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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父亲与老树根 [打印本页]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9-5-15 14:17
标题: 父亲与老树根
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9-5-15 15:42 编辑
父亲与老树根
他老了，的确老了。
皱纹密密麻麻布满了脸，但他从不说老，不像母亲60岁后常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在母亲说起人老不中用、黄土埋到头顶时，他在一边沉默不语。
也许在他看来，一辈子干的活，从没停止过，他比一般人更不介意盘踞在身体上的沟壑。他面色像这块平原上褐色的土。这里的泥土是粘性的，雨水过多时，小路会泥泞不堪，而稍微干燥些日子，泥土就会板结而干硬，长时间不下雨，这里的土就简直铁板一块。
现在，他在我心里，像一根露出地面的老树根，在田野里经受那么多年的风雨吹拂，在搬不动麻袋，上不了房屋，开始轻微轻微叹息，而他总是有些不甘心。他大概没有意识到身体里一些重要的东西被时间偷走了。
小时候跟他身后，到田野里劳作，他总训斥我动作迟缓，对田地里的活心不在焉，我默然无语。我素来体弱，对无休止的劳动，身体充斥了抵触感，并蔓延到消极的情绪和行为之中。
我做了村庄的逃兵。现在，回到这儿，听家里人讲述他这次死里逃生。
不久前，他到田野溜达，四月，麦苗长势喜人，风很清爽。他走在那条土路上，发现土路边一个大树根，那是被风刮倒，主人锯走树身留下的。回到家，肩抗铁铣，手拎镐头，他就来到地点，开挖那树根。
他用了近乎一中午的时间，把那一根老柳树根带回来了。
对于巨型树根而言，他是胜利者。我想象到他操作那把铁铣，一下一下将树根处坚硬土层挖开，用镐头刨出根系间密实的土，定然是吃力的。但我又无法想象，他把这个树根带回来，到底付出了怎么的辛劳。我知道，以他的心劲，他又非得这样做不可。
对于他而言，这堆树疙瘩被遗弃在这儿，太可惜了。树根在过去生活里，是一堆难得寻觅到的取暖之柴，也许还可以有别的用途，比如打造成个木墩什么的。多年前，他在这块平原土地上，捡拾一些树枝败叶，供家里生火做饭。这样的大树根必然像一件宝贝。
那天上午，我看到家院地面上沾着湿泥土的树根，无数根爪朝天，像一个影视作品幻化出的变异怪物，裸露在阳光下。它被从泥土里捉出来，仿佛俘虏了一个对手。
当天夜里，母亲听到他的呻吟声，拉开灯，摸到他的额头，受到惊吓的母亲说去叫大哥。看了墙上的钟表，凌晨两点多了。他说等等，等天明吧。母亲扶他仰坐着，他气喘吁吁，身子滚烫。母亲就穿好衣服，急慌出了门。
赶到大哥家，母亲喊醒大哥，又叫醒相隔不远的弟弟，一起来到村西小院。进的房间，那会儿，父亲已不能站立，他们架起来他，放进弟弟开来的面包车里，连夜赶往县城医院。
进入急诊室，医生简单做了检查，督促他们离开去上一级医院，他们又赶往地级市人民医院……
我赶到时，已是次日下午。他躺在白色被子包裹的床上，仿佛床上只有一床被子似的。
大哥说是血栓。考虑到年龄太大，血管薄脆，对于放置支架，有多大的风险，谁也说不好。大哥不敢做主，等到拍片出来之后，医生放弃了支架，做了微创手术。一天一夜之后，危险过去了。
大哥说，这都是他去刨树根的结果。他还没觉得老，还想着什么都能干。这一次，大概让他实在觉得，一切真的不同了，他八十多岁了，一生从未停止过劳动，一辈子种地，各种体力话。他没觉得抗不了时间对身体磨损和消耗。
这一盘乱象丛生的树根，吸走了他体内有限的力量。这种耗损，是他始料不及的，他不能不在一根树根前认输，而过去那个轻松就可以伐倒一棵树的青壮年男人，彻底离开他了。
平缓下来之后，我到医院外边抽烟去了。想到临来之前，母亲坐在沙发上，给我说话：要是一个人先走，这个地方确实不能呆下去。……我也不知道能活哪天。村里的X就埋到那儿了。那儿阳光挺好的，敞亮，我也到那儿去。
弟弟在一边发出戚戚之声：“你想那些事干吗！”
“你在老院里，就说这样的话，那时还不到六十吧，算算这话说了二十多年了。你说过去过了那么多苦日子，现在都好了，你就该享享福，现在日子多好过了呢。”我说。
“过去再苦再穷有奔头，盼着你们一天天长大，现在没什么盼头了，就觉得活的没意思了。”
“父亲就从不这样想，他就过得很好着。”
母亲看我们这么说她，倒有些轻松起来了。她说：“你是不知道，你父亲那天发火，说让他出院，是不是盼着他早点死。现在他知道，自己不对了。你们哪有不孝顺的。”
父亲身体的确跟不上心劲了。他得过肺病，做过手术。背上一个圆月弯刀的疤痕。我小时看他背，记得那凸起的图案，像上帝在他皮肤上绘制的图画。我记得他肉身上变形的美，用手摸过。这一次，在医院病床上，给他翻身，看到它，依然如故，只是没有年轻时，觉得那么有耀眼的光辉了。
几个月后，父亲离开了轮椅，他可以自行走路了。对于一个八十多岁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奇迹。站在院子里的大哥，看着父亲，说：这个树根值大钱了。父亲不解地看他。大哥说：你看病花了好几万，就是这个树根的价钱了。
