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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城市里的壁虎 [打印本页]

作者: 野芒 时间: 2019-4-18 08:47
标题: 城市里的壁虎
本帖最后由野芒于 2019-4-18 09:15 编辑

　一
　　我远远就看到了他，脏兮兮的青蓝色衣装，蓬头垢面，高高地悬在半空，左右挥舞着手里的工具，像极了一只在觅食的壁虎。

　　进了工地，来到他作业的楼底下，我举头朝着那个方向大声喊他：大刘！大刘！

　　他听到了我的召唤，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我等会儿。

　　我开始在这个城市里寻他，是在他离开大概半年以后了。

　　这些年，我那座闲置小屋前前后后住过差不多有十几个租客了，基本我都不太记得他们的名字，包括以前有过的任何记忆都很快变得模糊，甚至荡然无存。当然，于我而言他们只不过是些过客，我也没有记忆的必要。大刘，却是个例外。

　　这个来自鲁西北的汉子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记。他淳朴的笑容，他没有任何掩饰的话语，他简单朴素的生活，都让我倍感亲切，而视为兄弟。尤其，他特别压制的自我要求，对某些人来说，显得那么特别，甚至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恰恰，却让我觉得当今社会的某些缺失，还在这个不起眼的人身上熠熠生辉。

　　接连几日，骑着孙子丢下来的那辆老旧变速山地车，我几乎跑遍了市区的各个建筑工地。凡是有高高塔吊矗立的地方，我都会去。逢人就问，不放过任何可能涉及他行走路径的讯息。我并不担心找不到他，为了生计他像一只匍匐在角落里的壁虎，一直游走在这个城市里的各个工地。只要他还没有离开这里，我就能够找到他。

　　我急于找到他，是因为最近我收到了两封写给他的信。我并不确定这对他是否特别重要，从潜意识里，我更想见见他，了解他现在的状况，来看看他那张熟悉的，亲近的，真实的脸。

　　上午，我骑行三十几里，来到城西郊这个工地，到底如愿。

　　“谭老师，你们咋找到这里来了？累坏了吧。”

　　他终于从高空回到地面，顾不得一手油污，在同样脏兮兮的青蓝粗布上衣下摆处搓了搓，抢步过来握起我的手。因为激动，我看他的脸红红的，肌肉在微微跳动。

　　“嗨，你知道我待在家里也很闲，出来转转不挺好吗。锻炼身体，看看风景，还能见到你这位故人。这不，我最近收到写给你的两封信，也给你带过来了。”

　　“那会儿我不知道将来的去处，就留了你那里的地址，倒给你添了麻烦。”他一面一脸歉意这样说，一面干搓了搓手，接过去。

　　拆开第一封信，看他取出一个类似于医院的化验单那样的东西，我在一旁见他黝黑的脸上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还是看到了，并禁不住想问他，有什么事情吗？但见他马上就把那件东西重新塞进信封里，放进了上衣的内荷包里去。

　　他又打开第二封信，展开了。我知道他读过初中，虽然没有念完，但那些字都是认得的。这次他脸上一下子又添了异常的欣喜，且兀自言语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是不是家里儿子给你添喜了？”我问他。因为我知道他有个儿子，且结婚几年了一直没有生养。去年，他们找到他打工的城市，来这里看过病的。这是他的一块心病。尽管我并不喜欢那两个啃老的年轻人。

　　“没，没啥事。”

　　“也这么大年纪了，别这么拼了。不忙时，或者下雨天，就去我那坐坐，咱老哥俩烫壶酒唠唠。”我说。

　　“唉，好来。忙完这阵，这个活完了，我可能，可能真的要好好歇歇了。”他回头看看身后那座高楼，说这话时显得似乎有些意味深长。但我也没有多想。

　　“老王，别唠了，抓紧干活吧。”这时候，放我进来的那个带红色安全帽的主管冲这边扯着嗓子喊。

　　我和他就此告别。

　　一个人骑行回来的路上，和大刘的这次的相见没有让我觉得轻松，相反，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直在纠缠着我。很难说为什么，我的心始终惴惴的。

