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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寒暄之后 [打印本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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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浅草闲阳    时间: 2020-6-17 10:57
标题: 寒暄之后
鲁迅先生的笔下，对人物的刻画总是那么入木三分，往往三两句，就将一个人的特质与本性衬托得维妙维肖。印象最深的是《祝福》开篇描写鲁四老爷的那句话——“寒暄之后，就说我胖了……”，廖廖数言，将个老于世故的鲁四老爷活灵活现的推到了读者面前。拍案叫绝之余，一个困惑缠绕了我若干年。这些年来，一直就在想，为啥寒暄之后就不能说我瘦了呢？

近来，看了一些人的表现后，陡然惊悟，原来寒暄之后是万万不能说我瘦了的。倘使寒暄之后，你不小心溜出一句“你瘦了”，那麻烦可就来了。

先是，你问候的对象脸上的景观立马会晴转多云，对你的态度开始模棱两可。跟着，随意的交流逐渐变得吃力起来。交流的方法由嘘寒问暖式转为哀声叹气式；交流的态度由满脸堆笑式转为横眉冷对式；交流的过程由一马平川式转为跌跌撞撞式；交流的结果由皆大欢喜式转为两败俱伤式。完了，一个个面红耳赤的回家去，自然少不了对那“说我瘦了”的人恨得咬牙切齿。从此，心病落下了。

人嘛，多半是善良的。为免别人沾下心病，自家落个陷害的罪名，于是纷纷寒暄之后说人胖了。

说人胖了好啊。说人胖了，人家自然礼尚往来，回个“你也胖了”，直回得你心花怒放，那心情自然是要多舒坦就有多舒坦，思维要多迅捷就有多迅捷了。不仅不用提心吊胆的成天疑神疑鬼，担心自己得了癌症、沾上花柳或感染艾滋什么的，出得门来也是志得意满，走起路来更是意气风发，便是有那么点芝麻绿豆类的隐疾，刹那间也抛到了九霄云外，神采飞扬间颇有点活神仙的悠哉游哉了。

恰恰，人们心底里都潜伏有或明或暗的神仙情结，奢望着真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够神仙一把，换得风光无限。于是，胖子们理所当然是一路胖下去，胖得天昏地暗，肉欲横流；瘦子们也纷纷被指鹿为马，悄悄胖起来，胖至形销骨立时，方才如梦初醒，原来自己从来就没胖过。这时，再想亡羊补牢，面对瘦子的现实，却多半迟了。因为生命可以等你一回，但不会等你一辈子，这是自然法则，是生命规律，再多再美的寒暄也更改不了。

所以，寒暄总是以践踏真实为代价的，其间，充斥的是人情世故的虚伪与对自然、生命哲学的渺视。而寒暄之后，接踵而至的一定是践踏真实所带来的灾难，这是虚伪待人和渺视本真必须承受的惩罚。如此浅显的道理想必大家都懂，然而，千百年来，懂了的人们却毫无顾忌的忽略并违背着这个家喻户晓的道理，前赴后继，乐此不疲。为啥？这，才是我们要探究的寒暄之后深藏的故事与奥秘。

不要以为中国人有多傻。能够将一句问候寒暄为一种哲学，寒暄为一种命运走向，是每个人所期待的，尽管它也许只是一种错误，一种误导。却是一个所有聪明人和糊涂人都热衷于去犯的错误，就象歌词里常唱的那样：我愿在醉里死去。明知会死，还要去醉，因为醉里满是美的虚幻。

的确，寒暄只是一种虚幻。它的真实大都仅有一层含义，就是营造与传递虚幻的那个过程——交流。大到国宾外交，小至茶余饭后，交流都免不了，所以寒暄也就免不了，所以虚幻也就处处存在。虽然，寒暄肯定不是产生虚幻的根源，但寒暄肯定是最盛产虚幻的场所。有虚幻，就会有虚伪。以此观之，寒暄自始至终就是虚伪与真实的一场较量。较量的结局往往是虚伪大获全胜，真实节节败退，直到被践踏。如果说真实是最美的道德与人格的话，大多数人们之所以心甘情愿的看着它被践踏，是因为他们更在乎面子以及面子之后的既得利益。于是，道德一天比一天沦丧，人格一天比一天低廉，市侩一天比一天嚣张。

