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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老宅（短篇小说） [打印本页]
作者: 逐鹿江南 时间: 2019-1-23 08:36
标题: 老宅（短篇小说）
本帖最后由 逐鹿江南 于 2019-1-23 08:40 编辑
几天以来，我一直在亚玲的院子外一遍又一遍地来回踱步。确切地说，我是在一种进退维谷的状态下徘徊。
几天前人事部门通知我，要将我借调到这个鬼部门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选择我，但从人事处长严肃得不容商量的口吻中，我听出了只能无条件服从的信息。
如果任务没有圆满完成，你就继续在那里干，不用急着回来。人事处长送我出门时，反复强调着。
市里要将阳明洞周围辟为景区，方圆若干米范围内的建筑都得无条件拆除。
是的，阳明洞就是当年王阳明先生龙场悟道的山洞。王阳明与孔子、孟子、朱熹并称“孔孟朱王”，大圣人呢！在此建旅游景区，领导们自是高瞻远瞩，比孙猴子还精明。
之前诸如上吊、跳楼等诸多传闻，在我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模拟着。至于移师此地的广场舞大妈们半夜三更巨大的音乐声，据说最终成了催眠曲，让本就睡眠极好的亚玲更加嗜睡了，一个月下来足足胖了十斤。几个带着鸭舌帽、装着点烟无意引燃草垛的男子，被亚玲及时发现，结结实实地胖揍了一顿，拖着半残的腿哭爹喊娘地逃走了。
要文明拆迁，不能影响政府形象。分管副市长在拆迁办的报告上作了重要批示，据说后面用了三个惊叹号。
亚玲家的这座木房子，我再熟悉不过，小时候我和她在这里有过太多交集。她比我大半岁，算是同龄。但她长得比茅草还要茂盛，高我半个头，宽我半个人。这在营养极度匮乏的当年，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我曾在亚玲家堂屋的木板墙壁上，看见过字迹已经很模糊的文字，极其秀美。今天想起来，才知道那是《瘗旅文》。我想，那是当年王阳明先生与亚玲的祖先交好的证据。曾听亚玲说过，她的先祖做过大明的县太爷，相当于现在的正处。我大学毕业工作都十多年了，好不容易混上个副科，与正处还有相当距离。可以想象亚玲的先祖曾有过何等的荣光。
亚玲不许我叫她姐，一定得让我喊她哥，她说我俩是哥们儿。她确实一直以男子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说话嗓门极大，喜欢说男人才说的脏话。有一次我们在她家屋后的树林里追野兔，我因为体力不济，累瘫在地。她捉了兔子折回来，对着坐在地上喘气的我狠狠地踢了几脚，骂道，还是带把的呢，真没球用！
当然亚玲总体来说对我还是极好的，单就她把吃剩的半个煮红薯恩赐给我，就足以证明。有好多次，她让我以小媳妇的身份和她一起睡在她的小床上。
正是因为和亚玲过从甚密，以至于村里的小孩们都在背后指手划脚，说我是她的人了。
自上了初中起，我和亚玲渐行渐远。最后我上了大学，除了假期回家偶尔会遇上她，我们已几乎没有了联系。
亚玲家院子的大门敞开着。从外面看进去，那座房子极是陈旧，但那些飞檐走角，精致的雕花窗子，无不透露出它曾经的辉煌。
还要这么徘徊下去么？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我咬紧牙关低头走进亚玲的院子，抬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屋檐下，足有一米八高的个子，显得极其威猛。
郑海霞！我无意识地喊出了声。
真是贵人多忘事！什么郑海霞？我是你哥们儿！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是鞠躬又是拱手地道歉。
亚玲伸出手，紧紧地握住我。那力道真大，我不禁咧了一下嘴，深吸一口气。
亚玲朗声大笑，惊得一群在院子里觅食的麻雀尖叫着四散而逃。
哥们儿，进屋喝茶！亚玲大声说着，一巴掌拍在我的肩上。我的身体一震，不由自主地向下缩了半尺。
和亚玲聊了些不痛不痒的家长里短，回忆着那些远逝的美好年华，但我始终不敢切入正题。
亚玲又说了些行走江湖，为朋友两肋插刀而斩获婚姻的故事。
刀可是复杂的玩艺儿，杀得了别人，也伤得了自己。亚玲说起自己的离婚，都源于公安局的案底让她曝光在众人不屑的目光之下。
亚玲说得极其模糊，我听得有些云山雾罩，但又不便多问。何况，我的目的可不是来听故事的。
那时候，你别以为是儿戏，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亚玲看着我，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你后来怎么不跟我联系呢？我不失时机地讨好她，做着情感铺垫。
你上大学了，咱配不上呢！亚玲叹气说。
沉默了一会儿，我请亚玲晚上聚聚。她爽快地答应道，咱们哥们儿是应该好好喝一顿了！
我回来后，组长问我进展如何。
我说快了，亚玲答应晚上一起喝酒。
组长说，趁热打铁，尽快拿到签字。
晚上酒宴准时开席，选了镇上最好的饭馆。
八瓶茅台酒刚完，组长从外面雇来助战的据说是千杯不醉的两位高人，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秽物吐得满身都是。幸好救护车来得及时，否则，人命关天的重大事故会让组长和我吃不了兜着走。
没能拿到亚玲的签字，组长一脸不悦，说了一大通赔了夫人又折兵之类的话，难听极了。他甚至阴阳怪气地提醒我，不要因为一个钉子户解决不了而毁了自己的前程。
