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我是一个简单而快乐的人。但近几年,却被不少朋友笑称为“悲观的乐观主义者”。对这看似矛盾其实并非矛盾的称谓,我是不置可否的。
比如,在秋花惨淡洒落一地的时候,还觉得那是一地鸡毛的幸福。我需要轻轻地,不动声色地,用生命里所有的精心、细心、慧心、恒心和爱心去一点点地拾起来,然后储存于干净的陶罐里,再放一抔干净的泥土,封上盖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任其灭没风干,或者渐渐轮回为新的生命。
可是,生活毕竟不是林黛玉,哪有那么多风情万种。我这样说,千万别误以为我读了几次《红楼梦》,就矫情地去学葬花。其实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有如此的痴好,这痴好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像我不知道,那些精心收集掩埋在陶罐里的落花,是怎样在暗无天日里化为泥土的一部分,又是怎样轮回为其它的生命,亦或者到底有没有轮回成新的生命。以至于某一天,揭开那陶罐的盖子,一脉余香隐隐从鼻前飘过,亦然不记得曾经那些零落的花儿的过往、经历是怎样的撼动人心,只留下模糊的一片或一声叹息。欲再次封上盖子的时候,忽然惊觉:哦,那个萧瑟的秋天,也有花儿扑鼻的芬芳吗?
二 、
手拿一纸体检报告单,孑立于黄昏窗前的身影愈显单薄。风苍凉如水,蟋蟀的悲鸣如二泉映月的箫声,裹挟着几缕凄清的寒露,在半青半黄的狗尾巴的歌声中,才感觉秋早已行至季节深处。
雨,像春季一样寻常,明显凉薄而频繁起来。三天、五天,或十天半月地下,落在嘉陵江或是两岸苍苍的小山上,落入锦屏的亭台楼阁,以及红军纪念馆后山树林里那古老的烈士陵园。此刻,遥看烟雾迷濛的江水及矗立在雨中的白塔,一幅绝美的水墨画便尽收眼底。
记得上午下班时,打着伞在这水墨画中穿行,心境竟然会出奇恍惚。有那么一小会儿,时间是静止的,头脑是空白的。只有偶尔三两瓣桂花飘飘然,荡开湿漉漉的空气,随着一缕秋风,冷不丁斜斜地打在鼻子上、脸上,凉凉的,便才清醒过来。
忽然“阿嚏”一声,三五个喷嚏响亮地冲出来,接着一个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才知道自己多年落下的病根严重了,才知道自己身体里的诸多毛病是必须去正视的。不为别的,只为了能在有生之年,用有限的精力把一地鸡毛的残局收拾好。当然也为着那个模糊的将来,以及那个在将来世界里与我有千丝万缕关联的人影。尽管这个人影是谁,我并不很清楚,甚至是十分茫然的。这正如同下雨天打伞,你阻挡了忧伤的眼泪,但同时也遗憾地错过了碧海蓝天。每个人心里或许都有一团光明温暖的火,奈何路过的人只看到烟。
三、
我不是一个悲秋之人。反而,较之于姹紫嫣红的四月,我是更喜欢秋天的。可两个月前的一次体检,却赋予这个秋天不一样的色彩。
雨淅淅沥沥继续着,快20天了,却丝毫不见有停下的迹象。 满眼叶儿飘飘,青叶子黄叶子不青不黄也不绿的叶子。它们悠悠荡荡地飞舞着,不停在空中画着优美的弧线,只等着大地敞开温暖的胸怀,便可相依相偎,一起享受那永恒的宁静与美好。不知怎地,就想起晏殊的两句诗:“窗间斜月两眉愁,帘外落花双泪堕”。
老实说,我并不完全懂得这两句诗想要表达的情怀,悲秋还是伤春,亦或是“百岁相看能几个”的无奈感慨,甚至也不明白整首诗所要揭示的内涵。可我就是喜欢这两句,也深深地记住了这两句。无怪乎有人说: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什么理由!可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这两句诗里因“帘外落花”而起的“愁绪”与我此时的心境,恰有无法言说的契合之处。只是,我所谓的“愁绪”并非琐碎,而是生死悠关的大事。
对于死,我是不怕的,怕的是经受长久的折磨。倘或哪一天, 我意外而快速地死去,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这也是朋友们调侃我为“悲观的乐观主义者”的根本原因。
