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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烟霾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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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7-25 10:3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孙姜 于 2019-7-26 10:34 编辑



1

    “余学长,干嘛走得那么快,抢钱呀?”不用回头余树就知道是小平。小平和老余是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毕业的,只不过相差几年。

     “我说小师妹,这么多年了,打招呼的方式就不能变一变?”正在校园里悠哉地散步的余树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轻轻笑了。余树一笑,两道浓黑的眉毛就会从内向外挑起,眉毛这一挑,他那张五官精致、棱角分明的脸就生动起来。

    “这不是为了显得对你的感情一以贯之嘛!挺大个人这个都不懂,嘿嘿。”小平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说话方式,永远都是一副没长大的样子。这不,又穿得花花绿绿的,还涂了一脸的顽皮。跟她在一起,总是很愉快。

   “你这是要干嘛去?要不要我请你喝一杯?”受小平这一脸阳光的感染,余树这会儿也添了兴致。

    “行啊,宰你没商量。谁让你这个大主任每月比我多挣二百五呢。这顿酒你先欠着,我这儿忙。”

    “你这张嘴呀!请客没问题。求你件事儿,以后能不能别再提那个让我抬不起头来的数字?”

     
    除了散步,余树另一个放松自己的方式是写写毛笔字。一到家,他就摆开了阵势。今天,总好像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场在托着,让他觉得自己像是得了神助,有了轻功,随时都能窜上树梢似的。余树知道这个状态跟明天的那件事儿有关——其实,他正紧张着。

    “有丈夫气,无功利心”,蘸饱了墨、舞动着手中那只大号提斗,余树几乎是一口气在四尺宣上写下这八个大字。小心地把笔架在砚台上,老余退后两步,左看看、右看看——嗯,用笔深浅有度,布局疏密适宜,还不错。紧接着他拈起了个兼毫小笔,习惯性地瞅了眼日历——11月22日,哦,今天是小雪呢。于是落款写道:癸巳小雪余树自题。压印,题头的闲章还是那块“天真”,这方印还是他多年前下乡支教的时候刻的,上面满刻着他当时的奔放洒脱与孤独寂寞。每掂起这方印,余树的心里都微微一颤。

    写字的时候,老余永远都是心无旁鹜。这不,冷桂香开门的声音他都没听到,直到她换了拖鞋,进了书房,他才回过神来。

    “老婆,来看看我刚写的字。”

    “无有……”冷桂香一张口,老余就打断了她:“告诉你一百回了,从右面开始,竖着读。”

    冷桂香“哼”了一声,扭头走了:“真他妈矫情,还左边儿右边儿、横呀竖呀的的,好像谁稀罕你那两笔猫爬拉的破字儿似的。天天写写写的,能写出钱来呀?你一共才挣几个小钱,现在宣纸多贵呀……”


    冷桂香的这盆冷水并未泼掉余树的兴致,二十多年的婚姻让余树练就了一个特殊本领,就是冷桂香的唠叨他能瞬间屏蔽掉,三秒钟之内就让自己进入耳聋目瞽状态。他一边试图把这幅字搭在一边儿的书架上,一边向已经进了厨房的冷桂香说道:“饭蒸上了,你弄个菜就行了,我中午买的青椒和菜花在厨房里。”

    单位21号开资,每个月的22号冷桂香必然回家,老余早就品出这个规律了。冷桂香原来在不锈钢厂上班,因为不是技术人员,改制后就买断了工龄回了家。女儿上大学后的这两年,她就住在几十里地之外的娘家。说是为照顾老人方便,在那个镇上开了个麻将馆。她的行动从来也不跟老余商量,老余也懒得管她——他不懒又怎样,管得了吗?让老余心里比较恼火的是丫头放假时也住那边。就算是那边有好吃的,可一个大学生整个假期天天在麻将馆里混,合适吗?合不合适也没办法,这个家里余树没有话语权。


    冷桂香炒菜时,余树踱进客厅,坐在沙发上时给女儿打起了电话。

    “丫头,干啥呢?”

    “没干啥,刚才吃饭了。”

    “吃的啥呀,跟老爸汇报汇报。”

    “今天同学过生日,我们刚在学校旁边的饭馆里聚了餐,现在正往歌厅走呢。爸,你有事儿没事儿呀?”

