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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暂坐》里的曲径通幽 [打印本页]

作者: 远牵    时间: 2021-7-29 00:12
标题: 《暂坐》里的曲径通幽
本帖最后由 远牵 于 2021-8-1 21:11 编辑

  
                                                《暂坐》里的曲径通幽

  作为贾平凹七十岁前写成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带有某种阶段性终结意味的《暂坐》一面世就被拿来与《废都》说尺度。就体量而言,《暂坐》未及《废都》的一半,时间上两个长篇间隔近三十年,如贾平凹这样引领文坛风骚的大家,眼见自己的新书被拿去合辙旧作,用《暂坐》这朵"朝花”去夕拾《废都》,不知将作何感,是否会摇头生叹。若因"大尺度″的噱头使未读《暂坐》的以为这本书带着有色贴士,那真是带偏节奏的误读了!"大尺度″的虚幌子一旦附身,就难免
以讹传讹。如《暂坐》书中所言,"读一本书,不是你听别人说这书是写什么的书,而是你要知道这是写什么的过程",看了《暂坐》,才发现其尺度同深度皆更偏于古典式的收敛,甚至克制。一些真正现实性的利害冲突被轻描淡,形同蛛丝马迹,况味暧昧。

  《暂坐》写了两年,改了四遍,可见作家的用心用力。《暂坐》可看,也好看,小说里的
人物饶实丰满语言饶实圆熟行事饶实风雅人情饶实,而弹烟灰一般有意无意的指触也碰及到现实中阴暗的犄角旮旯。意外引发的爆炸让"暂坐″茶庄灰飞烟灭,良辰美景不在了,"西京十块玉"却由"暂坐″茶庄留下了一幕幕现代物质女性的乐活图鉴。暂坐的"坐″从形会意,如同活泼泼的"人″坐在那儿,就像串连着"十块玉″的暂坐茶庄,丽影绰约后隐藏着作家更深入探触现实意能,而《暂坐》也具备着对当下现世深刻表达的可能,但贾平凹却戛然收笔于伊娃年轻迷惘的思考中, 任由我们看着作家跟他笔下的人物陷于深深的疑惑无法出离。

  《暂坐》里的茶庄,是人们现代生活中精神上的小憩,它是对社会世情的观察与返照,它的存在意义颇像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它是重精神
情感、轻俗世事务的一隅理想之地,它是佛堂禅室,也是热闹的群芳雅集。贾平凹用小说构架、铺陈、渲染了"暂坐"的小世界,又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平静地击碎了它,这是肯定之否定,还是否定之再否定,作家不表态,只将这种复杂的体验用工笔画般的临摹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贾平凹红楼十二钗的图样"西京十块玉"重新设计了现代的妆容身段,又用直笔自嵌,给书中的男主人公羿光加了个温暖睿智的暖男滤镜,这几乎是在文学现场发起、并实时跟进的一帘幽梦,然而这样精描细画出来的锦绣繁花,表面仍抹不去一些蛛丝马迹的泥星,虽只是一些轻描淡写,却依然可以探赜索隐,在文字背后发现一些欲说还休的东西。

  "暂坐″茶庄的女老板海若对朋友一向慷慨解囊,她用一块块玉佩将"
西京十二钗″串连起来,揽成一个神秘妖娆的小圈子。海若巧妙周旋往来于官、商、文化三界,人脉交际不可谓不深,她结交伊娃、辛起、高文来这样一班年轻人,其人设随着情节展开逐渐浮出了水面:海若是一个茶庄女老板,表面上她无欲无求,既注重修身养性又拜佛修禅,她是十姐妹聚会上热忱友爱的”大姐“,也是众姐妹遇到难事时的主心骨,她既有精心经营人脉的长袖善舞,又不乏人情社会中求生存谋发展的处心积虑,在海若编织起来的女性温情友谊面纱之下,深藏着抹不去的逐利动机。她向俄罗斯来的伊娃,野心勃勃的小三辛起,文学青年高文来伸出友爱之手,是以女性独特的敏锐看到了这三人身上可持续的使用价值 (“西京十块玉”以外的后晋伊娃、辛起两个新人均是高颜稀缺型美女 ),有了这样的利益勾连,海若的“暂坐”茶庄看上去就没那么多的禅意了。与权力的交缠,对名利的顺从让她身陷利害关系的负累,也难怪茶庄二层雅室的壁画被西京闻人羿光一眼就看出来是洞穴里的画,十姐妹也自比是盘丝洞里的女妖精,海若曾借羿光的话自嘲她们是一窝蛇,彼此都不安分,跑出来寻些吃的。"暂坐″茶庄从无到有,再至最终崩塌,本质上也是错综复杂的利益交换关系使然。这些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不小心就会形成作茧自缚的局,海若被这些关系捆绑,最后只能被动地去接受不可控的命运作弄,而曾经名噪一时的"暂坐″茶庄也如昙花一现,终成海若的空中楼阁,十姐妹们的悲哀。