这些年,耳闻目睹最多的事莫过于身边人的死亡,病死或意外的死。其中意外死亡的少,因得癌症病亡的居多。我的母亲因癌症而死去多年,我的父亲目前也正经受着癌症的苦痛与熬煎,我是他们在这场与病魔厮杀战斗中最有力的目击者和见证人。同时也让我这个没有一点医学知识的人,第一次懂得癌症的不传染性,但是却极有可能遗传的道理。
所以那天,在看着体检报告单上“高级别瘤变”的字样,听着专家医生说是“癌前病变”的分析时,我并没有感到意外和惊讶,就是到现在也没弄明白“高级别瘤变”与“癌变”的区别。它们之间会不会转变,或者转变需要多长时间,我仍是不太知道,也不想知道。而当时因为此事写在朋友圈的几行文字,却让我放逐的心渐渐回归:
凯撒的还给凯撒,上帝的归给上帝
让泪水归到海里去
让秋风掀起的叶回归地土
迟开的花儿啊,与夏天一起枯萎
落进泥土的怀抱
碎了,静了 ,干净了,不再孤独了……
记得写这些文字那天,才刚入秋季,阳台上最后一朵丝瓜花儿开得正艳,当时的心情单纯而又复杂。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悲观,还是乐观?
估计看到我这段文字的人,其议论一定很缤纷。而我,因着一腔白露为霜的情怀,在爱与哀愁、死亡与生存之间,只能默默求告我的上帝,除此之外,别无振救。
四、
不常看微信朋友圈,偶尔刷到一条揪心的信息,让我在这个秋天,不断感觉生命的脆弱和难以承受之重。
“女儿,生日快乐,妈妈不知还能陪你多久……”
发这信息的人是住在我楼下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据说她的旧病复发了。我与她并不很熟,只是因为那阵子,小区要加装电梯,我被临时推举为电梯筹建小组的出纳,因为一些财务收支业务而得以加了她的微信。除此之外,我对她并无太多了解,到现在连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只知她的微信名叫帘外落花,一年前因为癌症做了手术。她膝下两个娃,大的10岁,小的刚过7岁生日。前两年每天上下班,在楼梯口偶尔碰到,我们不过相视一笑,她叫我一声“姐”,从不问过往,也不说将来,只那一头因为放化疗而稀疏的头发,时时鲜明地晃在我眼前,像一棵掉光了叶子却继续在秋风中挣扎的小树。而她的网名,帘外落花,这是一个多美、多诗意的名字啊。
可巧的是,那一年,在一个文学网站认识了一个文友,其笔名也叫帘外落花。与其说是认识,倒不如说是因她这样一个名字,诗意、浪漫、淡淡的喜悦夹着淡淡的忧伤,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于是去读她的文字,慢慢便走进了她的世界。而她,或许到现在压根儿不知道我是谁。
记得那一年,她与她老公离婚,独自带着孩子,工作没有着落。后来好不容易找了一份搞环卫的工作,却在一次体检中意外发现自己得了癌症……她后来怎么样了,我竟一无所知。因为自从那个文学网站关闭后,我再也没有读过她的文字。只知道生活的铁爪一次次伸向这个柔弱的女子,面对蹇劣的命运,她回敬更多的是微笑。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给她写过的一首诗里有这么几句:
……
音符里的可爱落花
你在帘外轻舞
我在帘内读你
一缕亮光穿透黑夜
心暖如春
花落飘零不为水
却只为
只为脚下坚实的土地
……
是的,这两个“帘外落花”,我都是爱的,虽然也许,我只是她们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但或许因着我们相似的灵魂,如同落叶与落花,一生的怒放和飞舞,最终,无非都是为了脚下坚实的土地。
五、
最近总爱糊思乱想,不知道是因为这纠缠不清的病,还是因为其它。虽然我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对生死有更加明确的方向。虽然我比谁都清楚,我们从哪儿来,将要回到哪儿去。但我的祈祷却还是免不了慌张而茫然,有时候竟至于连圣经也读不下去。很多晚上我梦见迷路,找不到来去的方向。在梦里,我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落在五谷和新洒垒起的禾场上。
其实眼下,禾场上空空如也,五谷和累累的瓜果都蓄积在仓,只有三两家农人还在拾掇着豆子,他们晾晒完秋天的最后一场收割,就该珍藏秋天所有的丰富了。一些人会坦然面对季节的更替,就像坦然面对远去的青春的尾巴。而另一些人,在秋天将要退场时,面对寥寥余生,还能如此坦荡吗?