　　在这座城市里，大刘背井离乡，就像一只断了尾巴的壁虎，没有方向，没有依靠，但又不得不努力的坚持和打拼。他未来的路在哪里，他还要这样努力多久？

　　一切都不得而知。

　　二

　　此后的一个多月，我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是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那人说大刘快不行了，让我去医院一趟，说他要见我。

　　我没来得及骑那辆破旧山地车，急火火打了辆出租，就赶到了电话里说的市立医院。在十三楼的拐角处，我看到了之前那个戴安全帽的主管，他看见我迎上来，握住我的手。

　　“来了，刘快不行了。胃癌晚期，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说着，他圆圈泛着红晕。

　　“通知家属了吗？”

　　“嗨。别提了！上周刚住院那会儿，我们就通知了，人也来了。可能是以为人是出事故弄得，来了就大闹了一通，三个人。后来事情弄清楚了，推说回去筹钱都走了。这些日子，电话打通了，只说还在筹钱，没见人影儿。”

　　“他同来老乡说了，他娶的那个婆娘好吃懒做，儿子也是带过来的，也不太拿他当人。只是问他要钱，根本不关心他。”

　　“好人没好命啊。对了，他说要见你，可能是有什么事情要嘱咐，所以让我打电话给你，你进去看看吧。”

　　我走进病房，病床上的大刘微眯着双眼，脸上有些浮肿，一下子让我觉得有些陌生。我走到他身边，抓起他一只的粗糙的手，轻轻唤他道：“老刘！我来了。”

　　他手臂颤动一下，眼睛缓慢的睁开了，并且强挤出一丝笑容挂在脸上。然后轻轻向我怒了努嘴。我看他的意思好像是示意我左边储物柜的抽屉里有东西让我拿。

　　我本以为是他和我客气，要我取水杯。不过，还是按他的意思打开了抽屉。里面却只有一个方形的掉了很大块漆面的儿童赭色食品盒子。

　　“谭老师，你打开，看看吧。”他用微弱的声音告诉我。

　　我狐疑着打开方盒子，只见是一打都已经拆开过的书信和一叠汇款单。我有些疑惑地拆开一封，只见上面简单写到：

　　大刘同志：

　　你是好人！

　　因为钱包被盗，我和我的儿子在凄冷的冬天，站了了几乎一个晚上，只有你伸出了手，献出了爱心。靠你给我的那200元钱，我才买了车票回到了老家哈尔滨。

　　谢谢你，我嘱咐儿子一定要记得你，好好学习，将来报答你！

　　刘娜

　　                                                                                                       某年某月某日

　　我有些不太明白，朝他看了看，他用嘴示意我继续看。我又打开一封。

　　刘爷爷：

　　您好！

　　我今年考上了初中，成绩是全班第一名。

　　我妈妈病了，是重病，但是她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现在需要交学费，妈妈说让我等等，她想办法，但是，她借了好几家都没有。

　　我想要不然就不上了，省的妈妈替我着急。

　　杨小亮

　　                                                                                           某年某月某日

　　这时候，我忽然有些许明白了什么，就又打开来一封。

　　刘爷爷：

　　您好！

　　你寄来的钱收到了，我如愿以偿上了学。谢谢您！

　　以后我一定要努力学习，努力长知识，将来找个好工作，报效祖国，也报答你的恩情。

　　我妈妈的病越来越厉害了，她总是不让我告诉你，怕你担心。

　　……

　　杨小亮

　　                                                                                                 某年某月某日

　　大刘手臂动了动，勉强挪过来抓住我的手。我突然感觉他这只手已经没有多少温度了，更没有之前的那么有力。他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这些年，我在外面打工赚钱，除了给家里寄一些，自己也攒了一点。我知道他们不会过日子，不能都给他们糟践了。这些钱够我的医药费，等我走了，她娘三个来了，把医保手续办了，还能报销一大部分，我想就留给孩子他娘，毕竟跟我在一起这么些年了。她那个人不会做活，人又懒，以后只能靠这个了。”

　　缓了缓，他又说：“所以，所以，这个孩子我以后帮不上了。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希望，你，你能帮帮孩子，他还小，太可怜了。再有两年就考大学，估计就能自己照管自己了……”