    “噢,没事儿。就是想知道你在干啥,想知道你好不好。”

    “我说你烦不烦哪!她们喊我呢,我走了。”

    “去吧去吧。”

    “对了,机票又涨价了,让我妈再多给我寄点钱来。挂了,白白。”

    挂断电话,余树轻轻地叹了口气。


    吃饭时,老余端饭碗前先把一沓钱放在桌角上:“年底了,下个月工资提前发了,一共一万。想着给丫头打过去机票钱,快放假了用钱多。”说这些时老余并未抬头看他老婆。

    冷桂香拿起钱数着,并没听出老余话里话外的心情。

    老余边吃往嘴里扒着饭,边看她不紧不慢数钱的样子。每次都一样,数钱的时候冷桂香的脸上都是笑,那种笑是平常看不到的,是无遮无拦的,是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流淌出来的。数钱对于冷桂香是最好的享受,这一刻,她的眼中只有钱,心里只有快乐,世界对于她仿佛不存在了似的。

    每个月的这一天,冷桂香饭后都要洗澡。老余放下饭碗后就顺手把热水器的电源插上了,平时他一个人在家不用这个。“你自己收拾碗吧,我得去写讲话稿了,明天急着用。”说完这句话,老于并未急着离开,他希望冷桂香能问问,哪怕是问一句“写什么材料,明天有啥重要的事儿”这样的完全不用经过大脑思考的问题。可是他等了半天,冷桂香声也没吭,拾掇着碗筷、哼着她的小曲儿,连头也没抬——唉,要是知道这是余树这辈子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啥也不会这个态度吧?人要是能有先见之明,这个世界是不是就能少了些尴尬和无奈?


    老余摇了摇头,踅进书房。瞅了瞅那幅自己刚写出来的字,似乎又找回了精气神,活动了几下胳膊腿,他坐下来。打开了电脑,他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夜深了,最后一遍检查了一下明天要用的讲话稿,确信再也不能加一字或减一字后,余树满意地关了电脑——明天,瞧好吧!

    余树走进卫生间,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脱了个精光。每月的这一天,老余是可以尽情享受自己做丈夫的权利的,这也是两年来不成文的规定。既然是给自己准备的肉咱先不急着吃,吃之前回味和想象一下肉的形状、肉的滋味,比吃肉本身更过瘾,这在老于也是习惯。于是,洗澡时他不紧不慢,任水从头往脚流啊流的流了半天,才简单地打了香皀洗了头发和全身,再冲个干净。这些年这个露呀那个水呀的老余一概不用,就一直用香皀洗头洗脸,而且只用力士牌的,他坚持——人总得有点个性吧。

    掀开被子时他故意把动作弄得很大,余树知道侧卧着的冷桂香并没睡着,尽管她一动也没动。他默默地在她身后坐下来,甚至卑鄙地猜想,一下子交了两个月的工资,这次她总该热情点儿吧?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放在了冷桂香的背上。因为发福,冷桂香的后背平整光滑,余树喜欢把手放在那里。可是任他的手如何游移,冷桂香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于是余树就坐在那里,一直坐着,任一种感觉恣意膨胀,培养着一种久违了的热情。窗帘是半透明的,对面楼上还有几户人家亮着灯,明明暗暗中,他似乎看到了刚结婚时的冷桂香。那么年轻,那么娇好,夜夜要他,白天逮着机会也来纠缠,两个人那时候真巴不得就粘在一起。这么多年来,老余总是招之即来,来之能战,盘点着一次次的酣畅淋漓,他很为自己骄傲。想着想着,就坚硬如铁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了她和我疏远了?他一边脱着睡衣一边思忖着,怎么现在就像在完成一项任务似的那么机械、那么干涩?每个月来取钱时才能做一回,这也太像交易了吧?余树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了。

    冷桂香的呼噜声越来越大,余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抱着枕头去睡客厅里的沙发。冷桂香慷慨地把自己送了回来他却没有兴致碰她,两年来这还是第一次。这就老了?这几天想着给她办一个卡吧,过年时给她送过去。每个月把工资转过去,别麻烦人家往这儿跑了,没啥意思。睡吧,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明天还有正事儿呢。明天得早点儿起来,去办公室把讲话稿打印出来一份。尽管已经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咱也得有备无患不是……

