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闷热,下着雨。
毛巧云从舞阳县东关汽车站下车,扛着行李,两脚踩着黄土路上的稀泥,来到舞阳银行报到。
她的心情像天空一样阴沉。
面对陌生严酷和复杂的社会,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柔弱的小羊被投进了狼群,16岁的毛巧云,内心里充满了惶惑和无助。
她不知道,前面是一条怎样的道路,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怎样的人生命运。
毛巧云完全想不到,从此便开启了她的炼狱之门。她完全料不到,她竟然差点死在这个地方。
这是1964年的7月23日。
那年,毛巧云是16岁。
毛巧云是1948年1月29日生人。
毛巧云的父亲是1963年9月因病去世的。那时毛巧云,正在河南许昌一高读高一。
生父去世后,她母亲改嫁。
继父不愿供毛巧云继续上学,他和毛巧云母亲把毛巧云从正在上课的教室里拉出来,把毛巧云的年龄虚报两岁,报成18岁,让毛巧云参加了许昌地区银行招干班考试,好让毛巧云早点参加工作,帮他们挣钱养家。
其实,让毛巧云再完成两年多的高中学业并不花多少钱。高一的所有费用已经完缴,她生父去世时,单位还给了504元补助,她在学校一直享受着每月7元的助学金。学校一个月的伙食费才8.2元,也就是说,家里只要每月再供给她1.2元,她就可以上到高中毕业。许昌一高是省重点高中,对十四个县市招生,考上许昌一高农村粮可以转商品粮,许昌一高的升学率非常高,毛巧云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在班级里学习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如果她能上完高中,完成大学梦,完全是有把握的事情。可是,继父和母亲他们就这样轻易地改变了毛巧云的人生轨迹,她的美好的前程像一棵小树一样,被他们拦腰砍断。
毛巧云是1964年3月14号去许昌二中参加中国农业银行招干考试的。她去报名时,银行招干班的老师说,看着这姑娘还小着呢,不像18岁。其实,毛巧云只有16岁,而且,那时的她,由于长期吃不饱饭,饿得又黄又瘦,身体羸弱,也的确不像个18岁的大姑娘。
在银行班学习到7月23号,毛巧云被分配到舞阳县农业银行。
舞阳离许昌有二百多里,16岁的她第一次离开了家,第一次离开了城市,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
毛巧云家虽然贫穷,但是毕竟是生活在城市。来到舞阳之后,首先在生活上就很不适应。舞阳是个老解放区,也是一个偏僻贫穷的地方。没有自来水,洗衣洗脸用水都要从井里打。井口上架个笨重结实的木制辘轳,绳子上系着一个厚重的木桶。每一次汲水,毛巧云都很害怕,因为她麻杆一样的细胳膊提不动那大木桶。特别是把盛满水的大木桶从井口提到井台上的时候,看着黑洞洞的井口,她都怕木桶会把自己坠到井里去。
就这样,还没等毛巧云适应这里的生活,一个多月后,到了9月,她又离开银行参加了农村四清工作队。
四清运动,是指1963年至1966年上半年,中共中央在全国城乡开展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运动的内容,前期在农村中是"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后期在城乡中表现为"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 1965年1月14日中央印发《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提出的一些问题》。这个文件是1964年12月中央工作会议讨论制定的。它纠正了在农村社教运动中打击面过大等问题。首次提出了要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文件规定城市和乡村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后简称"四清"运动。
当时,说是要在许昌地区打一场四清歼灭战,舞阳县成立四清工作团。
四清工作团成立后,在县上集中学习。毛巧云们那个学习组,由粮局,商业局和银行抽调的人员组成。大概学习了一个月,然后又转到许昌地区一个叫南大仓的地方集中学习。先进行个人四清,对照文件,从思想、政冶、组织、经济四个方面进行个人检查,检查不到的大家帮助。谁用了公家什么东西了,都在检查之列。记得是谁用了银行的一个木板小箱子,也作了检查。
个人四清以后,舞阳县四清工作团即开赴许昌县尚集区开展工作。
