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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外公和他的狗 [打印本页]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9-1-11 11:12
标题: 外公和他的狗
本帖最后由 刘彦林 于 2019-1-11 15:26 编辑


       去外公家,首先要通过老祠堂边上的一条弄子。白天阴凉,风呼啸来去,晚上漆黑,像是藏着阴谋,然后便是卵石铺就的檐下空地。

  外公养了两条猎狗。一条公的,毛色灰褐,腰身细长,警觉,善斗,曾独自拖回一头大黄獐。另一条是母的,浑身金毛,长长的垂着,像是披着绸缎,热情,堪称长舞善袖。每次去外公家,金毛会率先冲出来拥抱我,双前腿趴上我的肩头,伸长舌头,试图舌吻。我侧着脸躲闪,心里总是安慰自己,它还好不像其他的土狗爱吃屎。灰狗在后头,扭着腰身,虽然满脸笑容,相比之下,却让人感觉是假惺惺的欢迎。它们很像外婆与外公。外婆得过天花,早早就掉光了牙齿,吃过大苦,是个极端善良的女人,从来没有恶和恨。外公一脸络腮胡子,言语不多,斥喝更多,老是在晚上还打着三节电池长手电押我回家。

  逢年过节,回娘家作客。晚饭过后,女人收拾碗筷,拉家常。外公全身披挂,到客厅召唤猎狗。“吱呀”的打开厨房的后门,从那条小小的斜坡小路出发,走向黑夜统治的森林中。诡密的森林充满凶险,我们本能的担心外公的安全,也对他的孤独出猎的嗜好多少有些疑惑。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恍然醒悟,喜欢夜猎的外公,其实并不孤寂。外公踏着长筒皮靴,咬着烟斗,扛着鸟铳,两条忠诚的猎狗是哼哈二将,守护左右。

  记忆中曾有不少清晨,我被楼下的热闹吵醒,人们系着打屠的长围襟,操着刀围着一头黄獐或野猪忙碌,水桶冒着热气,脸盆光亮的等待着,两条狗意犹未尽,在旁边遛达,交颈私聊,仿佛在回味之前那场漂亮的战役。

  那一段幸福的时光,如同天空降落的雨水,无声的越过黑瓦檐,落入墨绿色的天井,消于无形。

  表哥死于肝病。我没见到他最后一面。我想去楼上看望他,大人们不让。我只记得他起床后踩动楼板的声音,很轻,很轻。

  外婆追随表哥而去。表哥埋进土里,她喝了农药。抢救了一天。第二天上午我提着畚斗去筻鱼子,听到有人在田埂上大声传递外婆的死讯,急忙回家。跑到谢坊祠堂门口,明明听到祠堂里面哀声一片,仍然问门口的人:“我的外婆呢?”回答说:“外婆死掉了!”这才放声大哭。

  然后,外公就老了,失去了夜猎的本领。在竹头背打鸟时,霰弹误伤一位挑水的人,赔了一笔钱,便连打猎的权力都丧失了。

  有农户来找外公,说马鞍陂野猪肆虐,问有没有办法治一下。外公独自去埋设土制地雷,灰狗暗藏心机,偷偷跟踪。他才离开田地不久,便听到了爆炸声,返回一看,灰狗被炸得血肉模糊,半边的嘴完全撕裂,耷拉下垂。没法医治,不能进食,受尽痛苦折磨。外公搅拌了安眠药,哄它服下,它便再没醒过来。

  金毛的命比灰狗长一些。有一段时间,因为疯狗咬人事件,政府鼓动人们开展灭狗行动,各村组织打狗队,激发了游手好闲的年轻人的无限激情。打狗队员屁股后面挂着尺余长的过火竹棍,坚硬赛铁,一头系着红绸布。遇见乡村的狗,便吹着口哨诱惑,待狗放松警惕靠近了,猛然一棍打碎它们的天灵盖,拎回去吃喝。打狗队有恃有恐,到处杀狗。到后来,只要听到有狗声,便闯进房屋,将人家的狗打死,拎着狗扬长而去。面对如此境况,金毛性命堪忧。外公将它用铁链锁在二楼,再三叮嘱它不敢吭声。打狗队知道外公有一条金毛狗,几次来搜捕,故意弄出大声响,学习狗叫,试图引诱金毛开口。他们听到狗叫声便会爬房上梁,一拥而上,将它扑杀。金毛没有上当,紧闭狗嘴,躲过了劫难。

  经过了那段风声鹤唳的时间,偷盗愈发猖狂。农民们无比惦念狗的好了,终于愤怒,集体控诉打狗队,讨回养狗的权利。有关部门装聋作哑,打狗队解散无形。

  金毛再次自由的走在乡村小路上,与愈为苍老的外公如影相随。从谢坊到小学,有一段缓缓的斜坡,路旁是水田,田埂上套种着一撮又一撮的黄豆,外公拄着拐杖靠路边行走的时候,金毛总是在田埂与马路之间来回跑动,以游戏的方式,配合主人的行走节奏。

