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经典的差距——读贾平凹散文集《自在独行》
曾经一度很迷贾平凹的作品,从小说到散文,都很喜欢。小说喜欢的是《秦腔》《废都》,散文喜欢的是《商州》系列。然而限于条件,近几年来他的作品接触少了,尤其是后来的作品《高老庄》《带灯》之类的,都没有读过。直到拿到这本《自在独行》。
其实这本书并不是什么新作,而是一本“选集”,封面上也赫然写着“贾平凹四十年散文精选”。此书一出,迅速风行,我手头上的是第21次印刷的版本,封底上还印着“亚洲好书榜”的字样。
然而就是这本如此“精选”、如此畅销的散文集,一读之下竟然大失所望。如果说二十年曾经被同样或类似的文章迷住,那是由于喜欢作者所营造的氛围、或表达的情感、思想,以及其独特、生动的语言;而如今的失望则大致也是因此。简而言之,无论从“文”,还是从“质”两方面来看,贾平凹的散文都只是二流以下的作品。无论那些评论家或研讨会上的学者们给予多高的评价,都掩盖不了其作品本身不可弥补的缺陷。贾平凹,是一位被严重高估的散文家。由于这本集子中汇集了近百篇散文,无法一一点评,所以笔者选取了其中四篇《纺车声声》《静虚村记》《商州又录》《燕子》,略谈一下其中突出的问题。
首先是“文”的问题,也就是语言的问题。贾平凹的散文语言是很有特色的,也是被人一再称道的。网上随便一搜,论其“语言特色”的文章随处可见。然而,作为一个作家,他散文中的语言的不规范、语法错误及标点错误比比皆是。可以说,随便找出几句,都可以用作小学生语文试卷上的改错题。
比如:“如今,我一听见‘嗡儿,嗡儿’的声音,脑子里便显出一弯残月来,黄黄的,像一瓣香蕉似的吊在那棵榆树梢上;院子里是朦朦胧胧的,露水正顺着草根往上爬;一个灰发的老人在那里摇纺车,身下垫一块蒲团,一条腿屈着,一条腿压在纺车底杆上,那车轮儿转得像一片雾,又像一团梦,分明又是一盘磁音带了,唱着低低的、无穷无尽的乡曲……”。(《纺车声声》)
《纺车声声》很显然是作者的得意之作。引文则是本篇第一段,然而就在这一段中,问题便相当明显。本段分别写了残月、院子、老人(也即母亲)、车轮儿四种景物,可是前两处中间竟用分号隔开,后面“那车轮儿”前面甚至连分号都没用,直接点了逗号,这是典型的标点错误。这样的错误在整本书中无处不在。尤其是分号,似乎是作者特别青睐的,甚至已经到了滥用的程度。比如:“屋舍相对,门对着门,窗对着窗;一家鸡叫,家家鸡都叫,单声儿持续半个时辰;巷头家养一条狗,贼便不能进来。”至于其中逗号错误(主要是该用句号时用了逗号)也很普遍。比如:“去年两次回到商州,我写了《商州初录》。拿在《钟山》杂志刊了,社会上议论纷纷,尤其在商州,《钟山》杂志被一抢而空,上至专员,下至社员,能识字的差不多都看了,或褒或贬,或抑或扬。”如果说文中在第二个分句后加句号无可厚非,可是“尤其在商州”前面居然也用逗号,就明显有问题了。类似的情况在全书中随处可见,限于篇幅,不再引用。
贾的散文中经常会省略主语或主语乱用,这可以说是他的“语言特色”之一。然而有些地方省略可以,有些地方则省略得莫名其妙,或者说,根本上就是句子成分缺失的的病句。如上面引文:“如今,我一听见‘嗡儿,嗡儿’的声音,脑子里便显出一弯残月来,黄黄的,像一瓣香蕉似的吊在那棵榆树梢上。”整句的主语是“我”,我“听见”,我“脑子里显出”;“黄黄的”主语则是“残月”,即使承接上文并不影响读者的理解,却叫人感觉怎么读起来怎么别扭。而下面这句,则是典型的“病句”:“可走到哪里,燕子总伴了我,当我念叨着‘虱多钱多’‘眼不见为净’的话时,燕子就不住地细语,别人听不懂那是说些什么,我是听明白了……”(《燕子》)开头明显少了一个“我”字。而且话也说得别扭,什么叫“可走到哪里,燕子总伴了我”?至少要改为:“可我走到哪里,燕子都伴着我”或者不用“我 ”字,而选用恰当的关联词:“无论走到哪里,燕子总伴着我”。再如:“风开始暖暖地吹,其实那不应该算作风,是气,肉眼儿眯着,是丝丝缕缕的捉不住拉不直的模样。”《商州又录》谁能读懂“肉眼儿眯着”的究竟是“风”还是人?
