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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红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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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萧橼
时间:
2020-2-8 19:07
标题:
红姨
深秋,天总是有些闷闷的,却又因着阵阵冷而涩的风变得轻快,透过层层枯竹,踏在散碎落叶所铺成的小径上,厚重而急促的脚步,带起一阵久挥不去的轻尘,连结着整片暗灰却透着丝丝点点惨白的天幕,空气晦涩而清新。
“诶!这边!小心点脚下,前面有坑。”
尚年幼的我被舅舅抱在风尘仆仆的怀里,循声粗略望去,是一个女人,嗓音低沉厚重略有些沙哑,应已至中年了吧。她紧裹着零七八碎打着补丁的暗红方格棉衣,青灰色长棉裤筒,踩着毛皮外翻低筒皮靴,这样的穿搭略显臃肿。她蓦地从一把低矮脱漆的木椅上站了起来,椅子腿还吱呀响着,手用力向我们挥着。
那时的她像极了《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我不知她如今过的如何。
“秋红,怎么还在外面坐着等呢,走走走,我们先进去,外面的风也太劲了点。”
走近了些,舅舅带着笑意说道。
快走到跟前时,我才开始仔细瞧起她来。
红润的面庞还泛着淡淡光泽,透过她看着我那带着笑意的眉眼,抛去那虽臃肿却高大的身形,我想,她年轻时定是一位清秀水灵的姑娘,同时,我也不禁好奇,红姨是如何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哎呀,这是姐姐的小女儿吧?真是水灵,长大后定是个漂亮姑娘,来,芮宁,叫红姨!”她将因做饭而沾上油烟的手在围裙上草草地揩了揩,捏着我的脸,狭长而饱满的眼眯成了一道缝。
“红姨好~”我至今犹记得那双粗糙带着寒意的大手抚在我面庞上时的感觉。
孩童软糯的声音使得她脸上的笑意更烂漫了,转身拉开了那一道锈迹狰狞的铁门,甚至还因过于用力,又落下了几片翘起了边角的朱漆。铁门后是一座小院落,低矮的房间呈直角错落排列,约莫有三四间,余下的便都是小块的田地,种着一些看起来长势不太好的叫不出名的蔬菜。而整座院子前有一个很大的水塘,只深深浅浅几处水洼,寥寥几只鸭子在里面追赶嬉戏着。
我第一次拜访红姨家。
红姨领着我们进了一间较宽敞的屋子,有些暗,前一日才水泥墙上还有几块湿痕,内里摆设规矩整洁,只中间一张大圆桌,三条木长椅,角落置了一个木柜,像一个潮湿的火药箱。我往舅舅的怀里缩了缩,冷。
“嗨呀,你们先坐着,我去生盆火端进来,饭就快好了,再炒几个菜,担心你们第一次来找不到路就耽搁了饭点,没饿着吧?”红姨翻拣出了一个铁盆,自顾自说着。
舅舅客气的应了一声,红姨匆忙出去了,房间里霎时静了下来。
我双目失焦,兀自出着神,直到一抹温暖的明红映入眼帘。
“红姨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吗?”我询问舅舅。
“不是,还有你姨夫跟表哥。”
又陷入了沉默。
所幸午饭并没有久等,饭桌上陆陆续续摆上了各式的农家菜肴,这种不拘一格而“粗犷”的菜式令我眼前一亮。
不过,正吃到兴头上,两个男人走了进来,一个矮瘦单薄面庞略锋利刻薄,一个高大魁梧一脸傲气。想必便是那两位未曾谋面的姨父和表哥吧。我顿住了筷子,手尴尬的滞在了空中,茫然的盯着两位不速之客。又是一阵沉默。
“嗨呀,我们回来晚了,抱歉啊,继续吃继续吃,不用管我们。”高大的男人牵动着他脸上的横肉笑盈盈的打破了寂静。
“小孩儿,怎么人都不知道叫啊?我是你姨父,这是你表哥,快叫人,女孩子家的没点儿吃相。”接着那瘦削男人开了口。
“啊,哦哦,表哥好,姨父好。”我愣过神来,这真是令人难以理喻的一段自我介绍,算了,好好吃饭。
“你这个人真是,人家第一次来,好好说话不行吗,你一个当长辈的也不知道和善一点,净会挑人毛病。”红姨用不大的声音笑骂着。姑父冷哼一声咽下了话头便转身去拿碗盛饭。
方才被一位初见的长辈训斥了一顿,我收敛了许多,尽管我的吃相并没有他所说的那样糟糕。我时不时的用余光偷偷的撇着坐在我斜对面的姨父,有些后怕,他端着一杯白酒自斟自酌着,极小的碗里只有寥寥几根蔬菜和一堆米,而表哥则是狼吞虎咽着,米饭和油直往外溅。还不如我呢。
“何秋红,你今天煮的都是什么饭?!这么多油?这是给客人吃的东西吗?!”姑父突然将筷子往桌上一摔,对着红姨吼了一起来。
我整个人一震,舅舅却没什么表情,红姨显然也被吓了一跳。
“都,,,都是一家人,哪儿有这么讲究,人家都没说啥,你天天吃都吃不惯吗?哎呀,不要挑了嘛。”红姨支吾地反驳道,眼神有些躲闪,笑着解围,“没事,芮宁,你们继续吃,他平时就这个样子动不动就发疯,你们多包容一下哈。”
“嗯,我们吃的惯。”舅舅开口道。
可是,话题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结束,而是越发的激烈的了,演变成了姨父跟红姨面红耳赤的争执。或许是因为姑父并没有想到红姨会如此反驳他。
“好啊你,有外人在你说话都硬气了是吧,有你这么对待客人的?我说这饭做得不好就是做得不好,你还敢顶嘴了?”姨父的声调猛然增高,声音变得更加单薄易碎了,像是坏掉的风箱在扯呼,夹杂着莫名的笑。情绪溅起的火星在低压中炸燃爆发。
“我……!”