  本能让金毛仍然热衷于打猎,追随别的猎人上山,在山林里卖力奔跑追逐。人们并不领情,猎狗们分享胜利品时,金毛只能徘徊在远处,似个讨嫌的孤儿。终于有一天,金毛随着一帮猎人上山后,再没回来。有人说它被虎豹叼走了。更久之后,有人说出了真相,猎人们捕猎无果,便把金毛吃掉了。

  外公特别喜欢养狗。在这两条狗之前,还养过一条很老很老的白狗,老死的时候,牙齿掉光了,视力极差,总是撞上板凳。他去世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狗了——他也没有能力养狗了。

  外公埋葬在路边,一个小小的老坟场中,坟头爬满了藤蔓。我每次回家都要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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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匡建华    时间: 2019-1-11 13:16
抢沙发。欣赏学习,问好老师!
作者: 幸福小草    时间: 2019-1-11 14:29
总有些记忆随时间泛黄,摇曳在清风明月中,亦或明快,亦或暗沉,却到是无法抹去,久久徘徊在脑海深处。那是因为沾染上了亲情的光晕,有着温暖,有着苦涩,那是不一般的沉重。
作者: 刘彦林    时间: 2019-1-11 15:33
柳藏的《外公和他的狗》,是今天在本版读到的另一篇写狗的文章,记述的是外公和他喂养的狗“灰狗、金毛”的故事,通过多个场面和细节呈现外公对狗的爱和深情。当然,还穿插了一些生活中的令人疼痛的事情,使得文章立体,狗的性格特征得到了凸显。文章质朴,深情感人。拜读。问好。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9-1-11 15:54
刘彦林 发表于 2019-1-11 15:33
柳藏的《外公和他的狗》,是今天在本版读到的另一篇写狗的文章,记述的是外公和他喂养的狗“灰狗、金毛”的 ...

回秋实,我是看到你的文章,才想起我也有一篇和狗狗有关的爱情。
作者: 刘彦林    时间: 2019-1-11 16:06
刘彦林 发表于 2019-1-11 15:33
柳藏的《外公和他的狗》,是今天在本版读到的另一篇写狗的文章,记述的是外公和他喂养的狗“灰狗、金毛”的 ...

不是撞题啊,两篇文章各有特色。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9-1-11 16:23
人和狗,总有许多缘分,而狗人和狗的关系,也是一种生命相互依存的关系。这一篇,写外公和他狗的故事,并融入了相关生活中人的生活与命运。人物和有关金毛狗的细节,都写得真切、细致。一段过往的岁月印记,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欣赏,问好。
作者: 欧阳梦儿    时间: 2019-1-11 16:37
狗,老人,猎枪,打狗队。再现了一段特别时光,让人欢喜,让人忧伤。突然也想写一写狗。
作者: 秋实    时间: 2019-1-11 18:36
喜欢夜猎的外公,其实并不孤寂。外公踏着长筒皮靴,咬着烟斗,扛着鸟铳,两条忠诚的猎狗是哼哈二将,守护左右。

脑海里立马就浮现出两条狗狗的雄姿,煞是威风!
作者: 秋实    时间: 2019-1-11 18:41
此文,其实有着挥洒不去的沉重。
灰狗与金毛的最终,并非寿终正寝,而是死于非命,这对于主人来说,最是煎熬与折磨。晚景的外公,在缺失外婆的陪伴、缺失二只狗狗的护卫后,多么凄凉,令人感怀啊。
狗是人类最最忠诚的朋友,只是不会说话而已,人与狗之间的情分,正是彰显在相互中,予人暖意。
作者: 断肠崖居士    时间: 2019-1-11 19:51
老人与狗的依恋,仿佛一幅生动的画,温馨暖人!
作者: 川媚    时间: 2019-1-12 10:58
冷静节制的叙述中,蕴含着极深的感怀。欣赏。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9-1-12 21:29
匡建华 发表于 2019-1-11 13:16
抢沙发。欣赏学习,问好老师!

谢谢建华,祝新年笔健!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9-1-12 21:30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19-1-11 14:29
总有些记忆随时间泛黄,摇曳在清风明月中,亦或明快,亦或暗沉,却到是无法抹去,久久徘徊在脑海深处。那是 ...

这种感觉有血缘的原因,有成长的背景,还有人世的沧桑。也许至死方休吧。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9-1-12 21:32
刘彦林 发表于 2019-1-11 15:33
柳藏的《外公和他的狗》,是今天在本版读到的另一篇写狗的文章,记述的是外公和他喂养的狗“灰狗、金毛”的 ...