我们几个兄弟，站在那个小院里偷笑。空置的轮椅在他身边，他褐色的面色上，松弛着，仿佛闪着一层光泽。那个下午，风从墙头上吹过来一些树叶，那里隐藏了时间的暗语，但我并不介意，毕竟这空气里，多了明媚和暖色。
2019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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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刘彦林 时间: 2019-5-15 15:38
又抢一个房版的沙发。今个高兴！
作者: yugongjin 时间: 2019-5-15 20:07
岁月留下的，并不仅仅只是人生，问好
作者: 何叶叶 时间: 2019-5-15 20:53
喜欢这样朴实的文，文章朴实标题醒目。关键是内容吸引人。人总有一天都会老，只有能开心快乐，儿女关心温暖就好！
作者: 何叶叶 时间: 2019-5-15 20:53
问候房子版主，学习佳作。
作者: 肖娴 时间: 2019-5-15 20:59
问好房版，先赞后读。
作者: 肖娴 时间: 2019-5-15 21:19
这篇文字比房子以前的文字明媚了许多，因为树根父亲经历了一场大病，但情景却被房子老师质朴笔调写出了父亲不服老的性格，和父亲病愈扔掉轮椅后一家人内心的宽慰。
问好房版。
作者: 李兴文 时间: 2019-5-16 09:12
活到知天命之年的人，何尝不会遇此情境。我想我和房子年纪相仿，家父母都已高龄，都有疾病，作为人子，忙于工作，不能为他们尽到最后的心意，实在悲苦！
我能够理解老人的心情，虽然他们往往忽略自己的年龄，误认为还年轻，但现实无法假设，他们力不从心了，我们也老了，两代人一并开始考虑人生的意义和归宿，很悲壮的！
人同此心，又何不忍之又忍！
欣赏新作，问候房子。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9-5-16 10:47
问候彦林，空了，多批评。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9-5-16 10:48
谢谢于公瑾朋友的关注，问好了。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9-5-16 10:49
谢谢何叶叶朋友一直以来的关注和支持。
也谢谢喜欢。
问好了。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9-5-16 10:51
肖娴好：是的，这篇文章，因为题材，就想尝试一下，现实叙事的写法。各种写法，各有各的特点吧。
问好！
作者: 逐鹿江南 时间: 2019-5-16 12:11
朴实中见功力的文字，点赞！
问候！
作者: 刘彦林 时间: 2019-5-16 16:30
《父亲与老树根》，隐喻的表现手法，来呈现父亲的晚年生活状态，尤其是病重期间的情景。语言富有个性化色彩，颇具蕴涵和张力。欣赏佳作。问好。
作者: 雨夜昙花 时间: 2019-5-16 21:16
文字平实而富张力，语言之下，有些情绪在萦绕，特别是老树根，读来让人既感叹，又觉得意味深长。欣赏！问好！
作者: 川媚 时间: 2019-5-17 09:32
父亲的一场病，居然与劳动相关。文字细节生动，人情温暖。欣赏。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9-5-17 17:14
面对人无法抗拒的衰老和死亡，细思之下，却是悲壮的。
而人又必须面对的同时，寻求生的意义。
这也是活着的必然荒谬之处。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9-5-17 17:15
多谢逐鹿江南朋友来读评，问好了。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9-5-17 17:15
多谢彦林精粹的读评，问好了！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9-5-17 17:17
问候昙花。
谢谢读评。怎不见你发文了。
作者: 湛社琴 时间: 2019-5-17 22:38
温馨亲情
长贴心 
感悟美丽
作者: 雨夜昙花 时间: 2019-5-18 09:43
没办法，事太多了，下周一要外出开会，忙得像个陀螺。点数一下昨天的日常：原定处领导不能参会，协调换站领导参会，为参会领导写发言稿；为参会领导写外出报备，盖章、扫描、发走；为自己写外出报备；整理完回执名单，分配好住房，发给酒店经理；确定酒店会议室和会议布标，定下餐厅，做完日程安排，打印；做报到名册，打印；做完四套周报表发给各级，并为两个同级单位提供临时要的两份报表；查航班、告之同级参会人员航班信息、订航班，要求订票公司送机，通知当地人员接机时间；通知参会人员到高海拔地区的注意事项；检查自己的课件及文字讲稿是否有遗漏；把会议资料袋和资料送到值班室，通知与会人员周一出发时带走，下班……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9-5-20 15:12
