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为,自己在周围的人里,还算是一个认识汉字比较多的人,虽然运用汉字多年,从没想过,每日里用着的字,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东西。偶尔被孩子问起来,也能象形啊会意啊地说一通,当然问得多了,就会语结,继而不耐。 也知道,总会有一些字,熟悉的陌生人一般,经常见到,也叫得出名字,却不知底细。人还懒,想多了解一些的时候,也仅仅是找一本更大更厚的字典来查一查而已,从不曾多问一个为什么。但就是这样的偶尔查一查,竟也让我暗地里觉得自己比别人高出许多,总由不得托大,逢着机会,就指手划脚。 这样的心态一直在持续,直至一个朋友推荐张大春的《认得几个字》给我。 《认得几个字》说得浅一些,就是一本父亲怎样教孩子认字的书。但你若仅仅这样理解这本书,就错了。一旦阅读开来,你就会知道,它其实是一本更应该是给成人看的书,是一本父亲利用孩子认字,来讲述汉字背后的渊源和文化积淀的书。 张大春算是世间有心之人,借着讲述一个字是如何形成,然后被改变,重新定义,及至被影响、混淆的身世履历,说出对字的拆解和体悟。而每一个字,每一个话题的展开,全部源于父亲与孩子之间的生活细节,最终又落回于日常的生活情境中,可谓日常记录,涉笔成趣。 阅读的过程愉快而轻松,一个个独立的小短文,涉及一个个字的前世今生,既是对汉字浅显易懂的阐述,又是父亲与儿女们的情感交流,让阅读的人在对字词的再一次认识中也重新发现了自己过去忽略了的许多。 就像张大春自己所说:“我并不只是在教孩子们认字,更是帮助他们建立与世界之间的鲜活关系。” 书中有两个孩子,一个叫张容,一个叫张宜。说是两个孩子的名合起来是“容易”,但真调理起两个孩子来却并不容易。做父亲的,凭着对汉字深刻而敏锐的感觉,想让孩子们也一样感知汉字的体温,不放过一切机会地,苦口婆心地把一个个字教给孩子。而两个孩子呢,哥哥聪慧,妹妹狡黠,都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对于父亲的教导,孩子们总是嫌影响了玩乐和游戏,不是那么乐意听,觉得他罗嗦多事,于是教与被教的过程就有一些生动活泼的小插曲,常常让父亲无奈,却也有意外惊喜。个中片段,令读者读来也忍不住捧腹。 比如有一次做父亲的又抓住机会让孩子们识字,这次是“疵”字。他告诉孩子“疵”是皮肤上的黑病,“因为皮肤上的小黑点儿太小,不容易找到,所以一定要指出它所在的位置,这就是‘此’——‘在这里’的意思;‘吹毛求疵’就是这么来的.......吹开了头发也要找到……”作为哥哥对父亲“玩的时间很少了”之抗议的回应,妹妹很自信地对哥哥说:“他的‘吹毛求疵’很大颗,是老人斑,不用吹头发就看得见。” 还有一次,在说到“字”这个字时,哥哥张容认为“字就是一个宝盖头下面有一个孩子在学写字,一直罚写一直罚写,很辛苦。”做父亲的马上纠正:“‘字’的原意是养育——宝盖头是指家庭,孩子要有家庭的教育。”一旁玩儿的妹妹张宜马上插嘴:“小孩明明就是在家里玩,一直玩一直玩的意思才对!” ——这样的字里快乐,谁会厌烦? 识字的最初,其实是功利的,然而识到最后,却包含了文化。汉字,就这样成为了生活中最纯粹的乐趣之一。 感受着张大春用举重若轻的机警,以字立人,看他用一个个汉字将许多的大,落到一个个小小的点,让我们也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来看待整个世界,目光单纯了许多,不再有红尘的纷扰。 当认字不仅成为乐子,而且日常交流中也融入了对汉字的怜和惜,那么无论这两个孩子如何不在意听父亲唠叨着说文解字,又怎样地囫囵吞枣,将父亲的解析曲解变化开去,他们终究会记得一些。正是这点点滴滴的记得,会成为一种影响,让他们在此后成长的岁月里不会只注重事物的表面,还更关注事物背后的一面,并主动展开探究。 原来,教育的要旨,不是灌输,而是浸润。 翻阅《认得几个字》,浏览书的目录,看着那一个个看起来无一不识的方块字,会有一些反省和慨叹。 暗暗问自己认得字吗,然后暗暗为自己往日的自大羞愧。 作为华人,我们对汉字甚少追根溯源,对汉字的文化根脉也越来越懈怠,越来越陌生,丧失了基本的感觉和情感。我们只把它当做一种获取的工具,不曾贴近地感受它的温度,也从不曾想过要通过一个个汉字,认识世界,认识自己,这真是我们的大不幸。 难怪阿城会说,把汉字“视为工具,是大错误。” 好在,还有一部分张大春这样的人,还有一部分《认得几个字》这样的读本,在尽力做着努力,护卫着祖宗留给我们的财富。 因为,“虽然只是几个字,却含藏了丰富的文化,我们的世界都在里面。”(张大春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