想起我那个得鼻咽癌的同学,此时他正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遍身插满管子,只能靠着呼吸机勉强维持着一线生机。而他从得病到现在,为了年幼的孩子和心爱的妻子,他与病魔抗争了整整十年。十年啊,谁知道他忍受了怎样的痛苦和煎熬!
人啊,还真不如一瓣花、一片叶,虽然最终都难逃死亡的命运,但至少花儿可以生得绚烂,叶儿可以死得静美。而人,或许可以“生如夏花之绚烂”,但能否“死如秋叶之静美”,想必却是由不得自己吧。短暂而漫长的一生,我们能够选择和驾驭的,真是太有限了。而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葬花的痴好了。
六、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也许我会忍受黑暗
而如今,太阳把我的荒凉
照得更加荒凉………”
这是美国著名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句。读这些文字时,我又犯了葬花的毛病。这次的对象是窗外园子里的一树木芙蓉。因为花儿开得正盛,丝毫没有凋零的迹像,所以就只能抚弄着陶罐,一边把玩着手机,一边观赏着园子里的秋色,静静地发呆。
我原本是怀着花儿凋落的心情的,想不到,这样的秋天,还真有花儿扑鼻的芬芳。且看那满树繁花,一点都不比春花逊色。尤其让我惊奇的是,这一树芙蓉花竟开了三种颜色:红的如火如荼,粉的娇艳欲滴,白的玉洁冰清。如此情景,再轻轻吟诵艾米利.狄金森的诗句,忽有一种超越生命和死亡之上的冲动。
我想,也许大多数人正是因为不曾品尝过死亡的滋味,才会忍受活着的苦痛。而活着不仅仅是苦痛,就像这一树芙蓉花儿,总有如此绚烂的时候。只是,万物都有适合它生长的季节、阳光和雨水。想起我的父母,想起我的朋友帘外落花(其实并非朋友,也许我自以为是)、以及我那个还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的奄奄一息的同学,心头涌上一阵异样的感觉。我很奇怪,等候这一树芙蓉花凋谢的心情竟然同最初等待花儿绽放的心情是一样的。
难怪有个朋友对我说,如果有一天,他实在活不下去了,一定会择一个花儿零落的日子,在江南的某一块黄土垄上,提前为自己挖一个坑,然后安安静静地躺进去,让那些花瓣儿慢慢地洒满全身,直到他的气息完全淹没其中。无从凭吊,也不需要悲哀。
这是多么幸福多么尊严多么干净的死!可是,这也是多么奢侈的愿望,简直比贾宝玉还要奢侈。就是贾宝玉,他为了逃避封建专制对他的迫害,一心只想葬在姑娘们的泪水里,可到头来,那些花儿一样的女孩子倒先睡在他的泪眼里。他这一把辛酸泪流了几百多年,一直流到今天,且一滴也不少,以后还将继续流下去。更何况我素来只看见人儿葬花,却不见花儿葬人的。倘若真能如此去死,我一定是高兴而坦然的,就像此刻等待这树芙蓉花凋谢的心情一样。
“茜纱窗下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卿何薄命”,这是贾宝玉在芙蓉树下,为祭奠晴雯所写的《芙蓉女儿诛》中最让人难忘的一句。
好吧,装花的陶罐我已经洗干净了,就等着一杯江南的泥土。你答应过我,要寄给我的。起风了,不管明天的太阳是否会升起,至少,昨天和今天的太阳我们见过,黑暗和荒凉已经不重要了。
2020.10.16初稿
2020.10.18再稿.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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