问候川媚，谢谢读评。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9-5-20 15:13
谢谢朋友的关注读评，问好了。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9-5-20 15:20
瞧你列的这一长串，真够辛苦的。慰问一下
上班时间忙正常的，不过，也不是所有时间都这样吧。看到你文了。这说明，人的时间像海绵一样，挤挤总是有的哈。
作者: 青衫子 时间: 2019-5-20 18:04
原来，一棵老树根也能够成就一次缘起，成就父亲与它的遇见。在这个过程中，见证了父亲的心有不甘与默默认同。生命是一场妥协么，在一定意义上似乎是。
欣赏问好。
作者: 夏日荷风 时间: 2019-5-21 10:48
写实的文字，照样被老师写出浓浓的诗意和深深的味道。拜读
作者: 她她 时间: 2019-5-21 11:29
本帖最后由 她她 于 2019-5-21 13:29 编辑
即便是“老树根”，依然有他的“价值”所在，也许这就是老父亲不管付出怎样的辛劳或代价，都要将它刨回来的原因，他或许感受到的正是另一个自己。同样，又通过这件事，老父亲认知了自己的“老”，更或说来，不是妥协于服老，而“妥协”于对生命与亲情的珍惜。
“他大概没有意识到身体里一些重要的东西被时间偷走了”“他躺在白色被子包裹的床上，仿佛床上只有一床被子似的”“这一盘乱象丛生的树根，吸走了他体内有限的力量”“而过去那个轻松就可以伐倒一棵树的青年壮年男人，彻底离开他了”“记得那凸起的图案，像上帝在他皮肤上绘制的图画”“看到它，依然如故，只是没有年轻时，觉得那么有耀眼的光辉了”，沉静地表达，却是深厚的情感。
体谅，也是生命与情感中、亲情里永远感动的情愫。儿子对父亲，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你屹立在他身旁，他就欣慰；儿子对母亲，温情哪怕还略带“责备”地宽慰，她就踏实。真好。
问好房导：）
作者: 阿林 时间: 2019-5-21 11:38
好文字
平静的叙述中，蕴含着作者真挚的感情，看似波澜不惊，却直指内心。
作者: 阿林 时间: 2019-5-21 11:40
没有那种张牙舞爪的俗气，煞有介事的习气。作者应该是一个朴实忠厚的人。
作者: 河西村夫 时间: 2019-5-21 12:32
极朴实的语言，如话家常，那个老树根，八十岁的老人，仍然在使着他的心劲，仿佛感受到岁月的沧桑！欣赏学习！
作者: 阿林 时间: 2019-5-21 13:04
文不尚华
语不求丽
这是水平 更是境界。
作者: 阳光笑靥 时间: 2019-5-21 13:19
本帖最后由 阳光笑靥 于 2019-5-21 13:20 编辑
父亲80多岁才老，如今4.50岁的人已经走了许多。还是老一辈人健壮，坚强，幸运。房版这篇作品平实由浅入深，比较不绕脑，欣赏。祝好。
作者: 王克楠 时间: 2019-5-21 13:56
老父亲和树根互相映照，很有张力，祝福老父亲！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9-5-21 14:54
多谢青衫子来读评。
生命的悲怆，就在于它不得不妥协的行程之中吧。
多来发文，问候。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9-5-21 14:54
问好夏日荷风，谢谢来读评。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9-5-21 15:00
她她好！你读的细体会的细。
人活着逃不掉衰老的，实际上这样的过程到底给人带来的什么，大概当事者体会的更真切。旁观父亲的不服老，以及它所带来的遭遇和认知，也是我写此文的出发点。
多谢，问候问候。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9-5-21 15:02
多谢阿林朋友的支持。也谢谢你的评述。
觉得写父亲，在这里一切都不需要修饰。问好。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9-5-21 15:03
谢谢河西村夫朋友的读评，问好了。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9-5-21 15:05
问好阳光笑靥，谢谢精粹的读评。说的是，其实，常年劳动的人，通常身体是比较健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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