只在此句中,除明显的标点错误外,“着、过、了”不分也是一大毛病,这在本书中也无随处可见。比如:“山顶的窝洼里,有了一簇屋舍。一个小妞儿刚刚从鸡窝里取出新生的热蛋,眯了一只眼儿对着太阳照。”(《商州又录》)如果后一个“了”字用得很有动感,那么前一个“了”字则叫人莫名其妙。因为本节写的是初春的山中景物,那“一簇屋舍”肯定不是在冬天盖起来的,至少在年前就已经“有着”,用“有了”则给人突兀的感觉。
以上,还只是文字、标点上的问题,至于其用词,也就是被坊间大赞的“语言风格”,其细究起来,也是缺陷明显。其中最典型的该数故意用文言词、书面语和单音节词。当然,这几点用得好了,其实都算不得缺点。尤其是书面语,既然我们写的是文章,把口语化的东西写成书面语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凡事都有个“度”,过犹不及,用得不好了,就是毛病了。比如:“麦子遭旱后,粮食没打下,日子就越发一日不济一日了。”(《纺车声声》)(本来引文要引全句,但因其中逗号的滥用,到一个句号处太长,为节省篇幅,只能按笔者自己的断句截取其中“完整句意”的一句了。)其中的“济”字,用得别扭,或者是“一日不如一日”,或者是“日子就越发不济了”,什么叫“越发一日不济一日”呢?再如:“两只鹿……跑在一片新开垦的田地上,清新的气息使它撑了四蹄,呆呆的,然后一声锐叫,寻它父亲的时候,满山树的枝柯,使它分不清哪一丛是老鹿的角。”(《商州又录》)其中单章节词“撑”“寻”,以及生僻的文言词“枝柯”,读起来都是说不出的别扭。再如,“但同时悔之《初录》太是粗糙,有的地名太真……有的字句太拙,所旨的以奇反正之意,又易被一些人误解。”(《商州又录》)如果说本句中“真”“拙”“易”几人单音节字用得都很传神,可是那个“旨”字就实在叫人觉得不伦不类了。名词动用,那是古文中的用法,用在这里,并不合适。
以上,是对这本集子语言问题的简单梳理。要说明的,所引的词句绝非特例,而是相当普遍的现象。甚至可以说,几乎每篇文章每一页都存在这样或那样的文字毛病。真不知道那些对其大加吹捧的评论家笔学者们何以会对如此明显的问题视而不见?
下面再说说其文章的立意问题,也即“质”的问题。一般的散文无外乎两方面的主题:一是抒情,二是说理。在本书中,说理的文章大概占了五分之一,也即其中的第二章《默默看世界》,小标题是《人世的悲心——宽释是福》。其中的题目有《看人》《饮者》《说奉承》《关于父子》《说孩子》《说生病》……如此等等。限于篇幅,本文不作过多评论。笔者曾写过一篇文章,其中提到,如果你没有培根那样的思想,就不要写《论友信》《论友情》这样的题目,因为这都是被前人说烂了的话题,很难写出什么新意。不幸的是,贾平凹亦为言中。整本书第二章二十几篇文章,虽然没有全读,但从读过的几篇来看,几乎是读过也就读过了,其中只不过是堆砌了一些典故或事例,以及一些类似“鸡汤”之类浅显的说教。不但缺少对社会、对人生(更不要说对人性,或对自己了)的深刻反思,甚至全篇也找不出一条充满睿智思考的“金句”。至于像《丑石》那样的作品,大抵不过是中学生的作文手法,“通过一件事物说明一个道理”,没有任何新奇之处。这点暂且不论。
只说其文章中表达的情感问题,这也是被许多评论家和读者大赞的一点。甚至有读者只读了那篇《纺车声声》,便联想起自己母亲的辛劳,因而感动流泪。