2
    第二天,余树起得很早,去办公室打印了讲话稿回到家时,冷桂香已赶早车走了,跟每次一样。

    这个早晨,余树刻意想让自己显得更加神采奕奕一些。依旧是刮了胡子打了领带,想到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临出门前他甚至对着镜子笑了笑,有点僵硬与勉强——确实是好久没这么孩子气了。

    好长时间了,他的嗓子总是作怪,奇痒、生疼,咳又咳不出什么来,如鲠在喉,老余知道,咽炎是一个当老师的人躲不过去的劫,这是自己用二十几年的教师生涯的攒下的“特殊财富”——该来的就来吧,老余边往学校里走,边在心里盘算着,完成了今天述职,明天就去医院做个彻头彻尾的检查,娘的,我要把那个隐藏在嗓子里的魔鬼揪出来。

    余树离开学院的教务处担任老干部活动中心主任职务一年多了,今天是述职的日子。从教学的最要害中心到学院的最边缘地带,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落差有多大。余树自认为自己不是那种能上不能下的干部,本来就是小人物出来的。让他纠结的是离开教务处不是因为自己工作没做好——还是先进和标兵的——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力量把他挤出去的。就像是机翼下的强大的气浪,一旦遭遇就只能身不由己地后退。老余也并不是多留恋教务处,那儿的工作非常琐碎,天天不得闲儿,好在他家里没啥绊脚的事儿,又年富力强有的是精力,才能应付自如。让余树上火的是他不是主动撤离,而是被淘汰出局——显然,他的不合时宜影响了一些人的心情和利益。好好一个单位,怎么就非得形成一个个利益小团体?你不会逢迎,不肯加入人家的圈子,人家就排挤你。想到这里,教务处长高万峰那张永远阴沉着的老脸又浮在了眼前……高万峰管理部门,永远把手下分成三个层面,一种是跟自己非常要好的,好到天天在一起吃吃喝喝,从帮人家写论文到三八节送礼物,大事小事他都一手包办,要是人家提出来让他喂着吃饭他都能答应;一种是跟自己非常不好的,不好到什么活难干、什么事辛苦都安排给这个人,不好到从不拿正眼看他,一看到对方就用鼻子说话;还有一种是不好不坏被边缘化了的。余树不幸就是第二层面上的那个人。明明每个人的工作都有分工,高万峰还是找各种理由把别人的活往他那儿派。干就干吧,余树也没说什么。而要命的是在老余努力去完成任务时,跟高万峰要好的那几个还会在老余干活时使绊儿添堵,比如他去印全校的期末考试卷时机器肯定不好使,管设备的会以这样那样的借口让机器在考试前一天才能转起来,这样老余就得加班。比如,节假日集体会餐时,他总会被那几个人灌得一塌糊涂,醉酒倒也没啥,他介意是那些“高万峰们”偏要你出丑的那副嘴脸……唉!余树不愿意想这些。一年来,每想起这些他就觉得喘不过气来,梦到这些人和那些事儿时也常常是窒息憋醒。

    余树憋不憋得慌没人在意。继续往学校走,老余命令自己今天不想那些闹心事儿,还是想想今天的正事儿。他知道今天注定是自己大获全胜的日子,一年来玩命似地工作,注定要在今天得以表达,活了四十八年的他要来一次彻底的扬眉吐气。为了给老干部建一个活动中心,他磨破了嘴皮子才从总务处长的手里要来了一间旧仓库,哼,不是为了那些退了休的老同志,不是因为那些挤兑他的人,他才不会这么死皮赖脸呢。那是一次又一次艰难的游说,连老余自己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么好的口才。不见得他和那些老人有多深的感情,只是他要证明。是的,余树要向那些挤兑他的人、瞧不起他的人证明。他要清算。他一直在等,苦苦地等,等这一天的到来,等得很累很累……

    不想那些不愉快的,反正过了今天一切都会不一样了。还是再默一遍发言稿吧,这可是今天的关键,今天,他要向学校领导、全体中层干部陈述自己装修活动室、组织老干部文体活动的全部设想与计划:书画室、图书室、国学苑、乒乓馆……清明踏青、仲秋观月、重阳赏菊……他要用自己的热情和活力给老年人的生活涂上一抹浓重的亮色,多年来隐忍着的沉默着的余树今天就是要口若悬河,语惊四座。嘿嘿。嘿嘿!

