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被揪斗的人中,有一个名叫任弘吉。每次运动来了,他都有份,脱不了干系。
在批斗他们的热火时期,据说夜里也在整他们。我没有看见。我们只是看到了白天的批斗会。他当时大约已经接近50岁了。白天,又是批斗,又是游街示众。对于一个男子汉而言,这个打击、这个尊严的丧失,对其精神心理无形的打压损害,可能是不可估量的!
特别是他的家人,一直说他是冤屈的。说,他没有任何错误,没做任何坏事、案件。凭什么打成反革命!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他们至今还是这么说。
当然,事实上,后来给他平反了。再后来,他的儿子任先武多年坚持上访,去省城、进京上访。后来上边就给了他一些经济补偿、还有一些年年都有的物质待遇。
村里人,至今还不忘,他后半截的外出上访,每一次回家归来,都是县里的小轿车送回来。据曾有幸目击现场的知情人讲,上面来的人,车上车下、家里家外都对他毕恭毕敬、客客气气笑脸相迎。像对待自己的领导似的。
至今,我隐约还能看见几十年以前,批斗会的场面。那些批斗会,似乎至今也没有结束。还能听到,远处那虚无缥缈的口号声,犹如山谷里无穷无尽鳞次栉比的回响:“打倒任弘吉!”“坚决镇压反革命分子任弘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伴随着这些口号声的,是混杂其间的拳打脚踢声、棍棒击打声和民兵的叫骂斥责声。这些声音,至今依然是那么沉重、浑厚、激越、高亢,很有分量!充满不竭的生命力。
批斗他的时候,他的老婆(乡下人的称谓),他的女儿,两个儿子,这四人都在台下参加批斗会。所有“黑五类”分子的家人都必须参加,他们其实才是参会人员的重中之重!有时候,还把部分家属儿女一块儿请到台上,陪伴着批斗,相当于“陪斗”。
有一次,她女儿,在台下面看不下去了,实在是受不了了,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朝大队院门口走去。结果,一分钟后,被看门的基干民兵抓回来,两个大男人反剪着她的双臂,在全村千人瞩目之下押着,像押着一只小鸡那么轻而易举,从大门口直接押回到院子里,接着又押到舞台上,和他的可爱的爹并列站着。立时,有人从舞台西边的大队部办公室里,拿出来一个长方形纸板,表面贴的大红纸上,正正规规地写着“现行反革命”五个黑色的毛笔大字。已经系好了背带绳,立即挂到她的脖子上。
“打倒任先娥!”“打倒反革命分子任先娥!”口号很及时地响起来了。口号里面,又增添丰富了新的内容。
“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此刻,自此开始,她就是正牌的现行反革命了。和他爸爸一样,是正品的、合格的“现行反革命”。
不知道,这些牌子怎么立即就拿出来了!可能是事先故意写好了一些,准备着随时使用?这个革命行动的革命效率,确实是很高,太高了。感觉比著名的“深圳速度”还要快。
你看,从一个革命群众,到一名现行反革命,只需要走过半个院子大约50米远,或者从小院子这边到那边,即可轻易地完成;由一个人民公社的好社员,变成“黑五类”“反革命”之一员,仅仅需要历经半分钟甚至20秒,便足够。这个大院的门,实际上是个分水岭、试金石:你走出去,就是反革命!你不出去,就是革命的人民群众。
接着开始批斗她:“说!说!你为什么要反革命!”接着是拳打脚踢,因为她刚才变成了反革命,她的地位身价和人权,便一落千丈或瞬间全部丧失。从人民群众的红色革命队伍里跌落,坠入反革命分子的丑恶黑暗行列。所以,从此刻起,村里的所有人,都可以随便地打她骂她侮辱她。“你是想和无产阶级革命对抗到底,是不是?你为什么要走?你是要离开革命队伍,要到资产阶级、到反动派黑窝哪里去,是不是?你要继承你爹的反革命罪恶路线,是不是?你为什么不和你的反革命狗爹划清界限?你的无产阶级革命觉悟哪里去了?你是铁了心要当你反革命狗爹的黑爪牙,是不是?……”
这一通连珠炮,直接叫她威风扫地、颜面尽失!注定了她此后的这辈子,永远不要再抬起头来了!瞬间,她的整个人,焉了、坍塌了;是的,这朵花,谢了;她的眼里,只剩下绝望!和她的反革命“狗爹”一样一样的。
这个新上任的现行反革命,同样是瞬间就彻底失败了!败在伟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她的整个一生,政治生命,从此,由人间沉沦到了地狱。
这下子,她不是陪斗了。她自己也变成了反革命,和她的爹平起平坐。一样的级别,一样的地位。她的身份升了一格,从台下升到台上……
…… ……
在一次批斗会以后,过了几天,一个早晨,村里人风传说,他跳水库了。
第二天,有人说,已经捞上来了。好奇的我还专门去看了一次,一个人去的。就在我村东南角那个水库的、东北角溢洪道的出水口底面,是水泥地。他,旁若无人、自由随便、四仰八叉地仰躺在水泥地上,身体似乎很舒展、轻松。因为他没有低头认罪,而且是舒舒服服地躺着,睡着了。以后亦然,他不用再低头认罪了,不用弯着腰勾着头沉着脸一副见不得人的熊样儿。只是,此时,他好像疏忽了文明礼貌,还有没顾及个人的体面。
他似乎解放了自己。也许,他得到了自由。
有时候,有些人,可能更需要死。有时候,死,比活着要轻松。有时候,死去,比活着有价值、有意义。有时候,他死去,比活着快乐而幸福。
那是隆冬的一天,水库水面上,局部还结着冰。他全身一丝不挂,是别人给他身上随便盖了一层白布,像个小床单。头脸和双脚,露在外面。冬天的西北风呜呜地哭着、喊着。他,就那么直接躺在地上,冰冷的水泥地上,他不冷吗?
