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铃叮珰婆娑舞，耳环明翠轻谩歌。异国民俗亮丽秀，摇曳天竺女儿姿。”
音乐声响起，“沙里瓦……沙里瓦……”有泉水叮咚，有晚风簌簌，有百鸟啁啾……百花丛中，一位“少女”纤细的手臂宛转着，一直传到指尖；一双妙目左顾右盼，妙不可言……
——当然，这是环佩叮当的李玲玉。
我们黛玉姐没有她这么矫情。黛玉姐长袖舒展，皮包骨的指头做“母鸡啄米”状，最难得的是脖子跟着手指的频率同时“啄米”，极大地引发了看客们的食欲。一直以为，在酒席宴上展示这段舞蹈，极具开胃功能，浪费情况大为减少，也符合国家提倡的“空盘行动”。
然而，黛玉姐并没有理会周围人对食物的渴望目光，她的耳中只有“沙里瓦……沙里瓦……”她的眼中只有长袖飘飘，她甚至完全忽略了原唱原舞李玲玉的那一系列的舞姿，全身心地将这一个动作不厌其烦地“啄”下去。“啄米”“啄米”……天地万物都在这一饮一啄中化为沉寂。人与舞姿与自然融合为一体，甚至连脸上广袤的黑色素也泛起了风采，使得一张不加修饰天然黝黑的面庞油光发亮，她用最机械化的动作、用旁若无人的执着，硬生生地从尘埃里啄出了一朵最朴素的花。
相比起来，服饰优美、舞姿婀娜、明眸善眸的李玲玉和舞伴们，借助舞台道具的优势，进行一系列复杂而博杂的舞蹈动作，与此时“一曲一人两长袖，一个动作啄到底”的黛玉姐比起来，浮华与朴实对比鲜明，立时让人浮起“夏虫不可语冰”之感。
这已经不是黛玉姐第“N”次来展现舞姿了。
虽然进入县作协已经二十多年了，痴迷于文学创作的黛玉姐却并不以文字见长。散文经常性地出现语句不通的现象，经大家规劝，改攻诗歌。并且根据自身条件，创造出以写“纪念碑”见长的流泪体。逢碑必写，逢写必流泪。牡丹江有“八女投江”，缅怀先烈至痛哭流涕；宁古塔有“放雉崖”，缅怀先贤至泣不成声。诗中最常见的语言是四个字“泪流满面”。
黛玉姐是每年“端午诗会”的骨干诗人，几乎年年得三等奖或纪念奖。虽然奖项不算太靠前，但颁奖后的朗诵会上，黛玉姐却从不甘落人后。每每声情并茂，尤其读到“泪流满面”时，总是会声泪俱下。即便她舌头先天性比常人短一点，读出来的发音总是“内有冷面”，但大家还是经常为她的真情流露而感动着。后来有个外地的作者来晚了，听到这四个字时，冒失地喊一声：“我来一碗，冷面里别放牛肉！”结果这一断章取义引发了群体的不满，也有人私下里劝黛玉姐，毕竟五十岁的人了，朗读——这种展示机会，还是让给那些口齿清楚的年轻人吧。
于是黛玉姐对舞蹈更加醉心了，这也成了她在作协各种大小活动中的必须保留的节目。
忽一日，作协趁国庆长假，组织了一次旅游采风活动。本地十几位诗人和作家踊跃参加，连牡丹江市的一位知名作家也报了名。名作家以散文见称，得过国内的大奖，扎进县作协里，本来一米四五的身高，登时就抻出个仙鹤的脖子来。一路上不管是坐车还是住宿，就包括鸡肉里放不放土豆，名作家也都一一挑剔。众人不满，又不好失礼，谁让人家算市里的客人，谁让人家写作成就高呢！
待到一个风景名胜时，众人分成两队，有去“仙人洞”观摩的，有去“藏书阁”寻古的，相约回来各交诗篇一阙。就在十字路口处有个小公园，大家准备兵分两路时，意外发生了！
路口有个卖唱乞讨的老人，穿得并不脏，拿着个小录音机，声音沙哑，给大家唱了一段通俗歌曲《猪八戒之歌》：“想当年，俺本是天篷元帅……”一曲唱罢，零钞数枚散落，老人一一捡起，录音机里却延续了一段《天竺少女》：“沙里瓦……沙里瓦……”声音响起的瞬间，黛玉姐姐的手已抬起，头已仰起，身子已扭起，一步一颤，竟然“啄”到场中央来。
依然是皮包骨的指头做“母鸡啄米”状，依然是脖子跟着手指的频率同时“啄米”。不同的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啄到如痴如醉，啄到如入无人之境。采风的两路人马恋恋不舍地走了——毕竟还有写作任务——但还是留下了一位身体结实的，负责看护黛玉姐。另有一位凝足不前的是个矮个子——那位名作家早已经目瞪口呆，化作一座石碑，木怔怔地看着黛玉姐在大庭广众之前，酣唱地挥袖起舞。
大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已经拿着手机拍照，有人已经开始掏钱。乞讨老人一边频频道谢，一边把《天竺少女》反复播放。就这样，黛玉姐一直跳到电池没电了。老人一脸遗憾地拍了拍录音机，又满面春风地凑过来，递过来一半钞票。
黛玉姐笑了。一心喜爱艺术的人，又怎么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当晚，嚣张了一路的市里名作家沉默寡言了。那些寻章摘句完成诗词歌赋的作家们也都不敢亮出作品了。所有的光芒都聚焦在黛玉姐洗尽铅华的脸上——她依然是那朴素的笑容，当然，也许是体力消耗过大，她胃口大开，大快朵颐。
采风结束后的总结会上，没人读诗，没人提及旅途趣闻，只有黛玉姐那惊艳四方的当街“天竺啄米”，成了津津乐道的长久话题。
与大家分别时，倨傲的名作家终于低下了头，发自肺腑地感慨了一句：“你们县作协，什么人才都招啊！”
让强者侧目，黛玉姐长袖善舞，终为县作协赢得了尊重。从此，尽管年纪不小了，还经常吃抗抑郁的药，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有所下滑，但是作协活动时，她仍然义无反顾地冲在前面，仍然周尔复始地为大家献上那曲千载不换的怀旧曲目——《天竺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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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24 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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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24 1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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