　　说实话，这时候我和大家的怀疑是一样的，但是为了大刘，为了这个老实人，这个好人，在生命将要终结的时候，没有愧疚，没有遗憾的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程，我默默忍下泪水，任下那些到了嘴边的话。

　　“老刘，你放心吧，我一定，一定保证照顾好这个杨小亮，资助他考上大学。”

　　他努力点了点头，笑容挂满了脸颊。

　　三

　　我陪着大刘过完了他人生最后的日子，直到他被推进太平间，直到我听说他的那些家人要来，我就匆匆离开了。

　　临走的时候，按照他的嘱托我带走了那个槠色食品盒，他怕他的家里人看到那些信。

　　我回来的时候，可能是因为正赶上下雨，被淋了，因此患了严重的感冒。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妻子说，我发烧的时候总是说梦话，总是叫大刘的名字，总是喊你放心。还拼命的喊：壁虎，断尾壁虎！

　　等身体刚刚有所恢复，我就出发了，骑着那辆破旧的山地车。因为我看到大刘收到的那些汇款单都来自一个银行营业部，我想去查查这个杨小亮的情况。

　　尽管我有着莫大的怀疑，我还是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接受大刘会被如此捉弄。我始终心存一份侥幸。

　　当我来到营业部，向营业员说明来意，他们都很惊讶，说：昨天公安局的人也来查过这个人的信息。好多人都给这个人汇过款。

　　“您是不是也上当了？”

　　“你们这些老人啊，可要当心，千万别听信这些骗子的话，想着发财，想着健身！都是些骗人的。”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好心劝慰着我，可我完全顾不得这些了。

　　我茫然，脑子里空空的，若有所失得悻悻走出来。

　　在营业部门口，我嘴里平生第一次骂了一句污话：狗日的杨小亮！

　　旁边的的几个行人，忽然驻足，莫名地看着我。

　　我继续道：狗日的杨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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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莹莹子期 时间: 2019-4-18 08:53
沙发，来，俺来坐，最近就坐沙发了，没办法，命好

作者: 千幻烟 时间: 2019-4-18 09:09
艾玛，又是壁虎。
继续欣赏学习。

作者: 徐得荣 时间: 2019-4-18 11:01
不错，那些打工者，才真正是城市里的壁虎。

作者: 徐得荣 时间: 2019-4-18 11:02
呵呵，太虚掀起城市壁虎热潮了。

作者: 鴳雀 时间: 2019-4-18 11:38
又来一只壁虎，都可开昆虫店了。

作者: 香薰古琴 时间: 2019-4-18 12:02
这篇小说读起来让人难过，一个在建筑工地上的民工，他的人生可以说是没有多少晴天，他却用善良无私的心去帮助母亲患重病自己无力上学的孩子——杨小亮。生活的艰辛使他患了胃癌到了生命的尽头，还在托付朋友继续供养那个苦命的孩子。故事用悲怆的笔电书写了一个打工族的善良无私的壮举，让读者感慨他的善举的同时，结尾来了一个大反转。这个杨小亮的故事可能是假的。
小说语言简洁，故事震撼人心，揭示了人性的真善美和假丑恶。

作者: 野芒 时间: 2019-4-18 14:29

莹莹子期发表于 2019-4-18 08:53
沙发，来，俺来坐，最近就坐沙发了，没办法，命好

欢迎子期作为我的第一个贵客，还是希望多提意见。敬茶

作者: 野芒 时间: 2019-4-18 14:30

千幻烟发表于 2019-4-18 09:09
艾玛，又是壁虎。
继续欣赏学习。

谢谢赐阅读，最近壁虎是多了点，仿佛见壁虎都要绕道的感觉都有了。对不起我又添堵了。

作者: 野芒 时间: 2019-4-18 14:31

徐得荣发表于 2019-4-18 11:02
呵呵，太虚掀起城市壁虎热潮了。

我这属于画蛇添足，其实写的比较早，羞于拿出来，最后还是耽误大家宝贵时间了。

作者: 野芒 时间: 2019-4-18 14:33

鴳雀发表于 2019-4-18 11:38
又来一只壁虎，都可开昆虫店了。

谢谢赐读，希望多提意见，拍砖为主。壁虎最近太多，几乎到了让人绕道的地步，我这个热闹凑得……

作者: 野芒 时间: 2019-4-18 14:34
本帖最后由野芒于 2019-4-18 14:53 编辑

香薰古琴发表于 2019-4-18 12:02
这篇小说读起来让人难过，一个在建筑工地上的民工，他的人生可以说是没有多少晴天，他却用善良无私的心去帮 ...