不知道他离去之前,是否做过一番比较或者评价“温度”问题?——究竟是冬天暖,还是人世冷?究竟是水泥地热,还是凡间红尘凉?
这时候,他可能已经没有思维能力了。可是,此前,他决定要跳水库的时候,决定要彻底完成——自己贫穷、苦难、维艰的一生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他连一起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婆、孩子都没有说句话、打个招呼、道声再见。不知道他是否后悔过?有没有遗憾?那个孤独一人的夜晚,不知他在水库边转了多少圈?踌躇了多长时间?
然后,他决绝地纵身一个飞跃,——哦,也是一个漂亮的抛物线!一下子,从生,飞进了死!他怎么舍得丢下,比他更加痛苦、更加艰难的老婆,还有三个可怜的孩子?他没有穿着衣服跳下去。他可能舍不得那身补丁摞补丁的破旧衣服。第二天,人们在水库边,发现了他脱下来的、整整齐齐叠在那里的衣服。一双破鞋子,压在衣服上。
多年里,那个一直是站在台上低头认罪、平常日子也是抬不起头的“现行反革命”,现在终于是彻底失败了,彻底灭亡了,他是“自取灭亡”!现在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躺在这里——他一个人,孤孤单单,无声无息地。
据说,他是头天夜里投的水库。不知他此前,究竟是痛到什么样、苦至何种程度?反正,他这是自绝于人民!无产阶级的革命人民群众,是绝不会说他好的,不会因为他的死而原谅他、理解他,或是为他翻案,说他是冤枉的。因为,他的死,完全不能证明他的清白!
相反,他的死,性质严重!是一种逃避,也是软弱的表现;这么点风浪,就受不了了,顶不住了,他能有什么出息?窝囊废一个!甚至是一种抗议,以此方式,替自己翻案和进行无罪辩护!所以是对革命的反动!是故意以此,与革命与人民顽抗到底!从这一点看,把他打成反革命,就对了!他也是在用自己的死,来对抗革命!来洗刷自己的罪行,这说明他至死没有悔过、不认罪,最后还用死来再一次地继续对抗革命!
他的“自尽”,是白死了!没有激起一点涟漪,连一丝回声也没有。革命的车轮、历史的步履,照样滚滚向前、势不可挡!时代巨人的步伐,踩死一只蝼蚁时,根本就没有任何感觉。很正常,很自然。
而“内战”,本来就是政治,是政治的一部分,政治的合理组成零部件。
其实,经过建国初期的计划经济的实施,后来的农村人民公社制度的建立,“反革命”早已被消灭。即使过去的地主阶级,也已改变了阶级和生活形态。而地主、富农等阶级也早已不复存在。打土豪分田地以后,地主富农作为一种阶级划分的社会形态不存在了,虽然他们心里,有可能对党和政府不满,对社会主义制度怀恨在心,但是客观事实上,他们毕竟是日薄西山、没有任何还手回天之力,形不成什么大气候。然而,在后来多少年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中,早已“摘帽儿”的过去的地主富农,仍然被一次次清算旧账,进行了漫无穷尽的追究、残酷无情甚至是灭绝人性的打击。
而个别对社会和政府不满的人,被地方当权者随意贴上“反革命”“坏分子”和“右派”之类的政治标签,继而受到长期残酷的批斗或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