“你怎么能这么说红姨呢?我们都没说什么,你凭什么对红姨大吼大叫的?红姨做饭又不是你做饭,觉得难吃你就自己去做啊。”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实在看不惯他如此对待自己的妻子,本就不熟识,再加之方才那一顿莫名的训斥,未经大脑的冷却处理,就说出了这么一段话。
这下换他愣住了,一阵沉默,待他反应过来,抄起筷子就向我狠敲了过来,一股子风于我耳旁喧嚣,我本能的怂紧了肩紧闭着眼往舅舅怀里躲去。
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睁开眼,是舅舅有力的手抓住了那双即将戳到我额头的筷子,以及红姨悬在半空无措惊慌的手。
“你差不多就够了,有小孩子在,收敛点儿,不要乱撒野。”舅舅沉着眸子,一阵寒意,饭桌上又是一段空白的寂静,仿若被撕开了一个洞。
“你,,,!”姨父怒瞪着舅舅,最终败下阵来,使劲抽出了筷子,转而敲在了红姨的额头上,红姨闷哼一声,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出了一道刺目的红痕,却也没再多言,只低着头,也顾不得我。
“老夫老妻,不要那么较真儿了,爸你也少喝点,妈你说你没事儿顶什么嘴,好了好了,吃饭哈吃饭。”表哥复又是方才的油腻表情和语气。
终于能好好吃饭了,那几滴在我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欢腾的蹦了出来,又被我沉默地揩去,低着头不发一言,没再吃饭。舅舅本就寡言,现下更是带着一股子郁沉,无言中结束了饭局,他拉着我走到外面,叫上了红姨,二人低声交流了些什么,红姨那初见时清亮的眸子明明暗暗,终是彻底灰了下去。
未久等,红姨朝我走来,沉默地摸了摸我的发顶,缓缓蹲了下来。
“对不起啊芮宁,今天吓到你了,没好好吃饭吧,其实你姨父也就是开玩笑,他就那性子,不敢把我怎么样,他瘦瘦弱弱的那个样子能有什么劲,也就嘴上占占便宜,这么小就知道保护别人了,真是懂事的孩子,但以后别随便跟长辈顶嘴啦,于情于理你都不该那样说你姨父,好啦,跟你舅舅回去吧,下次有机会再过来玩,不会让你姨父欺负你的。”她仍是带着笑,轻抚着我的脸,从和包里掏出了一把糖果递给我。
“嗯,红姨,知道了,你记得回去擦些药,不准姨父再吼你了,不要怕他。”我收下了那些糖果,看着她脸上嵌着隐忍不甘与任劳任怨的褶皱与沟壑,心头鼻尖却是酸涩的,我不知如何安慰大人,便挺直了腰板,想着分给她一些勇气。
“好好好,红姨知道啦。”看着我的动作,她眸子里终于泄出了一丝丝俏皮的光,使劲揉了揉我的脑袋,起身往回走。
“走啦,下次我去你们家玩,再带些趣玩意儿给你。”那略有些佝偻的身影挺直背对着我们,挥着手,有些潇洒,头也不回地栽进了那座被层层枯竹与干涩小径缠绕封存的,匿于城市边缘的院落中。
风势愈发的猛了,或许还夹杂着尖锐的冷雨,混着尖戾的叫骂,破碎的餐具,刺目的红痕。狰狞的情绪飘散在空气中,丝缕不绝。几滴温热的泪被带着尘沙的风包裹住,最终未能浸润干涩,被吞噬在空气中,沉进了麻木的海里。
日子依旧踉踉跄跄地缓步前进着,我们都不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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