我不得不佩服领导们心思的缜密，连我和亚玲小时候玩过家家的历史都了如指掌，并适时挖掘出我这颗含金量不高的贫矿来。
我一咬牙，说出了我的绝招。
组长的脸顿时阴转晴，说，那算得了什么？干工作就是应该有点大无畏的献身精神！只要不触犯法律，手段只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而已，不必纠结于形式。
征得亚玲的同意，我将她家的房间走了个遍。我不时驻足做深深的回忆状，一副让人动容的怀旧模样。在一张老旧的木床前，我停下了脚步，用感情色彩极浓的口吻说，我和你在上面睡过。
亚玲盯着我足有十秒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我跟在亚玲身后来到院子里，在石阶上并肩而坐。
亚玲盯着我看了半天，说，其实你在院子外来回走动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出你的来意了。
被人看穿了心思，我感到极度尴尬，低下了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肯拆迁吗？这座老宅，是我太爷爷的太爷爷的太爷爷留下来的，明宪宗时期的房子，几百年了，老古董呢！要是到了我这里就毁了，我怎么对得起祖宗？父亲将这房子传给我，我得守护好它！唉！你也不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这碗公务员的饭，不好吃呦！
为五斗米折腰！亚玲没有直说，但我心里却是极端不是滋味。我的头埋得越来越低，低到裤裆里去了。
抬起头来！既然是哥们儿，我怎么也不会让你丢了饭碗，是不是？亚玲说着，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上。
一张桌，一壶酒，一轮月。两个人默默无语，碰杯的声音在这满月的静谧之夜显得格外清晰。
亚玲一咬牙，签了字。与此同时，几滴泪水掉进酒碗里，荡起的涟漪，搅碎了那轮月亮。
第二天，组长率领拆迁队浩浩荡荡开了过来。随行来考察阳明洞的省文物专家一下车，看见房子，张大了嘴巴，大声惊呼道，这房子的材料全是金丝楠木，金贵得很呢！要是把它拆了，犯罪呢！
他拿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省文物局的大批专家很快就赶来了，仿佛是坐火箭来的。
他们在房子里里外外看了半天，又是拍照，又是画图。最后他们下了结论，此房乃是国宝级文物，具有极高的艺术和历史价值，不能拆除，留下来正好与阳明洞交相辉映，为景区增光添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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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野芒 时间: 2019-1-23 09:04
一篇很好的作品，用笔娴熟，自然流畅。征迁本是改善环境，造福百姓之举，但也不知道从何时而起开始变味，铜臭裹挟着腐败。这篇立意不错，情节设置也挺好，特别是结尾之处还是让人们看到了希望。
作者: 千幻烟 时间: 2019-1-23 09:40
欣赏江南新作，问候。
作者: 碣石清风 时间: 2019-1-23 15:12
江南回归后佳作一篇接一篇，犹如泉涌。拆迁题材多如鸿毛，作者此篇另辟蹊径，以老宅命题从情感入道，假男女私情青梅竹马之谊，借酒酣语热月下环境拿下签字，人性人情人味。尤其结尾，出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很温暖，温暖得令人含泪，彰显了拆迁中应有的科学和文明态度和精神。一篇艺术与思想性俱佳的小说佳作，赞，盛赞。加分支持。
作者: 香薰古琴 时间: 2019-1-23 15:20
突然发现江南又发了一篇，好兴奋，看看
作者: 逐鹿江南 时间: 2019-1-23 16:17
谢谢野芒先生雅评！问候！
作者: 徐得荣 时间: 2019-1-23 16:23
认真看完了，一个感受：如果下令拆除这桩珍贵房子的领导是考古学院毕业的就好了。问候兄弟，下午好！
作者: 断肠崖居士 时间: 2019-1-23 22:02
人情世故的学问太深了！很有品味价值的小说！
作者: 牛老伍 时间: 2019-1-23 22:13
拜读江南老师佳作！
作者: 一楠 时间: 2019-1-24 09:59
百年老宅，含金量全在最后。主题现实、暖心！
作者: 逐鹿江南 时间: 2019-1-24 14:23
谢谢烟版来读！问候！
作者: 逐鹿江南 时间: 2019-1-25 08:23
清风先生如此费心解读，让人感动。诚谢!
作者: 逐鹿江南 时间: 2019-1-26 08:25
谢谢老友支持！问候！
作者: 周翔野 时间: 2019-1-26 10:18
真心佩服逐鹿老师深蕴现实主义底蕴、直面现实、透视社会深处的小说力作。
作者: 逐鹿江南 时间: 2019-1-27 16:45
谢谢徐老哥留墨！问候！
作者: 逐鹿江南 时间: 2019-1-28 08:09
谢谢点评！问候!
作者: 逐鹿江南 时间: 2019-1-29 08:12
谢谢牛兄来读！问候！
作者: 逐鹿江南 时间: 2019-1-29 10:32
谢谢一楠点评！问候！
作者: 逐鹿江南 时间: 2019-1-29 15:26
谢谢点评！问候！
作者: 奉洁 时间: 2019-2-21 10:22
再读江南兄又一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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