谢谢彦林细读。
这篇字是16年写的,那年的农历九月九。突然觉得心里有一阵阵的思念,就记录了下来。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9-1-12 21:34
房子 发表于 2019-1-11 16:23
人和狗,总有许多缘分,而狗人和狗的关系,也是一种生命相互依存的关系。这一篇,写外公和他狗的故事,并融 ...

人生中,谁知道哪一抹云彩是为谁存在呢?
命运无常,人世险恶,所以亲情和没有血缘的物情便更为金贵。
问好房版!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9-1-12 21:35
秋实 发表于 2019-1-11 18:41
此文,其实有着挥洒不去的沉重。
灰狗与金毛的最终,并非寿终正寝,而是死于非命,这对于主人来说,最是煎 ...

谢谢秋实几次回复。其实呢,我也是应和上次你和我的自行车之文。故上传此文。以示惺惺。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9-1-12 21:36
断肠崖居士 发表于 2019-1-11 19:51
老人与狗的依恋,仿佛一幅生动的画,温馨暖人!

问好居士!没有依恋的依恋便是怀念!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9-1-12 21:37
川媚 发表于 2019-1-12 10:58
冷静节制的叙述中,蕴含着极深的感怀。欣赏。

因为真实,所以舍不得铺张。生怕分散了我的念想。
问好川版!
作者: 木门长子    时间: 2019-1-12 21:43
感觉你特怀旧,执念太重是会受伤的,保重噢。
作者: 剑鸿    时间: 2019-1-14 15:31
柳藏的散文,杠杠的。纹理细致,冷静峻峭
作者: 阳光笑靥    时间: 2019-1-14 15:46
虽然不喜欢养狗,但也知道狗的忠诚和可爱。柳大师文笔深沉质朴,写出了外婆一家人艰难的生活,以及外公与狗之间的情谊,很感人。欣赏。问好。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9-1-14 17:06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19-1-12 21:43
感觉你特怀旧,执念太重是会受伤的,保重噢。

不怕,伤着伤着,就习惯了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9-1-14 17:06
剑鸿 发表于 2019-1-14 15:31
柳藏的散文,杠杠的。纹理细致,冷静峻峭

问好剑鸿兄,别来无恙?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9-1-14 17:20
阳光笑靥 发表于 2019-1-14 15:46
虽然不喜欢养狗,但也知道狗的忠诚和可爱。柳大师文笔深沉质朴,写出了外婆一家人艰难的生活,以及外公与狗 ...

曾经的岁月,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割舍不去,也忘记不得。

今天刚从外公家回来,因为我表弟搬新房。他这幢新房子,是谢坊最漂亮、装修也最精心的。所有工程都是表弟自己盯着,任何一个环节没做好,立即返工,倘若师傅功夫不行,马上换掉。大约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才完成主体装修。今天正式搬迁,并请客。

你可能想象不到我家和我姨家的心情。外公年迈时,家族没落,带来了无以言表的一系列反应。幸好小表弟争气,白手起家,在外面打拼,渐渐有了积累。买房买车,广交朋友。终于建起了一幢华丽的大房子。

昨天晚上,表弟带我一层层楼,一间间的看过去。我觉得他真的很了不起,也非常不容易。

这幢房子,对于外公家,是家庭重新兴旺的象征。对于表弟的家人和亲人们,则还有更深层的含意。

作者: 面朝大_oLOEW    时间: 2019-1-15 15:33
深夜,一位老人,两位猎狗,走出去是很拉风的,特别是,家里还留守着那么多等他们的人。等到有一天,屋里没了等待,身边没了陪伴,孤独的老人,怎样走过那段无情的岁月,读到最后,泪目……
作者: 黑龙江小龙女    时间: 2019-1-15 22:34
美而伤,好笔力,体会学习了。
对养狗的文章共鸣很多外公,是很多老人的缩影啊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9-1-16 08:46
黑龙江小龙女 发表于 2019-1-15 22:34
美而伤,好笔力,体会学习了。
对养狗的文章共鸣很多外公,是很多老人的缩影啊

人生大致如此吧,少壮到老衰,努力改变命运到被生活推着走,终归于风淡云轻。
作者: 欧阳梦儿    时间: 2019-1-16 09:39
原来已评过。独不见回我,悠伤幽伤忧伤又伤……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9-1-16 09:51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19-1-16 09:39
原来已评过。独不见回我,悠伤幽伤忧伤又伤……

的确把小美女给漏了,SORRY。
看你回复时还心想或许你也会来一篇和狗有关的故事。
作者: 柳藏    时间: 2019-1-16 09:53
面朝大_oLOEW 发表于 2019-1-15 15:33
深夜,一位老人,两位猎狗,走出去是很拉风的,特别是,家里还留守着那么多等他们的人。等到有一天,屋里没 ...

的确,外公在我心里留下的就是这两种模样:英武的壮年和无奈的老年,挥之不去。
谢谢朋友阅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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