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苏相宜 于 2019-4-16 20:33 编辑
对于客居千里之外多年、又生性清冷的人来说,清明的意义已经淡化成三天小长假。买好城际动车票,订好民宿,一早从天津穿越人山人海,来到北京西郊线香山下的北京植物园,希望独自在一方自然天地中散散心。
在大巴山和长江的怀抱里长大的我,见到华北平原上异军突起的香山,心就很安定。我完全放下游客赶路的心态,顺着开满桃花、梅花、樱花、海棠花的路信步往前,春风一吹樱花雨飘飘洒洒。到了黄叶村,村口的题字分别是书法家启功先生和红学家周汝昌先生,仿佛无声证明着这座“曹雪匠纪念馆”的正宗。草丛一块石碑刻着曹公好友敦诚的诗:“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阿谁买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如今游人如织的黄叶村早已不是衡门僻巷、废馆颓楼,只有蓬蒿依然望着西山,古树依然守着村口,沉默看人间几轮冷落繁华。
我没有进屋看正白旗39号院墙上的所谓曹雪芹真迹的题壁诗,因为这类古建筑的门槛没考虑过现代轮椅的拜访。我倒也不曾特别介意被一些美景挡在门外,毕竟轮椅去卫生间享有不排长队的特权,卫生间门口的陡坡你勇敢张嘴求助也有人帮推一把;一张残疾证更是让我躲过景点门票,可以像古人一样免费欣赏大自然之美。任何状态多是利弊相随,世事岂尽如人意。
路标显示,梁启超墓在曹雪芹纪念馆前方800多米。中国学文科的人可能都崇敬过梁启超,我料想墓园在山上,一路迟疑着,把温室兰花展、北纬40度界碑等想看的看完了,瞧下午的日头还高,就尝试去那个方向。跟一位环卫阿姨打听到梁启超墓从湖尽头的小路几分钟就能绕上去,我信心大增,顺着湖边的石子路颠簸往前,面对小路傻了眼,毕竟脸皮没有厚到拉个陌生路人推我爬那么陡的山坡。长叹一声折返,安慰自己留遗憾也是留一份向往。
返程路过一座桥,梁启超墓的路标又刺目地立在面前。这条红砂石路宽阔平坦,我心里说:“再试一试。”观光车和自行车从身边掠过,我只管埋头弓背摇轮椅,遇到大坡度,路人帮推我一段。手腕越来越酸痛,山却也越爬越高,每绕过一个弯就发现一片更开阔的风景,之前路过的绿湖已经远在山下。
红砂路尽头,是一段更陡的支路,路标距离墓园150米,这150米我筋疲力尽无法跨越了。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姑娘,你要上去吗?我推你,我反正闲溜跶。”“太谢谢叔叔了!”老人送我到翠柏丛中的墓园,和我挥别。跑这么高这么偏地点的游客不多,一群游客在拜梁氏夫妇的大墓,几位保安热心指导:“踩在中轴线上拜,才灵验。台阶为什么是九级呢?这可是皇上特许的,九五至尊啊。”九五至尊的台阶我就不上了,看了看大墓下方的梁家三个孩子梁思礼、梁思忠、梁思庄之墓。火箭专家梁思礼院士的墓最新,他于2016年离世;最旧但是最端庄的是梁思忠上校的墓,他参加过松淞抗战,英年早逝,墓是梁思成、梁思永两兄弟所立。三座小墓碑前摆放着清明的鲜花,不知是不是亲人。再大的人物历经百年之后,亲人也都只是游人。人终于会从悲欢的生命变成历史的符号。
我在晚霞中下山,下坡路如御风而行。我一时间非常想哭,想把心头积压多日的乌云都哭出来,同时又觉得一股力量在心底重升。我吟咏起父亲生前教我读过许多遍的梁启超那篇《论毅力》:
“盖人生历程,大抵逆境居十六七,顺境亦居十三四,而逆境又常相间以迭乘。无论事之大小,必有数次乃至十数次之阻力,其阻力虽或大或小,而要之必无可逃避者也。其在志力薄弱之士,始固曰吾欲云云,其意以为天下事固易易也,及骤尝焉而阻力猝来,颓然丧矣;其次弱者,乘一时之意气,透过此第一关,遇再挫而退;稍强者,遇三四挫而退;更稍强者,遇五六挫而退;其事愈大者,其遇挫愈多;其不退也愈难,非至强之人,未有能善于其终者也。夫苟其挫而不退矣,则小逆之后,必有小顺。大逆之后,必有大顺。盘根错节之既经,而随有应刃而解之一日。”
出植物园,我跟随手机地图,找到香山脚下的民宿小院。老板妈妈是个精明的女人,说为了给我腾一间带独立厕所的一楼房间可不容易了。几位阿姨绕着我问我还有啥需求,说这是她们第一次接待残障客人。我连连说:“我东跑西跑惯了,挺能照顾自己的。”我躺在床上看书,房间符合我想要的简单,白墙爬满老式暖气水管。隔壁男人的呼噜声,游玩回来的其他住客的嘻笑声,让春夜更加宁静,我几乎忘了身在帝都。詹天佑修建的中国第一条铁路,传说卧在附近西郊线的铁轨下。
入睡前我许了个梦想:寻一座山下小镇,有一个小院,奍一只小猫,伴一个爱人,就是不虚此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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