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牛老伍 于 2020-1-21 22:31 编辑
《 拼 爹 》 ● 牛老伍 题记:每逢佳节倍思亲。 书话评论版热火朝天的汪曾祺作品阅读活动恰好跨年进行,读到汪曾祺《我的父亲》、王朗《我眼中的父亲——汪曾祺》的时候,也恰好是年味逐浓,不由得也想起了父亲,我的父亲,那个不曾被文字记录过的父亲,和名家父亲一样,值得儿子思念。草草成文,以表达追怀之情。
拼爹?要和汪曾祺拼爹? 是的,是真的。 但是,还没开始,就输了,还输得很惨。不过,在我心里,还是愿意拼一拼,就因为他们在那个时空的交集,而且还有着同样一个称呼:父亲! 父亲行三,名菊生,有别号:亚痴、灌园生……读过旧制中学,有功名,琴棋书画皆会,甚至还行医。最令人难忘的是汪曾祺17岁初恋写情书时,父亲就旁边润色。这是王朗父亲的父亲,来自世袭书香的殷实之家。 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 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对孩子宠溺得没有原则的普通父亲,以至于他家“没大没小”,就连孙女也可以喊他“老头儿”。这就是汪朗的父亲,大名鼎鼎的汪曾祺。
够了,无论是父亲,还是父亲的父亲,哪一个都不是我敢相提并论的,哪一点都是有着天与地的距离。但是这一切,并不妨碍我们叫“父亲!” 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很早就死了,奶奶被迫改嫁,弃下三个孩子,我父亲最大才十岁多点。他们相依为命,靠打短工,甚至乞讨为生……,这一直是父亲伤心的往事,他鲜有提起。有一年清明去乡下,父亲叫姊妹们给爷爷——那个长满苔藓杂草、没有墓碑的土堆叩头的时候,说过一次万恶的旧社会的往事,就再也不曾提起。我想,是父亲怕伤痛会传染、会遗传,他只愿意把过去的苦难深深地埋在自己一个人心底,由此终结。
离题了,不是拼爹吗? 唉,不拼也罢。我父亲,一个那么平凡的父亲,那么卑微的父亲。但是,我还是愿意用点笔墨来讲讲父亲,这个小人物的点滴,某个可以和汪曾祺扯得上一点边的过往。我们知道,汪曾祺不是湖南人,却与湖南有很深的渊源,他老师沈从文,他朋友黄永玉都是湖南响当当的人物,他们和湖南文化系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然对湖南文化事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那年,院子里搬来了一个娭毑(注:娭毑,āi jiě,方言,即奶奶),父亲下班回来,特地召集全家,慎重而严肃宣布:“没有事不准去刘娭毑家玩!”于是,我们知道娭毑姓刘,很神秘,好像是什么戏剧学院分来的资深编剧,因为是知识分子臭老九,她老公自己一索子吊死了,唯一亲生的闺女也和她断绝了关系。她被红卫兵从小洋房赶到了大杂院,这肯定得划清界限。 我们住的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口字形的平房,瓦屋盖顶,顶与室内隔以木板,冬暖夏凉。四周走廊围绕,即便是大雨滂沱,走门串户也不会打湿分毫。这是公家分给一般职工住的。那时候,是“公家”的人,是很了不起的,我父亲就在文化厅所辖的剧团的那个公家上班,做木匠活,岗位很好听的:舞台布景。父亲和刘娭毑共一个“公家”,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公家叫文化系统,是文化大革命最早受到冲击的地方。
不准去玩?越是严禁的物事,越是好奇,我哥的好奇心尤其重,就好像《第二次握手》那样的禁书,哥哥竟然亲手抄了一本。我是哥哥的小跟班,忽然发现老找不到他,结果发现在刘娭毑家看书呢。不带我玩,这还了得,要告状!哥哥摆脱不了跟屁虫,就得带我一起去了。当然,我是不会做王连举的。 哇,厉害,一个好大书架,好多书。刘娭毑家也没啥东西,但书很显眼。买不起,也买不到书的我们大饱眼福。哥挑喜欢的看,什么《聊斋志异》,什么《金瓶梅》,我识字不多,就只看连环画。
说是娭毑,实际刘娭毑也不是特别老,但看上去有些老了,花白头发,厚厚镜片掩盖不了忧郁的眼神,人却很和蔼,也不拒客。当然除了我俩也根本就没客来。 在哥哥眼里,娭毑是个大学问家,啥都知道,我们津津有味听她讲故事,特别爱听神话故事,也听样板戏的故事,什么从《芦荡火种》讲到了《沙家浜》,娭毑说,在中国文化领域,有着咱湖南人很大一片天地,每每说到那些知名大人物的奇闻趣事,总是笑着对我们说,以后就看你们的了。
