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冰 于 2019-3-20 09:56 编辑
逝去的红霞
文/吴继忠
远在他乡的滋味，就像一杯烈酒烧在心头，让人欲罢不能，欲说还休。
我永远记得那段漂泊的岁月。每当红霞满天，我都会注目凝望，看云卷云舒，听潺潺流水。多少个高空星月的夜晚，我总是把思念化成一根长长的纤缆在心底一次次的呼唤：我心中的红霞呀，你在一纸相隔的天国里依然是那么璀璨吗？
1980年秋，我以4分之差被无情地阻挡在高等学府的门外，一脸沮丧地回到了贫穷的故乡。故乡，尽管有那条弯弯的小河，蓝蓝的山岗，还有浓郁的民俗风情，但精彩的外面世界却令我无限神往。我父亲虽说是一社之长（当时乡称为公社），但他是一名五十年代的土改干部，为人正直，性子刚烈，他教育子女的信条是“棍棒底下出好人”。为此，我不幸作为他的儿子尝尽了不少棍棒苦头。我高中毕业才15岁，我不想过早地“修地球”，不知多少次向父亲哀求再让我复读一年，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让我如遂。于是在又一次棍棒之中，我和父亲翻了脸。趁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我噙泪离家出走。
身无分文的我，在湘黔铁路贵州羊坪火车站忍饥挨饿了两天。看到别人大口吃肉包子的馋样，我的涎水直往肚里吞，拖着无力的脚步，在繁华的小镇边猛喝山泉水。那一刻，我动摇了决心，好想回家，但想起父亲还有那根抽打我成长的棍子我又恨从心生。在我思想矛盾中，我看到公路上停有一辆货车，于是爬上去便睡着了。当我一觉醒来车子已停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贵州省岑巩县。司机把我拉起来时，我已四肢乏力，好心的他听着我苍白的解释，动了恻隐之心，把我带进一家饭店吃了一碗面条，然后摸出一张皱巴的伍元钱给我，对我道：“孩子，你年纪还小，回家去吧，我想你父亲再怎么凶也不会打死你的，何况虎毒不食子哩！”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宽厚仁慈的模样却已扎根在我的脑海，年少的我首次出门就有贵人相助，使我感到世间还是好人多。我并不留连于岑巩小城，我选择走，是因为东方，那是希望的地方。大约走了4个小时，天已近黄昏，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村落，山环水绕，古树葱茏，夕阳下的村庄显得生机勃勃。我朝村头一家走去，一位中年妇女见我在她家门前徘徊，就放好潲桶走过来对我说：“孩子，你找哪个？去哪家？”“娘娘，我是湖南晃县的，是第一次到你们这里，没有一个熟人，你能否让我在你家里借宿一晚？”我实在是饿得走不动了，为了求生，也就不顾脸面了。或许是她看我年小，又口齿伶俐，便让我进了她的家门。我用眼角扫描了她家壁上，发现贴有挽联，是写她丈夫的，且刚过世不久。按理说15岁的年龄应是胆小的，可是我挨打惯了也就没这方面的感觉了。坐在她火铺上，她一边询问我一边炒菜，我细心回答又不时为她添加柴火，我看见她脸上有了笑意，我的心情顿时也舒畅了。老人们说过“出门看天色，进屋看脸色。”她一定看中我不但会说话，还会见眼生情。随后丢过来一句话：“孩子，你一定饿坏了吧，你就叫我福英娘。”闲谈中，我也告诉了她名字。不一会饭菜摆了上来，福英娘对我说：“小三儿，你先吃，我去叫红霞来吃饭，她父亲刚去世两个月，她胆小，放学后到寨上她同学家里去了！”在问话中我已告诉了她自己的小名。
“妈，我来了，你在和谁说话？”一个细嫩的声音传来，我才知道福英娘有个13岁的女儿叫红霞。天生美人坯子的小红霞，推门见我就羞答答地躲在她娘的身后，不敢正视着我却又忍不住斜视。见她这娇羞样，我不免好笑，自然向她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我看见她惊讶得嘴成“○”型，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想不到小小年纪的我竟然是一个高中毕业生。但我不告诉她们我凶狠的父亲和打我的情节。福英娘把我安顿下来，我很快进入了流浪以来的第一个梦乡。
第二天清晨，我准备向福英娘辞行时，福英娘却突然对我说道：“小三儿，你在我家多住几天吧，不知为什么，你一来，我昨晚就和红霞睡得踏实多了。前几天，我俩娘崽总是不敢睡，刚一合眼，就听楼上有“沙、沙”脚步声，我以为是红霞爹阴魂不散的魂魄回来了，想起来好害怕。”
“福英娘，世间没有鬼，那是你的错觉，你看你，一夜起来不是好好的么？”
“可我还是不踏实，虽然你年纪小，但也算是个男人，火焰高，压得住邪，就算我求你了好么？”
“你们寨子这么多人，人家问起来不好吧！”
“我认你做干儿子，从今后你叫我干妈！”看到她们孤儿寡母的，对我又这么好，我就答应了她，却不料这一答应就是三年。