可以说,渲染感情,贾平凹绝对是高手,问题只是他渲染得有些“过”了。或者说,很多文章中,感情过得太多,已经不是什么“真情流露”,而是太过虚假、太过“矫情”了。比如:“一看见她那凸起的颧骨,就觉得那线是从她身上抽出来的,才抽得她这般的瘦,尤其不忍看那跳动的线团儿,那似乎是一颗碎了的母亲的心在颤抖啊!”(《纺车声声》)(发现其中的标点错误和主语缺失了吗?)一个半大孩子,看着颧骨、看着线团,就会有这样的感觉,你信吗?还有:“你说这话,刀子扎妈的心。你不念书了,叫我怎么向你爸交代呀?”这句是妈妈说的,怎么读都像是中学生作文里的生造的句子。再如:“啊,燕子,可亲的燕子,难道你是在地球上灭绝了吗,还是不肯到这大城市里来;这么苦着我,使我夜夜梦着你的倩影和呢喃的低吟,而哀儿不能自已。”“我想把这一切的变化,一切的见识,诉说给它,但却再也寻不着它了。”“啊,燕子,我不禁悲伤起来了:时至今日,还这么固执,这么偏见,不肯落脚在新的建筑,硬要向腐朽欲倾的鼓楼飞去,那么,城市将永远不会是你的天地了,现代的建筑愈来愈多,你不是便要真的消亡了吗 ?咳,我该怎么说呢,我可怜的燕子,我可悲的燕子!”(《燕子》)(发现其中的标点错误和文言词的别扭了吗?)文中并没有写与燕子之间有怎样有着特殊意义的交集,居然能叫作者“这么苦着”“夜夜梦着”“哀儿不能自已”乃至“悲伤”……这份矫情,也真是没谁了。
事实上,在散文创作中,究竟可不可以进行“适当的虚构”,也是评论家们争论不休的问题,说到底也就是散文的真实性问题。这种真实性既包括内容的真实性,也包括情感的真实性。这一问题不只在贾平凹身上,在其他名作家身上也十分突出。只说贾的散文,感情上的过分渲染已经叫人不堪忍受,而其内容上的真实同样有待探究。比如说,母亲听到我想不念书了回来挣工分时,“她好像吃了一惊,纺车弦一紧,正抽出的棉线嘣的一声断了……”(《纺车声声》)事实是否真的如此,还是为了文章需要有意虚构,当然只有作者自己最清楚。再如:“这个冬天,雪总是下着。……河面上没有雪,是冰。”“一棵很丑的柳树下,竟有了一个冰的窟窿……从柳树上吊下一条绳索,系了竹筐在里边,随时来提,里边就会收获几尾银亮亮的钱。”(《商州又录》)既然“雪总是下着”,可是却“河面是没有雪”,难道不叫人觉得奇怪 ?有棵柳树就有棵柳树吧,怎么恰巧就是棵“很丑的柳树”?用竹筐捉鱼也没问题,可是又怎么可能“随时来提”“里面就会收获”呢?再如:“(那井水)吃了半年,妻子小女头发愈是发黑,肤色愈是白皙,我也自觉心脾清爽,看书作文有一精神、灵性了。”(《静虚村记》)你信吗?若那井水真这么灵,村里就该是清一色的才子佳人了。
不可否认,贾平凹是一个很有才气的作家。有朋友曾去拜访他,见他一日之间会见六拨客人,而且还能抽出时间进行创作。更有编辑半路堵截,向他讨文,他一时没法拒绝,手头又没有稿纸,就在一线烟盒纸上即刻作文,很快便把一篇数百字的短文交到编辑手里。至于其长篇小说的创作速度,更是为一般作家所远远不及。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并没有时间给自己充电,没有时间精雕细琢,没有时间精益求精。而且更因为其为名声所累,为一干无良的评论家和学者所累,使其沉醉于自己业已取得的伟大“成就”,而看不见自己作品中那些明显的缺陷。孔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而贾平凹的散文,“文”“质”应该是半斤八两,没有哪个更胜哪个一说。至于是“野”是“史”,则由读者自行判断了。总而言之,至少在散文创作的领域,贾平凹是一位被严重高估的作家,他那些所谓“经典”的作品离真正的经典差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若有觉得笔者是小题大作、吹毛求疵者,不妨读一读鲁迅、周作人、梁实秋、老舍、巴金、郁达夫、朱自清……甚至没有念过几年书的沈丛文、萧红等人的散文,其中可有这样明显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