,尽量活跃气氛。
  
  我静静看看他,看得他摸头扭颈,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不言跟着俯身,用头顶住妹婿微微发福的肚子:“滚滚滚滚滚——”
  
  妹婿边笑边退,:“一对妖精,不可理喻。我滚,我滚,这就滚——”
  
  妹妹看到不言又冲到她面前,赶忙抱住怀了孕的大肚子:“死丫头又鬼上身了,不许疯,我自己滚,滚了滚了——”
  
  我噗嗤笑出声,老公和蝼蛄也笑得不行。不言不笑,一脸的凝重:“这很好笑吗?”
  
  老公附议:“当然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
  
  不言突然又没来由的正色说:“我很鄙视你们,鄙视所有人,也鄙视我自己。”说完,硬拽着蝼蛄快步上楼去了。
  
  老公在后面弱弱地回了句“用词不当”,用力扶着我,愕然地在凌冽的西风中凌乱。
  
  毫无疑问,女儿在刹那间已经长大了,我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和上一次送粉儿母女走一样,这次送蝼蛄走也没有什么客套。我明白,缘分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该来的时候,她们一定会来,该走的时候,她们不会有片刻停留。
  
  不一样的是,这次我们都不知说什么,眼泪却不争气,比赛似的向下掉,蝼蛄给我擦,给不言擦, 互相擦,越擦越多。到了上车那一刻,蝼蛄抱住我:“阿姨,对不起。”
  
  “好孩子,是阿姨对不起你。”
  
  “那个喜子,是我夜里在床底下找好带到土地庙的。”
  
  “我早就知道。这不重要——现在没事了——我们都很好,不是么?”
  
  我傻傻地目送列车消失到视野的尽头,不言突然庄严地宣告:“我想过了,从今往后,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个好大学,一定要读研,拼命也要争取出国留学。”
  
  我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言的上进心没带给我一丝一毫的欣喜,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抓牢她的小手:“雾霾好重——回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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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vhq018    时间: 2018-12-10 13:08
通过一件小事,勾勒出社会的阴暗面,以及深陷其中的当事人心灵被碾压的无奈与悲哀。逃离是无力抗争的最佳选择。
作者: 断肠崖居士    时间: 2018-12-10 15:05
生活的万花筒,精彩纷呈!点赞!
作者: 槐安.    时间: 2018-12-10 18:10
这些人名呢,既像暗示,又似无奈。无形的线索,有心的联系,味道就飘了出来,偶嗅嗅~
作者: 混混    时间: 2018-12-11 13:41
lvhq018 发表于 2018-12-10 13:08
通过一件小事,勾勒出社会的阴暗面,以及深陷其中的当事人心灵被碾压的无奈与悲哀。逃离是无力抗争的最佳选 ...

嗯,确实融入了太多的情绪。谢评。
作者: 混混    时间: 2018-12-11 13:43
断肠崖居士 发表于 2018-12-10 15:05
生活的万花筒,精彩纷呈!点赞!

愤青了点,却是底层生存的现状。谢赞。
作者: 混混    时间: 2018-12-11 13:44
槐安. 发表于 2018-12-10 18:10
这些人名呢,既像暗示,又似无奈。无形的线索,有心的联系,味道就飘了出来,偶嗅嗅~

肯定嗅到了让人崩溃的腐臭味。
作者: 千幻烟    时间: 2018-12-13 17:37
学习欣赏精品文,问好老师。
作者: 淡淡不如风    时间: 2018-12-14 09:35
《黄蜻》:优点在于语言的流畅。以大量语言推动情节开展比较有难度,要求比较高的语言功底,如汪曾祺的《受戒》。本文对话简洁而富有生活气息,又能由对话来体现人物性格,算是比较成功的。本文貌似没有主题,但写到后来还是看到了底层人民生活的艰难,以及佛家净地已被世俗污染,大庙和官方互有利害关系,含而不露,却总在不经意间暗藏可深挖的信息量,这种含蓄的表达方式,也高于直白地叙述。

再提建议:《黄蜻》作为一篇独立成章的小说,仍然脱离不开《蜘蛛》《蚂蚁》等章节的痕迹,也就是说没读过前两篇的,对这篇很多情节是费解的。

小说中作者会赋予一些神秘色彩,但本文埋葬黄蜻、用蜘蛛来卜前程等情节,神秘过头且又没据可考,作者在文中又不交待,只起到云山雾罩的作用,并不能让多数读者理解并接受。

小说后来揭示了庙宇间的社会问题,尤其对判刑那段,有违和谐社会的法制观念,看得出太多生活中的影子,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给人的感觉就是黑暗太黑暗。作为小说家的宗旨是展现社会现实,但违背了客观主义,有倾向地站在某一立场上来展现,那就有可能陷入到负能量的泥淖中。

作者: 混混    时间: 2018-12-14 10:24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18-12-14 09:35
《黄蜻》:优点在于语言的流畅。以大量语言推动情节开展比较有难度,要求比较高的语言功底,如汪曾祺的《受 ...

拜完去附近找动物,死物意味着不顺,活物意味着吉利。这很好理解。粉儿是个特别的人物,祭拜方式一向不似常理,文中已有足够的提示,我觉得不需要多加说明。

至于后文的有违社会和谐,并非不客观,而是我写到最后已经无法掌控并扭转。立场和角度决定感受,我个人觉得并没什么不妥。批评必须有力,批评的目的是希望这个社会变好。所以,负能量之说不予接收。
作者: 童心是    时间: 2019-5-18 08:44
精华作品必须大力支持~~@!
作者: fonyuan    时间: 2019-5-18 10:54
认认真真看完混混这个小说。好像不是现在写的。时间显示是去年,也不太像。
如果是的话,那么混混的功夫还要再加强一些。

小说整体是不错的,整体的叙述控制可以说很平稳,前面真的挺好。直到警察出现犹如窜天猴儿没点火就上天一样,弄得人一头雾水。
倒不是说后面的情节不能成立,当然是成立的。如果这个情节放在20年前,就好办多了,因为不管怎么讲,小说的背景时代很重要,你没具体交待,读者当然会以当下为参考。
但现在不是相信与否的问题,是情节交待或铺垫不足的问题。
相对于前面的情节叙述,后面突然冒出来的警察叔叔,及相关的判案和主要人物的遭遇,非常突兀。
可能情节本身有现实基础,本身就是真事,但真事并不是说搬过来就可以写进小说的。
所以砖家觉得这里的处理还是再平滑一点,效果也许会更好。

前面如风先生说负能量的事,这个观点是不成立的。小说本身没有能量或道德判断,那是读者的事,不是作者的事。作者的任务是讲一个在他本人看来值得一讲的故事,读者如何判断是另外的事。当然还有所谓的立场,作者下笔的时候当然有立场,所有作者可以说都是带着有色眼镜开始下笔的,他是有目的的,但是目的的表达是需要技巧的,如果给读者第一眼就看出来你在批判,只能说痕迹重了点。

作者: 混混    时间: 2019-5-22 11:20
fonyuan 发表于 2019-5-18 10:54
认认真真看完混混这个小说。好像不是现在写的。时间显示是去年,也不太像。
如果是的话,那么混混的功夫还 ...

海底捞月咋滴?眼力还算不错。
记得这个东西是应小编要求字数控制在七千左右,所以临时删去了中间大几百字,也便有了些突兀之感。
可惜未过政审,就扔这里了。
是一个系列中不算好的一篇,有强求的因素。
感谢细读并中肯的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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