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少纳言的心思真真不一样,《枕草子》里开篇就写了时间的纯净之美,春曙夏夜秋暮冬晨。关于冬,她是这样说的,”降雪时不消说,有时霜雪皑皑,即使无雪亦无霜,寒气凛冽,连忙生一盆火,搬运炭火跑过走廊,也挺合宜;只可惜晌午时分,火盆里头炭木渐蒙白灰,便无甚可赏了。”
只这几句,便让人生出些遥远的怅惘。我倒是很喜欢这些蒙上白灰的碳木,或者说碳木化成的白灰。
大火熄灭,剩下灶烘里的明火,又有可靠的温暖。把火从灶里铲出来,放在火盆里,或者烘笼里,再在上面盖一层薄薄的白灰。等到有点冷了,再在边缘上造一造,让火明一点。后来火烬了,把手伸进灰里,也是满满的柔顺的饱和感。
冬天,祖母最是喜欢烤烘笼的,我们也把烘笼叫烘笼儿,后面的这个儿化叫得特别顺溜。烘笼是把一个碗状的土陶器用蔑条编盘起来,上面还有一个提手,可以时时提在手里。可以烤手,也可以烤脚,还可以烤点鞋垫袜子之类,都很方便。晚上,也可放床上。当然,把床烤热了之后就走赶紧撤下来,免得睡着了把它弄倒了引起火灾。
这个灰都是草木灰,温情的,灰白的,是晒干的柴薪燃尽的。灶烘里噼哩啪啦的声音仿佛在爆豆子,但又轻婉些。只有竹子,如果没有剖开的话,燃到节节处,会发出碰的声响,让人吓一大跳。大块的柴禾往往温婉无声。
山里处处有柴禾,马桑子,黄荆子,茅草,菜籽杆,玉米核,柏丫,竹丫子,玉米杆,麦草,做农具家具剩下的边头脚料,柏树,桶瓜树,樟树,青冈树;各种果树修剪的枝丫,桃树,李树,杏树,梨树,橘子树。晚秋,是砍柴季,山坡上的小灌木叶子刚黄的时候,都被悉树砍倒,晒在山坡上,过些日子,晒得干些了,背回去,放在柴楼上。
从“毛毛柴”到“大柴”,一捆捆拴好码在阶沿上,柴楼上,冬天的温暖氛围已经营造好了。母亲将那些易燃的一燎就着的草叶,竹叶,笋壳之类称为毛毛柴,常常用它们来点火起灶;将用来炖肉的,放在灶里可以燃很久,甚至不需要人守在灶前的树疙蔸,废木,称为大柴。
秋收冬藏,自古而今,也不仅仅是针对粮食;那个喊“荷薪者过来”的秀才,其实是满带着烟火气的,因为他还会讨价,“外实而内虚,烟多而焰少,请损之”。我严重怀疑这个故事是杜撰的,否则迂腐的秀才是根本就不会去买柴。而且你看那范进,卖了半天鸡也没卖出去。从另一个角度也说明家家户户都要积存柴禾。
有山的地方,柴薪多,而平原地区,往往很难找柴的。没柴的时候只好烧稻草,稻草最没燃烧力,瞬间燃尽,灰特别多,多半是黑色的灰,灶门前烟熏火燎,灰尘弥弥,那就是肯定的了。当然,稻草灰碱很重,母亲曾经用它来滤碱水做米豆腐。也叫它灰浇水馍馍,你看,灰浇水,多么直白的解释。
柏树枝丫,橘树枝还是冬天烘肉的最好材料,有淡淡的清香味,柏丫的灰还可拿来包松花蛋,松花蛋上晶亮的松花,其实就是柏丫的形状。
草木灰是一种最环保的农家肥了,不伤种子,不伤庄稼,撒在地里,完全和泥土融为一体。也许,这是草木最好的归宿了。“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再没有比这两句诗更贴切的了。
柴慢慢燃烧,变黑,变白,化为灰烬。夏天,母亲会将已烧黑的木炭放在冷水里发出哧哧的声音,然后将它拣在瓦坛里。储备一些木炭,冬天,就可以直接放炭盘里烤火。这种,就是自制的木炭。最富裕的地方,早早地就烧钢炭了,我们把最好的煤称之为“钢炭”。我们国家在西汉年间,就知道用煤来冶炼铁了,《马可波罗游记》里就把煤称为“黑石头”。
但煤炭的灰跟草木灰不一样,它基本属于盐类,大多板结在一起的,不会产生很多尘土。这种灰主要拿来做建材等。如果将煤做成煤球或炭圆,里面会和一些黄泥,这样有黏性。煤球与炭圆燃烧得更完全,里面的细灰更多一些,炭渣就少得多。读初中的时候,为了将校园的操场建成沥青路面,学校发动全校学生到处去收集炭渣,我们课余时间都抬着背筐到街上去寻找。
随着科技的进步,我们用来燃烧加热的材料更是多种多样了,气,电,太阳能,风能……干净,卫生,环保,我们甚至感受不到它来自哪里,也不知道它去向哪里。只是,在最寒冷的时候,一个小小的炭盆,几根粗短的木材,燃起来的火苗,依然让人心动。那燃尽的灰,仿佛兰德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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