认福英娘为干妈后，我每天和她上山砍柴，田土到户后，干妈教我农活。还教我唱山歌：
郎是半天花蝴蝶，飞东飞西无处歇。
借姣身边站一站，问妹要得要不得。
福英娘的歌声柔润甜美，听得我如醉如痴。
从此，寨上的人都说福英娘有个从湖南来的好干儿子，既文明，又孝顺，有文化又勤劳。一时间，来她家串门的人多起来了，一个冷清的家因我的到来而变得门庭若市。干妈拒绝了好多为她提亲的媒人，她放话道：“我不再嫁了，我有干儿子和女儿孝顺我，这辈子知足了。”当然最快乐还是小红霞，每次放学回来我都辅导她，她的成绩呈直线上升之势，由原来的班上第17名一跃至前三名，尤其是她的作文每次都被教师当成范文。教师问她成绩为何提高这么快，再三追问下，她才说：“我有一个好哥哥，是他帮助了我。”不久，女班主任来家访，和我谈历史，谈文学，甚至外语，我们彻夜长谈。最后她肯定道：“以你的学识将来一定有番作为的，我的直觉告诉我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成名的，如果你努力的话。”思阳镇中学王校长得知这一情况后，求贤心切的他多次上门来要我去他们学校做代课老师，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1983年，16岁的红霞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中专，就读于黔东南师范。那段时间本应高兴的她，对我却是气鼓鼓的，不同我说话，甚至也不同我吃饭。我不知何故，就问干妈：“红霞妹是怎么啦 ？我从没得罪过她呀！”干妈仔细地打量我一番后才道：“三儿，你今年19岁了，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是你太优秀，所以红霞“恨”你，傻孩子，难道你不知道我女儿早已看上了你了吗？”干妈这番话，直说得我热泪涟涟。在红霞即将离开家乡时，她大胆地对我说：“哥，我要走了，我今生有缘认识你，你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我们家的，我能有今天的成就你功不可没，我走后你要照顾好我妈妈，好吗？”
我忧伤地说：“红霞，你走吧，我也要回故乡去了，不管将来怎么样，我一定会记得你们的。”
“哥，你不走好么，反正你已出来三年了，就在我家落户吧，我只要三年就毕业了。”
红霞的暗示象一股和熙的春风沁入我的心田。看着眉清目秀、笑面桃花、杨柳细腰的红霞，我的心就象怀揣一只兔子似的“怦怦”直跳，莫明其妙地涌起了一阵阵冲动。
“可是，我也想出去闯荡一番，不管成龙成蛇，我也要闯个心不甘。”
“哥，我知道你是一个有志气的青年，其实你的遭遇我早知道了，我妈在两年前就托人到你的家乡打听到你的情况，才知你是一个干部子弟，却遭受了到你这个年纪不应有的痛苦。”
“啊，原来你们早知道我的情况了，为什么你现在才对我说？”
“是我妈不让我告诉你，哥，我已不是小姑娘了，还记得你两年前背我去医院看病吗？你的肩膀真厚实，我好想自己一辈子就在你的肩上不下来，让你一直背我到地老天荒！”
小红霞的话拉回了我的思绪，前年冬天，她不幸患了病，那是深夜，看着她疼痛的模样，我二话不说，把她背起就走，走啊走，她的美丽也被我背在肩头。
“傻妹妹，你太天真了！”我故作嗔怒道。
我们走在村前的小河边，看着天空一朵朵翻动的红霞，我触景生情地指着天边云朵对她道：“妹妹，你就是那朵最美丽的彩霞，多美呀！”
刹那间，一行晶莹剔透的泪水从红霞的眼里流出来，她忧怨道：“我不愿做飘浮不定的彩霞，我要做现实中的我，我愿永远陪在你身边。”说完猛地扑进我的怀抱，轻轻的小手落在我的肩头，温柔而有节奏，一张香唇贴在我的耳边：“哥，你不爱我吗？”
美人入怀，香风阵阵。我们紧紧地拥抱了。就在这一夜，红霞把她的初夜权交给了我。
欢娱三天后，她踏上了求学道路，我走向故乡的旅程。分别时我俩已成一对泪人。
干妈道：“鸟儿长大了，总是要飞的，只是你们俩却飞往不同的方向，不同的森林！”已是村妇女主任的干妈说话很有水准。
与红霞分别后，我辗转回到新晃县城在一工地上干苦力。我一边打工，一边写作，日复一日地过着这种苦中有乐的日子。
花红红，草青青，转眼又是侗乡春。一天，我正在工地干活，来了两个县干部到工地找我：“哪个是吴继忠同志！”我放下挑砖的担子，顾不及擦汗道：“我就是，找我有什么事？”
年轻干部指着年长的那个老同志对我说：“这是我们县科委的刘主任，现在全县各部门都在编撰志书，我们看到了你发表的文章，才知道你在这个基建队做工，来找你是想聘请你到我们科委去修志，现在就和我们走吧！”
基建队罗经理很快结算了我的工资，另拿出50元钱塞给我道：“去吧，你做得好的话，这就是你人生的一个转折了！”
县科委在县政府大院一楼，当我踏进政府大院的那一刻，看着这雄伟的办公楼我就暗暗发誓：“一定好好干”。