其实，寒暄更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它是一种智慧对另一种智慧的推敲、揣测与捕捉，在身份地位、学识水平以及情感关系上，要求寒暄双方具备某种对等性和排他性。象鲁四老爷，同样是从骨子里不喜欢，他可以和“我”寒暄，却绝对不会去和祥林嫂寒暄；象黄世仁，即便再怎么打着喜儿的鬼主意，也不会和她寒暄一两句。大抵，在鲁四老爷和黄世仁他们眼里，是没有必要与祥林嫂、喜儿她们寒暄的，因为在他们的价值观里，祥林嫂、喜儿之类的人太渺小了，威胁不到自身的既得利益。只有身份地位、学识水平以及情感关系上具备某种对等性和排他性时，人们才会感到来自对方的威胁与对对方的某种依赖，或物质的，或情感的，或前途的，等等。这样的环境下，才会产生寒暄，才会有顾忌。既有顾忌，就不可能畅谈，只能是真真假假、欲语还休的谈。

好比玩牌。不谈，就得不到和对方一起拿牌与出牌的机会；谈真了，就可能让对方掌握自己的底牌，自己手中的牌也就没有了价值。所以，寒暄不得不坚持下去。尽管它可能让自己去死，但毕竟只是慢死，算得上一种歹活，总强过不寒暄可能带来的速死。好死不如歹活着，这差不多是所有人活着的一种状态与方式。

这样寒暄本质上成了一种防范。感情上，防范别人疏远自己；理智上，防范别人穿透自己。唯如此，见了亲朋好友或熟人什么的，免不了寒暄一番，绞尽脑汁的搜肠刮肚出一连串好听的话，以示自己对他们的友好。若不如此，见人如见无物，久而久之，别人势必也不会将自己当回事，彼此感情必然日复一日淡下去。然而，说真话难听的话掏心窝的话却是断然不可的。不然，不知不觉中就会露了自己的底，得罪人事小，曝光自己可就从此体无完肤了。所谓“逢人只讲三分话”正是此理。这既是对别人的拉拢，更是对自我的保护。

不由想起从猿到人。猿人活得太艰苦，于是拼命的进化。当某一天人类忽然进化出羞耻心，陡然发现了赤身裸体的丑陋，赶忙想尽一切办法来遮掩。先是用树叶来当外套，跟着穿起了麻衣素布，再跟着披上了棱罗绸缎，最后到了今天，五花八门数不胜数的各类服饰更是以稀奇古怪的方式组合上人们身上。虽然是越穿越露，大有露回原始人的趋势，但毕竟还没有出现哪怕一个正常的“原始人”。所以，衣之于人，爱美倒在其次，用意最终还是在于遮掩自身最后那么一点羞处。

寒暄于人，就是一件无形的衣。物质的衣，遮掩的只是人类的肉体，寒暄这件语言的衣，遮掩的是人类的精神与心灵。正如猿人褪尽毛的进化过程，进化是令人欣喜的，然而，当进化得只剩一身光溜溜的肉时，人类知羞了，千方百计也要掩住最后一片私处。人与人交流的过程也一样，当彼此熟悉得只剩一些隐私时，再交流下去，坦诚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寒暄。它，就是人类情感交流世界里的最后一件衣。姑且不论这件无形之衣是苍白还是有力，至少它最大限度的避免着许许多多的不欢而散当场发生，也维系着许许多多的市侩人际如履薄冰的走下去。唯如此，更多寒暄之后的故事才得以从容不迫的发展着、演变着。

也许有人会说，干嘛那样大费周折，不说话不交流不寒暄不就得了吗？这话实在幼稚。正如你去问一个人为了避免危险是否愿意做哑巴，相信得到的一定是斩钉截铁的回答——不愿意。

寒暄之后，别把寒暄太当真。只有这样，人们才可能既不做哑巴，又能充分的真正的说话。可悲的是，绝大多数人都将寒暄当了真，千方百计也要寒暄出神仙的境界来。神仙的境界当然不可能有，于是人们怒火中烧，迁怒于寒暄，跟着迁怒于寒暄的对象，再跟着来个连坐，迁怒于所有与寒暄对象有关的人或事，这世间便凭空多出太多的是非与恩怨情仇。而就在这些是非和恩怨情仇里，一个大大的“俗”字风卷残云般吞噬着人世间本该美好的东西。与真诚相关的一切无一幸免，甚至花鸟虫鱼，甚至生活本身。