    老余一边在心里默着稿,一边不紧不慢地前行,嘴角挂着笑。

    “哎呀,你干什么,你弄疼了我。天哪,疼死我了!你放手……”一连串无助的呼喊打断了默诵的流畅,老余还没弄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本能地停下了脚步。

    看清楚了,一个男孩揪着一个女孩的头发,正往一个胡同里走。那根本就不是走,是拖,手拖脚踹。女孩儿双手抱头,边哭边喊,死活不想跟男孩往胡同里走。可是,她的反抗只是让她的痛楚不断增加,被拖拽着的她依旧在按那个男孩子设定的方向作不匀速运动。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撕掳一个女孩儿,岂有此理!老余愤怒了。余树甚至向那个胡同走了几步。可他又停下了——不能误了开会呀,这个会太重要了。

    “放开我呀,王八蛋,疼死我了……快来人,救命啊……”女孩边哭边骂。那声音是那么具有穿透力,让老余心神不宁。前进,还是后退?前进,还是后退?老余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得去,不能眼瞅着犯罪而不制止!不能过去,不能误了开会,等这一天已经等白了头,等花了眼啊!怎么办?怎么办……对了,报警吧,既然我不行,那就让警察来制止这场暴力。警察应该出面,他们是人民的保护神嘛。

    110。在手机上按下了这3个数字键后,老余又停了下来。不行,不能由我来报警。警察不知道多长时间能到,我得去述职,不可能一直盯着这两个人。要是警察来了找不到人,会打我的电话询问的,说不定那个时候或许我正在主席台上呢……

    怎么办,怎么办?至少应该喊一嗓子,给那个凶手一些警告,余树给自己下了一道命令。那女孩儿的身影和声息越来越远……算了,不喊了,已经无济于事了,我余树不是救世主……或许前面会有人帮那个女孩儿的。

    老余走到校门时,已经没有了早上的神采奕奕;走上主席台时,甚至有些踉踉跄跄。站在台上,默诵了不知多少遍的发言稿这时候每一个字都逃得无影无踪。余树慌了,嗫嚅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用力,再用力,他明明张着嘴,就是发不出声音。他用手敲了敲麦克风,麦克风砰砰作响。余树下意识地在台上转了一圈,旋又站定。他往下瞅了瞅,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瞅着他,仿佛一只只被拎起来的鸭子,小平还竖起两根指头为他鼓劲儿。他也看到了那些“高万峰们”的一束束得意的目光;尽管耳朵里还充塞着女孩儿的求救声,他也能听到一片片没有声音的嘲笑。完了,完了,四十八年的等待没有了回报,一切都将回到原来的样子。

    余树就那么杵在台上,像一个误闯进军营里的惊惶失措的老山羊,紧张着、纠结着、凄惶着。欲喊无声,这是什么滋味啊?这一刻他渴望一个炸弹:把这个屋子炸了吧,把这些人炸了吧,把我炸了吧!余树最终跌跌撞撞地从台上滚了下来,在众人错愕的表情、奇怪的目光里,一溜斜气地冲出会场。

    余树哑掉了。述职报告会一散,地球人就全知道了。

3
    回到家里,他像笼中困兽,在各个房间游荡。书房里的那八个大字此刻面目狰狞,个个都在乜斜着眼睛嘲笑着他:就你这号人哪有什么丈夫气了?就算是没有功利心又有谁认可你?他气得把那张纸一把扯下来。把那八个大字撕个粉碎后,余树像是平静了下来,死了一样踡在沙发上再一动也没动——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弄成了这样。

    这个晚上,老余生平第一次去了酒吧。余树没想刻意去酒吧,让他想他说啥也想不到这种地方。傍晚时他实在不想在家呆着了,就走出来。走在烟霾里,老余又开始意识到嗓子很疼。

    “余树,啥时候请我喝酒呀,我今天有时间?”穿着宽大的天蓝色羽绒服和大号的水粉色雪地鞋的小平啪哒啪哒地从对面走来。

    余树指了指嗓子,摆了摆手。

    “看你能欠到什么时候。我有足够的耐心。”小平调侃着。

    看着余树渐行渐远的背影,小平收敛起了自己的笑容。她不敢提起上午的事儿,只能故意装做没心没肺的。除了以轻松掩饰沉重,她还能怎么样呢?