一星期后的一天，我刚要下班，但雨下得很大，我站在台阶上避雨，无意识中我回头一望，一个熟悉而又让我恐怖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是父亲！”我一个激灵，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老三，你在这干什么？”父亲发现我正在走向雨中厉声问道。
“我，我在躲雨。”我惊慌失措地回答，并不直眼看他。我能不恨他吗？是他的粗暴使我在外漂泊了三个花开花落，如果没有干妈，我不知道现在怎样，想起这些，我的心一阵阵绞痛，甚至我怀疑我是不是他和我母亲的共同产物。
这时，刘主任走了过来对我父亲道：“吴主任，你认识小吴呀？”
“岂止认识，他就是我那不争气的混账儿子，考不上大学罢了，还跑出去流浪，三年不回家，我还以为他成了孤魂野鬼。”
刘主任一脸愕然，愣了一会才到：“吴主任，想不到小吴是你儿子，他可是一个很有才华的青年，现在到我单位上班，难怪我问他家庭情况，他总是吱唔不答的。”
“什么？刘主任你说什么？有才华？上班？”这下轮到父亲惊讶了，他竖起耳朵想从刘主任口中得到答案。
证明一切都是真实的后，倔强的父亲悄悄地转过身去，我发现他用衣袖在眼前抹了一下，这个动作很快，但他还是抹不去直滚的泪水。是啊，他的古老教育方式，使一个年少的儿子离家出走三年，这三年远在他乡的儿子是怎么度过的。后来我知道，为了寻找儿子，我母亲整天以泪洗面，天天伫立村头呼唤和张望、嗓音没了，泪也干了，左眼在思儿的日子里不知不觉就失明了。你自责吗？我狠心的父亲呀！
如今，通过我的努力，我来到了县政府，父亲在三楼，儿子在一楼，同在县政府上班的父子居然对面不相认。父亲对我严管，使我产生逆反心理。那一刻，我多想冷漠他，但看到父亲两鬓的白发，我不禁心软了。三年前，他还是一头乌黑的头发，三年后却是白发如霜。父亲没说什么话，他邀刘主任进了一家饭店点上一桌丰盛的酒菜，席间，见我很少说话，他也不追问我这三年干什么，只是偶尔发出声声叹息。我不自然地对他说了句：“爸，你咋有白头发了。”
“你出走后，它也就长出来了，我还有几年就退休了，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再不会叫我爸了呢？”声音苍白无力。
我一眼的热乎，拉着父亲的手久久无语。
刘主任走后，我从身上摸出一本存折递给父亲：“这里有两仟元钱，您拿去给妈治眼病吧！”见他不接我又说：“这是我去年做工和写文章所得的收入。”
“三儿，其实当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感到无比内疚，我万万想不到你能有今天的出息，而我对你太过分了点，你受苦了孩子，我哪能再要你的钱，你母亲为了你，眼睛失明了，医好她的眼睛，但医不好她心灵的创伤，这钱，还是你亲手交给她吧？”
从此，横亘在父子之间的隔阂已经消除。
我将这些情况写信告诉远在贵州黔东南读书的红霞，她为我高兴，写来的信字里行间情意绵绵，我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到她身旁。我把对她的思念化为精神动力。终于通过我辛勤的耕耘，我主修的志书获湖南省科技成果三等奖。随后我的命运改变了，在一次招干考试中，我以全县语文成绩第一名的实力，被县里破格招了工，到县广播站任编辑。
正在我人生一帆风顺的时候，干妈来信告诉我红霞不幸患上了绝症，医生说她留在人间的时光不多了。接到这封信，我的眼泪象断线的风筝流了下来。很快向单位请了假，到凯里医院陪红霞。“妹妹，哥哥来看你了，你要坚强地给我活着，为了我们美好的约定，我恳求你答应我！”
“哥哥，我知道你闯荡成功了，现在是记者，将来是作家，我好为你高兴。”
我一阵哽咽，泪已成串。
在凯里医院，我陪伴了红霞弥留世间的最后时光。
在憧憬未来幸福的遐想中，红霞还是走了，临终前她紧紧拉着我的手：“哥，你是好人，妹下辈子一定嫁给你，你答应我照顾好我妈妈！”我噙着泪答应了她。
看着心爱的红霞撒手而去。从此，我与她阴阳两界，一纸相隔。伴随她的是蒿草斜阳、黄土一堆。而我从那一刻起神志已垮，不久就掉头发了。
时光匆匆，岁月匆匆。弹指间，我已是人到中年，如今小有成就的我，虽有家室，但我把干妈接来了，我要为她尽孝尽忠，因为我怀念的依然是红霞，毕竟青春无悔，初恋难忘。红霞呀，与你分别的一句戏言想不到成为了千古绝唱。又是一年桃花红，但无论世事苍桑，落樱流水，你依然是那朵飘荡在我心灵的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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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16 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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