寒暄之后，是一个人们无法不面对的现实与真理：人太脆弱，渴望真，却承受不了太多的真；需要假，却包容不了太多的假，所以他们只能选择在真与假之间不断的虚以委蛇。没有理由去责备任何寒暄着的人。毕竟，这个世界更多的是靠俗的法则去运行与维护的，我们不可能奢望俗的轨道上驶出雅的轨迹来，更不可能奢望俗的世界里所有人都能够雅的生存下去。若干年前，鲁迅先生从本家鲁四老爷“说我胖了”的寒暄里看到了四个字：道貌岸然。倘若一定要奢求的话，我们只能奢求，每个人都坚守住人格与道德的底线，寒暄之后也能看到四个字：一笑而过。

就象一部小说中描写的那样，二战过后，一个一无所有的老兵回到满目疮痍的家乡，万念俱灰时，他遇见了自己青梅竹马的姑娘，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没有倾诉，他们紧紧的拥抱着，开始了后来的幸福生活……也许，真的还有那样真诚的拥抱，它捍卫着这个世界最后的人格与道德，在某个角落或某个人的心底里，矢志不渝的捍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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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孙姜    时间: 2020-6-17 18:56
先问好浅草闲阳老师，坐沙发读文，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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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孙姜    时间: 2020-6-17 20:55


寒暄，在中国是个大学问。动机上或是简单的问候，起调节气氛的作用；或是有意的攀认，带着主观企图。抑或是有意关照，关照对方的情绪等，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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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寒微雨    时间: 2020-6-17 21:02
原来寒暄背后还有这么多玄机啊，我还是第一次看你的杂文，洋洋洒洒一大篇，你可真能写。写得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比我好很多。为你狂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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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草舍煮字    时间: 2020-6-17 21:19
洋洋洒洒数千字，见识了作者的笔力。
寒暄践踏真实，寒暄是虚幻、试探、防范、遮羞。寒暄道貌岸然……
我的天，我们还要不要寒暄呢？见面就拥抱最真实？
愿浅草作者在江天版写作交流愉快。若是原创首发文章，参与加精和计酬，请您加上版权标识。
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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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何足道哉    时间: 2020-6-18 09:22
文化的博大精深，是一种财富，也是一种负担。
就像有人说话喜欢用典，明白的人知道是文化，不知道的人却是不明就里。
意思表达了却不说破，是一种艺术。
有时候也显得虚伪。
欢迎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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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草舍煮字    时间: 2020-6-18 10:01


忍不住说几句个人看法哈，与作者讨论。
文中：《祝福》开篇描写鲁四老爷的那句话——“寒暄之后，就说我胖了……”，廖廖数言，将个老于世故的鲁四老爷活灵活现的推到了读者面前。
实际上鲁四老爷的老于世故是从《祝福》的后文了解的，而不是“寒暄”和“说胖了”。廖廖，寥寥。
文中：可悲的是，绝大多数人都将寒暄当了真……
可喜的是，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将寒暄当真。从此文来看，作者当真了。
人们说话都有其语境，鲁迅的话也是，不可过度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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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莹莹子期    时间: 2020-6-18 10:55
寒暄是一种礼貌的客套，社交上少不了的交流。老师详细的解说让我涨知识了，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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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童心是    时间: 2020-6-26 12:48
见面就寒暄，有人敞开心扉，有人只是敷衍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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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秋实    时间: 2020-6-27 08:42
说人胖了好啊。说人胖了，人家自然礼尚往来，回个“你也胖了”，直回得你心花怒放，那心情自然是要多舒坦就有多舒坦，思维要多迅捷就有多迅捷了。

倘若时下，对一个爱美的女子，即便久不见，见面说一句“你胖了”委实犯忌。
一女孩回老家过端午小长假，把好不容易瘦下下来的份量又加回去了，我说了一句“真好！”，结果呢，来了一大串发怒的怼图片{:soso__6371607166681853313_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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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淡淡不如风    时间: 2020-6-29 10:01
鲁迅随意写，就有无数人寻章摘句来渲染。
就像曹雪芹随意写，就有无数人声嘶办竭地来证明曹雪芹的本意。
假如我成名了，我放个屁，估计也有不少人写，这个屁放的有深意，为什么不响呢，要是一不小心溜出响来，麻烦可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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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淡淡不如风    时间: 2020-6-29 10:02
鲁迅随意写，就有无数人寻章摘句来渲染。
就像曹雪芹随意写，就有无数人声嘶办竭地来证明曹雪芹的本意。
假如我成名了，我放个屁，估计也有不少人写，这个屁放的有深意，为什么不响呢，要是一不小心溜出响来，麻烦可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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