“唉,要是老爸识字,是不会帮我写情书的。” 哥哥喃喃自语,好希望有一个像汪曾祺父亲一样的父亲,那样慈祥而且有文化的父亲。 我就知道,哥哥不喜欢父亲,我也不喜欢。父亲规定我们放学后写完作业,也不让我们出去玩。姊妹们必须栽菜、浇园、还要编织剧团演出用来布景的网子……,现在想来,母亲扛着沉重的箱子沿街叫卖冰棍补贴家用,其他就靠父亲一个人微薄的薪水了,这个八口之家的日子实在太难了。 “呵呵,写情书,我可以帮你。”刘娭毑盯着哥哥说,不像是开玩笑。看得出,她喜欢爱读书的哥哥,哥哥脸彤地就红了。那天,我想,哥哥可能爱上女孩子了。
有没有写情书,我不知道,但是不久老师家访了。 老师一般是不家访的,肯定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比如打坏了学校黑板呀、欺负女同学啊,然而老师告诉父亲的事件比这些坏得多:哥哥有反革命思想,居然跟同学们说革命样板戏《沙家浜》是汪什么人写的,必须检讨,好在你们根红苗正,家长必须配合学校教育……
老师走后,父亲从哥哥的书包里搜出了罪证,一本扉页上是一个戴圆眼镜的年轻人,是《瞿秋白文集》!翟秋白?叛徒?父亲不认识瞿字,但在文化系统工作的他对政治特别敏感,知道这个人是坏人。“啪”的一个巴掌上了哥哥的脸,父亲是知道书哪里来的。 一缕鲜血顺着哥哥的嘴角流了下来,倔强的哥哥这时“咚”的一声跪了下来,抱着老爸的腿哀求道:“爸,你可不能够把书交上去的,你会害死刘娭毑的!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崽啊,我不交上去,会害了我们全家啊……”我们没少挨打,但父亲却从来没下过狠手,看得出他此刻的愤怒,也看得出下手后此心痛。他眼睛里已经分不出是恨、是害怕、还是怜悯。目睹那些牛鬼蛇神批斗的场面,看到他们家破人亡的情景,父亲没有理由不恐惧,没有理由不为这个家庭考虑。
最终,书并没有交上去。但哥哥也再也没去学校了,就跟着去父亲上班。父亲说是要他跟自己学徒,学点手艺,我想,也许就是父亲想拴住他吧,触犯了底线,也容不得他再无法无天了。 父兄早出晚归,日子也算安静平淡。每次深夜演出回家,父亲空着肚子吧嗒吧嗒抽几袋水烟,喝杯茶,看着兄弟俩(呵呵,父亲有点重男)把公家发给自己的加班夜宵瓜分完毕,这才熄灯睡了。现在都记得,那半夜的两个法饼,或是两个包子是多么美味啊,可是每每忆起瘦弱的父亲,未老微驼的身影,心里就隐隐作痛,唉,自己小时候真的、真的是那么不懂事!
忽然有一天,父亲和哥哥急急忙忙跑回家,急呼我搬梯子,架在隔楼上,不一会父子俩就从刘娭毑家抬出一箩筐书来,半推半拉的搬上了隔楼。父亲还没下来,就远远地看见一伙戴红袖章的人闯进了刘娭毑的家,父亲长长嘘了口气。原来,哥哥的“女朋友”特地找到他说,老师和红卫兵要来抄刘娭毑的家,要革资产阶级臭老九的命,特别是要找那本《芦荡火种》,哼,那个叫汪曾祺右派分子居然贪天功为己有,说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提名的《沙家浜》是他写的! 红卫兵没有从刘娭毑家抄到什么反革命罪证,干脆就押着娭毑走了。路过门口,娭毑微微地瞟了眼站在门口惊惶的哥哥一眼,充满感激。而这时,父亲一脚踏空,从梯子上滑了下来。(现在想起来,当时父亲是多么紧张,多么恐惧。)看着坐在地上抱着脚痛得龇牙咧嘴的父亲,我不由狠狠地诅咒,该死的汪曾祺,该死的右派分子! 是啊,文化系统一直就是重要的革命思想阵地,我们不占领,右派分子就一定会占领。这个系统从来都是历次重要运动的风向标和重灾区。生活在这个系统里的人,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那年,“文化大革命”来的时候,汪曾祺就是北京京剧团第一批被揪出来的,给他贴的大字报的标题是:老右派,新表演。参与京剧《沙家浜》改编的四个人竟无一幸免,被批斗、罚跪。而后来汪曾祺因此福祸相依,真不想多言。
很多年后的一天,儿女们也都已经为人父、为人母,我们回忆起父亲那次的冲动,就好奇地问老人家,怎么就不顾连累全家而去藏书了?生性木讷的父亲就说了句:“能够帮我崽写情书的人,坏不到哪里去,她是好人!” 啊!我惊呆了,父亲,我的父亲他什么都知道,这时我甚至敢肯定他老人家如果有学问,一定也会帮孩儿们写情书的,就像汪曾祺的父亲! 看着苍老、曾经不喜欢的父亲,我眼睛湿润了。较汪曾祺“多年父子成兄弟”,我那没有学问的父亲一点也不逊色,他用悲悯的心态,用最简单、善良的方法去判断一个复杂、凶险的世界、去评价一个人的好与坏,也只有我父亲了。
时过境迁,我们搬了好几次家,刘娭毑也下落不明,隔楼上那筐书也不知去向。谁会、谁敢把定时炸弹带着走啊!倒是爱美的姐姐保留着一本从箩筐里掉下来的书,就是上图的那本《化妆常识》,半个多世纪了,破旧的封面上一九六0的字样还清晰可见,只是从前这书的主人就这样和那些岁月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岁月无情,后来带走的还有我父亲,我深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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