不得不佩服古琴版的洞察力，我这个最初写完给人看了，都没看明白咋回事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它的构思来自我的一次亲身经历;:lol在那个基础上构思了大刘因为一次善举，持续被骗，到死还念念不忘的情节。
大概在20多年前，在我上学的时候，有一次在济南火车站我刚出站，遇到一位怀抱小孩的老女人，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点的，他们对我说是哈尔滨的，因为钱包被盗，没法回家。我当时是个农村穷学生，兜里只有区区100元一个学期的生活费，但我还是觉得应该先救急，掏出一半给了她们。她们要我的联系方式和地址，我没给，匆匆离开了。这事过去几个月后，我慢慢知道自己应该是上当了。这些年，这种拙劣的骗术，连骗子都懒得用了。警惕性，让人们别说向陌生人伸出援手，就是听到红十字会都懒得搭理，甚至颇有微词了。
但是，在不再轻易被骗的同时，我们也很自然的忽略了很多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似乎，我们选择了警惕和戒备，就选择了不信任，选择了怀疑一切，就选择了对悲天悯人的善意的不认同。这对我们来说究竟是好，还是坏？

作者: 灯芯草 时间: 2019-4-18 14:40
有空我得统计一下，这个月窜上太虚一共有多少条壁虎。

作者: 慕容彬 时间: 2019-4-18 14:46

灯芯草发表于 2019-4-18 14:40
有空我得统计一下，这个月窜上太虚一共有多少条壁虎。

老师这篇同为打工者，同为栖身于城市一角的“壁虎”，读来令人难受！

作者: 灯芯草 时间: 2019-4-18 15:03
一只重病的“壁虎”，还要从牙缝里挤出一点食物救济别人，而那个被救济的却是一条冷血的蛇，好在大牛是在不知真相的时候走的，否则带走的就不只是欣慰，还有悔痛和愤怒了吧。

作者: 休憩花园 时间: 2019-4-18 19:04
人生百态，林林总总，壁虎的隐喻非常到位，结局的翻转更是神来之笔。拜读学习。

作者: 童心是 时间: 2019-4-20 19:26
打工者，才真正是城市里的壁虎。点赞~

作者: 重庆霜儿 时间: 2019-4-22 14:43
第一次读野芒老师的小说，深深震撼。佩服老师对文字的把控力度和对社会的敏锐度。欣赏并学习。问好老师！

作者: 香薰古琴 时间: 2019-4-23 16:56
加精理由：一个在建筑工地上的民工，他的人生可以说是没有多少晴天，他却用善良无私的心去帮助母亲患重病自己无力上学的孩子——杨小亮。生活的艰辛使他患了胃癌到了生命的尽头，还在托付朋友继续供养那个苦命的孩子。故事用悲怆的笔电书写了一个打工族的善良无私的壮举，让读者感慨他的善举的同时，结尾来了一个大反转。这个杨小亮的故事可能是假的。
小说语言简洁，故事震撼人心，揭示了人性的真善美和假丑恶。
加油！

作者: fonyuan 时间: 2019-4-26 11:06
又一个壁虎。
中财最近捅了壁虎窝了

小说写得不错，如果再精细一点，可以改成剧本。

作者: 童心是 时间: 2019-5-4 23:12
再赏学习朋友佳作，晚上好~~~

作者: 湛社琴 时间: 2019-5-12 16:35
生活五味杂陈

大刘精神在悬念里生长成一种爱延续着

作者: 童心是 时间: 2019-5-18 07:12
祝贺计酬精华作品。提读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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