    走着走着,余树就看见了这个“零距离”酒吧。与谁零距离?这个名字不知刺激了老余的哪根神经,他四下瞅了瞅看看没人注意他,就毅然决然地拐了过去。

    推开酒吧的门往里走,余树一下子就摔了个跟头。室内灯光太暗,他没看到脚下的三级台阶。在一再致歉的酒吧招待的搀扶下他站了起来,没有恼怒。走到吧台前他指了指啤酒,伸出两个指头。服务生瞅了瞅他,问道:“两瓶青岛啤酒?”

    老余点点头,找一个角落坐了下来。他环视了一下这个酒吧,顾客大多是一对一对的年轻人,可能是因为离学校近吧。老余不管自己坐在这里会不会显得另类,他今天要跟着感觉走,什么也不管。

    服务生送过来两瓶啤酒和4碟小吃,爆米花、山楂片、鱿鱼丝,还有开心果。老余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哪有什么开心?看别人开心吧。余树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了啤酒。吧台前坐着个少妇眼神儿直往他这儿飘。凭直觉老余知道这肯定不是个良家女子,他心里有点怕。环视一下屋里人还不少,他就又定下心来。

    余树坐的位置正面对着一个女孩子背影,长发齐腰。女孩儿一直坐在那儿摆弄手机,不时咬一口面包,饮一口咖啡。余树忽然想念女儿了,他想起了女儿刚会走路时围着他转来转去憨态可掬的样子,想起了女儿上小学她时中午在校门口从他手中接过饭盒时的笑盈盈的小脸儿,想起了深夜接女儿放学时洒在一路上两人那跑了调的歌声……余树掏出手机拨了号后又挂断了,他意识到自己说不出话了。犹豫了一下后,他给女儿发了条短信:“丫头,老爸想你了。”发完短信,老余把手机放在桌子上,一边喝酒一边盯着看。他在等女儿的答复,可手机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邻桌的一对年轻人在卿卿我我,女孩子的格子衬衫颜色很素淡,她坐在男孩儿的腿上,两人脸贴着脸在唧唧咕咕。老余喝着看着,就想起了谷穗儿。

    谷穗是大学里坐在他前排的同班同学,也是一件格子上衣,四年大学从头穿到尾。前后桌四年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只要能看到她余树心里就踏实,像上了发条,总是眉飞色舞,表情生动。谷穗总是安安静静的,用一双充满期许的眼睛看着余树。许多次余树都有表白的冲动,可是自己家那么穷,能带给人家什么呢?每次打消追求谷穗的念头后他都会大病一场。其实自己跟自己搏斗更伤元气。谷穗毕业时跟班上的另一个同学去了省城,这不仅让余树,也让全班同学大吃一惊。分别时,余树不敢看她的眼睛……现在想到谷穗,余树心中仍是像被人突然狠狠捣了一拳,很疼很疼。

    又喝了一杯啤酒,余树在心中默默感慨生涯匆匆,时不我待,转眼就是年近半百啊,这似水流年不断地带走一些什么,又送来一些什么,可怎么就不问问我余树到底想要什么呢?余树边自斟自饮,边暗自感慨。

    余树参加工作没几天,教研室主任就把自己的外甥女介绍给了他,在这个城市中有房可住,对漂泊累了的余树已是致命的诱惑。何况,那个小房子里充斥着年轻的冷桂香散发出的无限温柔……冷桂香从什么时候起在他面前不再温柔了?余树想起了冷桂香下岗后要跟朋友做服装生意,她让老余找他妹妹借钱,老余没答应,冷桂香就开始变冷了。余树也想起了孩子考中考后的一次争吵。孩子离省重点中学的分数线只差6分,如果要进去得交2万4千元。而市重点中学已经打来电话,说可以进点班。余树不同意拿钱上学,换来了冷桂香一顿冷冷的臭骂。还有那次,她托关系弄了些俄罗斯鲍鱼回来,让他送给高万峰,他坚决不肯……


