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45号]此身原是湖山客 - 中财论坛

　　从部队复员回来，安排到工厂上班，不知什么原因，领导并没分配我到车间报到，却把我留在后勤打杂。是年又分配我到供销科当名采购员。因为初干，心里不甚踏实，回去征询父亲意见。孰料他在县里开工业会时，我单位领导已和他打过招呼。当我把担心讲给他听时，他只简单地说了几条个人看法。一，做为一名采购员，每到一地谈业务时，给人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必须落落大方，让人看得起你。第二，每到一地，不要住旅馆，要住招待所，一则干净安全，二来有食堂，食宿较便宜。三乃出外要时刻注意节俭，不能与人比吃比穿，胡乱花钱，当然在外要比在家里花销大，必须自己打紧，每月只许赔五块钱（当时我月工资31.5元，出差每天生活费补助6角），年底赔个几十块钱我还能替你还上，如赔的太多，我无法承担。第四，你干上这份工作，条件比较方便，对单位财物一定不能染指，免得犯错误。第五，做人万万不可有傲气，但绝对不可无傲骨。父亲虽然没教我如何谈业务，但这几条看似平淡无奇的话语，却对我一生影响极大。

　　第一次出差，是陪同一把手去郑州省轻化局办事，本来预乘火车去，到南阳后，他忽然改变了主意，同我商量欲改乘安2飞机。我天生有好奇心，当然举双手赞成。那时南阳飞郑州只有安2，机舱不大，可坐十几一二十个人。机票仅比火车卧铺贵5角，一共14.5元。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是个飞行的绝好日子，心情也十分愉悦。待办理好一切手续，把各自的详细联系地址登记好后，便准时登机了。安2飞机体型较小，性能也不甚好。抖动得很利害，一般人都会忍不着呕吐。因此一上机，服务员（那时还没空姐这一称呼）就告诉每个乘客，一定要系好安全带，并给每个人发只塑料袋，以备呕吐时用。飞机刚一升空，坐在我身边的那位女士，就拼命地搜肠刮肚，使劲发作起来，我也极力忍着，好几次都把那几欲夺喉而出的冲动物，又强迫回肚腹。但旁边那位滔滔得不亦乐乎的异性朋友，越发不可收拾。眼看她那个塑料袋已物满为患，马上就要秧及池鱼。急忙做个好事把我的那个袋子转让给她。她根本不及感谢，又急急对着袋子哇哇个不停。恰此时，飞机却不合时宜地颠簸起来，广播也适时响起，说飞机突然发生点小故障，技师正在全力排除，为了安全，教大家各自坐在座上，不要乱动，不要惊慌。服务员又每人发个纸条，教把家庭的详细地址再重写一遍。意思是一旦发生危险可提前把纸条空投下去，以便将来家属好来认领--------，见状大生恐惧，机舱内顷刻悲情弥漫，毎个人都无所顾及地引亢高嚎。因为飞机引擎轰鸣声大，震得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只见毎个人都大张着嘴巴，涕泗横流。说来也怪，我没丁点怕死的概念。只是觉得他们刚刚还一个个道貌岸然，不轻宜与凡人搭话，此刻那一张张降尊纡贵的脸上，憋屈得五官都错了位，煞是有趣，忍不着大笑起来。再看我们那位一把手，在生死两途间，也全然失去了平日的衿持，鼻涕和眼泪糊弄得满脸都是，也舍不得动手去抹拉一下，任其横流。他同样不免俗地带着满脸的极度恐慌，对着我一直不停地，急急地诉说着什么？我却一句也听不见。旁边那位女子更是悲痛欲绝，把那张粉嘟嘟的沾满了涕拉子的娇脸在我衣服上蹭来蹭去。反正大家都一只脚踏进了天堂之门，生死关头也就勿需讲究了，任她凃抹吧。所幸命大撞得天鼓响，大约过了一二十分钟的光景，飞机又趋于正常，播音员又用她十分甜美的嗓音向大家报告，危险已经解除，请旅客安心，旅途愉快。惊恐一过，机舱内响起一片欢呼声，大家互相祝贺。刚才还在相对作绝望之嚎啕，转瞬便恨不得把一辈子的笑意，在这一刻尽情泻尽。每个人脸部表情变化之急之快，真天地间无任何一物可比。人人面上的不雅，也成了互相谐谑的噱头。而每个人都象事先约定好了似地，在我眼光睃视到他们身上时，都对我报以羞涩的一笑。更可感者，居然有一人对我伸出大姆指说“小兄弟不简单，身临生死之须臾，居然胸有静气，大将风度，大将风度，真服，真服。”闻言舒坦，大有飘飘欲仙之慨。而坐在我身边的那位芳邻，看到因被她那腹中物，磨擦得贼亮的余渍仍弥布在我的襟袖间，自觉难为情，急忙掏出丝绢，用她那温柔的小手给我擦将起来。当然，我刚刚受人奉称，正暗自得意，也故做大度地谦让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拗过她，让她柔夷小手在我身上拭摸有时。就在她替我擦拭的过程中，口内还不忘嘟囔一句，“你这人真没心肝，别人都到了临死痛哭流涕之时，你还有心笑得出来？”说真格的，我并没有炼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火候，只是有个第六感觉，意识到是日绝不至死，加上他们十几个人都张着水瓢似的大口在倾情痛嚎，那场面着实壮观。阴差阳错，才有了那经典一笑。不意竟被这群“胆小鬼”目之有“大将之风”。无意而获此殊荣，心情的愉悦自难笔墨形容。