毛巧云参加的这个四清工作队,队长是张从欣,副队长是郭尚钧。负责包干许昌县尚集区毛里公社。她参加的四清工作组进驻的是毛里公社叫朱庄村的地方。组长是杨永清(原舞阳县吴城区区长),副组长是任继友(原舞阳县吴城区组织委员)组员有陈俊卿(吴城区印刷厂厂长)、张培根(土产公司干部)张发堂(新招社会青年)和毛巧云。
朱庄村是一个十分贫穷的村落,都是盐碱地,地上像铺了一层白霜一样,不长庄稼。盐碱地上,连三尺高的土墙都不容易垒不起来,村上连厕所都甚少。四清工作队去之前,有三分之一的人都逃荒要饭去了。十家八家社员都没什么东西吃,开春的时候,榆树叶子都被吃光了,不仅是榆树叶子,连又苦又涩槐树叶子都被捋下来吃了。
当时把四清工作称为阶级斗争第一线,对身处阶级斗争第一线的四清工作队员的纪律要求是很严格的。每个工作队员每天都要和社员一起参加农业劳动,而且要做出表帅,带头大干。白天劳动,夜里还要开会,不开会时要访贫问苦,扎根串连,调查村里的社情。要求四清工作队员,同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在生活上,还有8条纪律和十个不准。比如有:不准请假,不准探亲访友,不准谈恋爱,不准睡床,不准吃鸡鸭鱼肉蛋。对违犯纪律的人惩处也是毫不留情的。有个叫吕锡欣的,原是县人民银行的,他娘病危,因奔丧,四清工作队只给了1天假,从许昌农村到舞阳农村,一天如何也打不了一个来回。他用了三天时间,结果被双开(开除公职开除党藉)。打这以后,谁也再没敢请假了,而且谁也不敢旷工一天。
凌晨,还是满天星斗的时候,就要下地干活。干到八九点钟才放工吃早饭,一天三顿饭,都是人头汤(端住碗喝汤,就看见稀汤里自己的人脸)。下午,有时干到夕阳落山,有时要干到星月满天。晚上的稀饭,更是能照见天上的月亮。
从1964年的11月到1965年的5月,毛巧云在朱庄村驻队有半年时间。在这半年时间里,她十六岁的柔弱稚嫩的身体受到了饥饿和力所不支的劳动两方面的挤榨。饥饿对人的摧残是惨酷难忍的。她家虽然贫穷,虽然也长期吃不饱营养不良,但是,过去毛巧云是在学校上学,体力支出不大。在朱庄驻队半年,比起毛巧云在学校上学时,不仅更加缺乏营养,而且每天要像一个大人一样干体力活,有许多农活是她体力所达不到的。由于毛巧云的身份是工作队员,她得咬着牙拼命作出表率。久之,毛巧云便糟了一身病,严重贫血,头疼眼胀,风湿性关节炎,浑身酸疼,四肢无力,心脏也不好了,脉相沉弱得像老人一样,而且有的病一直治不好,缠磨了她的终生。
在朱庄农村毛巧云干过出糞的活,跳到半人深的糞坑里向外出糞。一锹一锹地铲起来,然后奋力向糞坑外甩。糞越出越少,坑也越来越深,甩糞也得越来越吃力。由于饥饿,一会儿毛巧云就通身是汗,那汗水多得像水淋了一样。铲糞时头一低,甩出去时头一扬,这一低一扬,毛巧云的头就是一晕,晕得直想栽倒。
再就是拉架子车往地里送糞。开春后田里土地松软,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但装满糞的车子死死地在地里拧着,不肯前进。累得她鼻子和嘴争着出气,有出的气,没进的气,哈得肺都是疼的。还有从糞坑里往外抬糞。毛巧云和一个大婶抬一个筐,毛巧云在前,大婶在后。大婶说,要想轻就地翁!就把筐绳往长处放,她个子小,下坡的时候,那糞筐老砸毛巧云的脚后跟,很疼很疼。
还有就是拉马车,在马车上拴根绳,像电影上拉纤的纤夫一样弯着腰勾着头,两脚蹬地。
至于推水车、锄草,那就算轻活了。
熬到了春节,到腊月二十几,工作队放了10天假,毛巧云回了继父和母亲的家里。最使她难忘的是,母亲正在医院给她生小弟弟。这个小弟弟是母亲和继父结婚后所生的第一个男孩。
毛巧云一到家,听说母亲在医院生孩子,就直接跑到医院里去看她。到医院时,正赶上医院中午送病号饭。只见母亲坐在床上,笑咪咪地接过护工递到手里的白菜炒肉片和雪花一样的大白馒头。
毛巧云强忍着泪水没有流出来。
毛巧云在心底呼喊:妈妈,你知道你这还没成年的女儿在外面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作为妈妈,为什么不去接父亲的指标,去给邮电局机关职工烧水,让女儿上完高中?你和继父说养活不住,为什么这么快又生个弟弟?再生一个小孩你们就养活得住吗?你们是用我的辍学换取小弟弟的出生吗?
春节过后毛巧云就按时回到了四清工作队,一直到1965年6月初农村四清工作结束。
这是一段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往事,虽然时光悠悠,无声无息,毛巧云却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当时的一切。
她很少说到她过去的遭遇。
兄弟妹子说:“妈不亲谁,谁都长不大!”
毛巧云说:“是的,是都长大了。可是,你们的16岁像我的16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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