    那个晚上余树喝了十瓶酒还没想走。可酒馆再不卖给他了,他又哑着表达不出来,最后被服务员强行结了账,推了出来。怎么走到家的第二天他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4
    余树决定不去治嗓子。

    他娘的,能说话又能怎么样?这个世界上,连在乎我这个人的都没有,还有谁在乎我说什么吗?疼,我扛着就是!关掉手机,余树把自己放逐在世界之外。

    每天天不亮,余树就背上一个面包一瓶水走出家门。走,没有目的。今天爬山,明天趟河。

    余树终于还是回了趟老家,去看老妈。从他结婚后,妈妈一直跟着妹妹过,他也很少回家,只是每年年底寄几个小钱来表达心意,他能支配的钱实在有限,好在妹妹家日子过得也还可以。这次回家,他去超市买了许多东西,凡是他能想到一个70岁的老太太能用上的。从泡脚木桶、热宝、肩部按摩器,到烧鸡、奶粉、麦片。在超市里挑选东西时,隔着货架他看到小平也在买东西,余树跟她玩起了敌进我退的战术,费了半天周折才躲到小平离开。余树不愿意见人,包括小平。

    花光了他有限的钱后,他还去了趟药店,拉了一个长长的单子,把医疗本上的钱都花光了,买了许多常用药带上。
   
      回老家得坐一天的火车。坐在火车上,看着冰雪覆盖的田野,老余的心头很平静。离家越来越近时,老余的眉头就越来越舒展。老余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儿,想着想着就咧着嘴乐了。
    也是个冬天,他下菜窖里取菜。几棵白菜,几个萝卜和一小堆土豆,隔几天就得下去取一回,总是他从窖底下往上递,妹妹在窖口外面接。“这些够不够啊?”他仰着脸向窖口问。从小到大,遇事儿都是妹妹拿主意。他问的时候,他的脸和妹妹的脸只差一尺远,妹妹突然就“呸”地朝他吐了一口唾沫,正好掉在他张着的嘴里。妹妹哈哈笑着跑开了。他没笑,也没哭,上来之后也没打妹妹。

    一想到妹妹,余树心里总是一紧。每次回家,他最怕见到妹妹询问的目光,更不敢正视妹夫轻蔑的眼神。有时候他宁愿是自己多疑了,在他们面前总觉得心虚——毕竟自己的妈是人家在替咱养啊,毕竟老妈供自己念了那么多年书啊!这次他也给妹妹买了件毛衫,给妹夫带了两条好烟。我的亲人,我还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

    想着想着,余树掏出笔写了张纸条:嗓子做了手术,恢复中暂时不能讲话。效果挺好的,不用担心。他为与家人见面做好准备。

5

    12月22日,冬至。小城是处阴霾,几米外就看不见人。大白天的汽车也闪着雾灯,大街上仿佛飘移着串串鬼火。零零散散的有几片雪飘下来,不成样子——是该来一场大雪了!

    隔壁的同事推门撞进小平办公室时,带着一脸的惊悚:

    “平,你听说了吗,余树上吊了!”

    “妈呀!怎么能上吊呢,啥时候的事儿?”

    “早晨上班时,办公室主任找他开会时发现的。”

    “天哪,师兄怎么可以这样!”

    “听说是用手套塞住了嘴,用电话线吊在办公室的暖气管子上……”

    “他怎么能这么对自己不负责任呢?我本来还打算这几天抽空找他好好唠唠呢。”小平流泪了,泪水就像两条奔腾的小溪。“他在哪儿,我得去看看他。”

    “你先别急,那个楼正戒严呢,不让进人”。听说他在桌子上留了个字条,写着把那五盆养了十几年的君子兰留给收发室的老罗了,多一个字也没有。学校正想方设法联系他老婆呢,说啥也找不到。”

    “我能找到,他老婆开的麻将馆就在我老姨家楼下。唉,他那老婆我知道,足够泼辣,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呢。瞅瞅老余这辈子活的!”






评分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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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楼主| 发表于 2019-8-5 10:44 | 只看该作者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8-1 23:13
孙老师真是个有心人,由衷地钦佩!