　　到郑州后，又教我们那位可敬的领导大大地破费了一回，弄了两个菜一瓶酒，祝贺我们这次的“死里逃生”。当我在酒酣耳热，问及他在飞机上对我都唠叨了些啥时？他几欲发怒，“你这孩子真不可理喻，眼看都快活不成了，你还眯着眼在笑。你没结婚当然没责任心了，我上有老娘，下有一群孩子，我一旦遭遇不测，她们咋办，谁养活？”听他一番理直气壮之豪语，我才知道他那会的哭是真的发自内心，没掺一点虚假，旋即对他油然而生敬意。至此又使我想到，人真是个有趣的动物，平时为了虚荣心和尊严，把自己的本来面目全裹藏起来，寻常示人以威严或笑貌。现在看来，这些都是刻意造作出来的假象。唯独在最危险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感情才是发自内心最真实的。因此我常想，如果每个人在抒发自己感情时，都拿出在发生危险时的那一瞬间的情怀来处世对人，那该有多好哇！

　　正是这次有惊无险的经历，一把手对我青睐有加。回来后立马让我驻站南阳，赋予了更艰巨的任务。住的地方恰与我县原付县长夏某某相近，此时他已调任南阳地区种子公司一把手。经人介绍，和他相识。此老对我工作，帮助甚大，至今犹感。他属工农干部，资格相当老。解放前在我县固庙（淮源镇）开饭店，属黑红搅。不但和国民党基层党政人员关系融洽，也和共产党地下工作者来往密切，特别和建国后任我省副省长的王老汉（国华）最相契合。他们便发展他入了党，并把他的饭店做为秘密联络站，迎来送往很多重要的地下党干部。他人很恢谐，非常世故，为人圆滑。在后生面前从不摆领导架子。他最大的嗜好是饮茶，我亦好此道。那时桐柏毛尖几块钱一斤，他每隔三两月就要去我房间踅摸一次。遇到茶叶，勿论多少，往膈肢窝一夹，高声粗嗓地大叫：某某，你的茶叶发潮长毛了，我拿回去帮你晒晒。说罢哈哈大笑几声，也不管我心情如何，顾自扬长而去。

　　那时计划物资紧缺，有一次单位那部唯一的嘎斯车钢版断了几片，到处买不到，领导把这“重任”又压在了我肩上。无奈只好找到他帮忙想办法。他二话没说，马上同我去地区汽车配件公司通融。因地区亦无此配件，他立逼该公司领导给省汽车工业公司写信，随后又陪同我一起赴郑。这时他全然没有了领导的身架，与我一同跑前跑后找人，一同求人说好话。当后来人家无意中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后，其尊重和敬佩之意立即浮现。那次不单钢版问题得到圆满解决，又额外多弄几只轮胎归。这对我们单位不啻是意外之喜了！

　　命运予人，有时是有着很巧妙的偶合性，本来看似不经意的做为，甚至可以影响人的一生。因为与单位领导的“生死与共”，使我得以驻站南阳。在南阳与夏老的无意之交，又使我在工作中得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收益。更因为这些已经取得的工作成绩，这个职业便于我廿年而不移。可谓是“杨柳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正是这个职业生涯，使我在漫漫逆旅中，得到了些许人生教训和经验。也正是这个职业生涯，促使我有了喜欢卧游的习惯。唯有这个积习，又养成了我爱胡乱涂抹的癖好。凡此种种，皆非刻意而为。

　　父亲的谆谆教诲，使我在经济领域里一生谨慎，不敢越雷池一步，从不妄取非分之财，不做非分之想，不食嗟来之食。保持了诚实做人，老实做事的信条始终不变。也正是上述之种种，使我大好年华，消磨在无数次纵足湖山中而不悔。也正是因了这些，前几年有个远方朋友欲了解我人生经历时，我写了四句打油诗作答，今不妨抄在这里，权作本文的结束吧。《自画像》：愚生憨顽唯自由，恣狂毎教人神愁，平生抱负三尺剑，喜作风烟万里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