再谢霜版鼓励与支持:handshake:hug:
29#
发表于 2019-8-1 23:13 | 只看该作者
孙姜 发表于 2019-8-1 19:17
再读您的点评,提取出错位二字。错位的是理想和现实,是雄心与懦弱,是亲爱与疏离。。于是,杯具了

再 ...

孙老师真是个有心人,由衷地钦佩!
28#
 楼主| 发表于 2019-8-1 19:17 | 只看该作者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7-30 00:18
哀莫大于心死,窝囊的余树,当支撑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失去了,选择这有计划的自杀,折射出多少人生的失意。很 ...

再读您的点评,提取出错位二字。错位的是理想和现实,是雄心与懦弱,是亲爱与疏离。。于是,杯具了

再谢
27#
 楼主| 发表于 2019-7-30 21:01 | 只看该作者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7-30 00:18
哀莫大于心死,窝囊的余树,当支撑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失去了,选择这有计划的自杀,折射出多少人生的失意。很 ...

感谢霜版的深入解读和高评谬赞。

余树值了。
26#
发表于 2019-7-30 00:18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重庆霜儿 于 2019-7-30 07:53 编辑

哀莫大于心死,窝囊的余树,当支撑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失去了,选择这有计划的自杀,折射出多少人生的失意。很沉稳的叙述,情节开合有度,于琐碎的生活碎片中,展现小人物的情感错位。非常不错。
25#
 楼主| 发表于 2019-7-26 10:45 | 只看该作者
千幻烟 发表于 2019-7-26 09:16
拜读欣赏,问候老师。

敬请指教,可以直接了当的。问好
24#
 楼主| 发表于 2019-7-26 10:44 | 只看该作者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19-7-26 09:08
建议老师用排版软件排一排。

遵命重排了一下,并分了五个部分
23#
 楼主| 发表于 2019-7-26 10:44 | 只看该作者
守望天使 发表于 2019-7-26 08:38
欣赏老师佳作,拜读了!

请赐教啊,我还想进步呢。问好美女
22#
 楼主| 发表于 2019-7-26 10:43 | 只看该作者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7-25 23:49
余树为什么要自杀?我觉得如果不能理解就是没有读懂。下面或许是我的过度解读,但大家看看是不是有道理。
...

说得到位。除了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冷暴力,路上遇上强暴力时自己的不作为,他看清楚了自己的懦弱本质,对自己的“厌恶与嫌弃”,确实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草版法眼无限。他以为都是别人的错,以为自己"有丈夫气“呢,醒悟过后他无法原谅自己。

我用了魔幻现实写法,就是让他说不出话,懦夫,你不配发声。

感谢精彩解读!

回头去你的这个帖子里学习去
21#
发表于 2019-7-26 09:16 | 只看该作者
拜读欣赏,问候老师。
20#
发表于 2019-7-26 09:08 | 只看该作者
建议老师用排版软件排一排。
19#
发表于 2019-7-26 08:38 | 只看该作者
欣赏老师佳作,拜读了!
18#
发表于 2019-7-25 23:49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草舍煮字 于 2019-7-26 10:01 编辑

余树为什么要自杀?我觉得如果不能理解就是没有读懂。下面或许是我的过度解读,但大家看看是不是有道理。
余树爱情无望,婚姻鸡肋,女儿不需要他,对于亲人他更是歉疚,他追求了一生的事业,由于一个意外瞬间坍塌。本来在事业方面他不是没有能力,只是受到的高万峰们的倾轧,但他还是寄希望于这次述职的。路上他遇到了一个女孩被人侵害,为了在被挤压了多年的事业中做一次很有可能翻身的挣扎,他一念之差没有伸出援手。之后他很快醒悟:自己的作为难道不是出于功利心吗?自我标榜的丈夫气去那里了?对自己的厌恶和鄙弃,成了压垮自己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再活下去也就是行尸走肉,了无生趣了。他很可能会懊悔,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在那个歹徒手里。
但是(倒霉事都是从但是开始的),如果读者对这些领悟不深的话,那作者的表现还是差火候的。
关于给小说人物起名,我有过一篇简述http://bbs.zhongcai.com/thread-1371331-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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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25 21:28 | 只看该作者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9-7-25 21:22
我的小说里,主要人物的名字都不随意起。

是。给主要人物起个合适的名字有时候一下子就成,有时候挺费脑筋

总之,在故事里其乐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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