  
贾平凹笔下的海若,心性通透且为人大气豪爽能舍得,以她为代表的众姊妹们声称不求政治上多贵,经济上多富,婚姻上多完整,也仅仅要活得体面自在,怎么就这么难?面对这种不甘心的疑问,一向怜香惜玉的羿光用看似憋脚的比喻作了犀利的回答,"是要经济独立,可都是些小老板呀,就像坐在窝里孵蛋的鸡,生下的蛋大蛋小,有的蛋还是软的,有的蛋还是蛋皮上沾满了粪便和血,却都咯咯大叫。″这跟那个著名的蓝斯登原则说的是同一个道理,意思是人往上爬的时候要保持好梯子的整洁,否则下来时可能会滑倒。而这些生活已经很体面的女子,隐藏在她们背后的利害关系才是关键。羿光作为十姊妹的老相识,对这些隐藏在暗处的秘密早已洞若观火,他说她们"升高了想着还要再升高,翅膀真的大吗?地球没有吸引力了吗?……越有欲望,身子越重,脚上又带着这样那样的泥坨,我才说你们不是飞天,飞不了天的。″羿光这样问海若,海若竟无言以对,点起一支烟后才缓缓说所以要迎接活佛呀,但相信活佛的海若最后并没有迎来活佛,她不能凭自己的力量飞升,只能寄希望于外在力量的灌顶加持,最后迎来的是命运的无常。

  羿光心里明白,这群女子对外人所示的体面生活其实虚有其表,所以贾平凹用"暂坐"茶庄这个风雅的盖头把她们生存的真存面目作
遮掩,一旦揭开这个盖头,她们各自有各自难以示人的硬伤。就拿能力最强的海若说,她平日里对朋友一掷千金,生活中负担着儿子出国留学的高额花费,分担了夏自花无底洞一样的重症医疗费,至于供养活佛更是一笔不菲之资,这些支出单靠她经营的"暂坐″茶庄,能正常维持用度都很成问题。海若对希立水说过一句话,″为生存可以使手段,但若养成这种思维,干什么事情都不顾一切那就可怕了″,海若当然有谋生的手段兼身段,她的生活质量也早已在众人之上,但她仍摆脱不了那些涉及利益的思维贪念;即便高明如她,在必要的时侯也不免铤而走险去攀附高枝,最终她便绕不开为曾经偷机取巧去追求捷径而最终买单的命运。书中羿光对海若"欲洁何曾洁″式的命运有着垂怜式的同情,这一方面体现了作家的人文感性,另一方面贾平凹有选择、有保留地揭开了这些女性游走在权力边缘地带的神秘盖头,体现出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模糊立场。从叙述主线上,羿光与伊娃充当着贾平凹的两个分身,二者差强人意的失败交合,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来的是中国传统的文化精神与来自境外他邦的外部诱惑介质之间的对峙与抗衡,以及男女两性世界在内外力量不对等下的一种艰难而尴尬的交会同圆融

  羿光这个人物是西京十块玉群钗环绕的中心,他凭以
智识足以堪当现代贾宝玉的化身。羿光是个上了年纪,谙于世故,仕途经济都玩得转,生活得舒坦滋润的当代中国二十一世纪功成名就版的现代贾宝玉。羿光不仅能温存蕴藉地游走于十姊妹之间,还能有的放矢地为她们答疑解感。他用名人光环充当着十块玉通往灵性方向的多情男闺蜜,羿光曾对范伯生说"我和那十姊妹都好",十块玉皆以他为荣,奉他为圭臬,向他打开自己倾诉心事,他对她们更是拥有游刃有余的暧昧特权。大观园里贾宝玉的怪癖是吃姐妹嘴上的胭脂,羿光的一大怪癖是收藏十姐妹的头发。书中写羿光问伊娃要了根头发放在拾云堂的小陶瓶里,伊娃问羿光是否和十姐妹有关系,羿光的回答是:我对于自己爱的女人,绝不会轻易得到她,一旦我得到她,我们的关系就不复从前了,与其如此,不如将她们珍藏在心底。这类关于"爱"的行径跟他说过的“别说我爱你,你爱我,咱们只是都饿了”等雷人的爱情金句一样危言耸听,这或许代表了爱情在某个年龄段上的崩坍,也许只代表着作为人的个体在爱人的能力上,尤其是从“人”的层面降低到生物体层面的一般性合理褪化,只是,当"暂坐"不再,佳人已去,这样"皮之不存,毛将附焉"的"爱"难道不形同虚设吗?在揭开十块玉们"体面"盖头的同时,贾平凹还以羿光这个人物为原型,玩了一把有担当的自黑,也以此掀开了“羿光”这样一个有影响力的文化名人的"风雅"的盖头。

  那么这盖头之下,究竟观之若何呢?

  "兵马佣是彩色的,但一挖出来就褪色了″,作为深谙人性的名作家,无论作家掀盖头的本领如何高明,如果这盖头下面没有更动人的东西,那么这盖头或许应该换个说法,如同书中所言"我们现在有太多的民意和幌子去干一些龌龊的谋生",贾平凹也说过"我年纪大了,爱弹闲别人,也弹闲自己″,这弹闲勿宁说是一种
弹“嫌”,正是有了这些弹“嫌”,《暂坐》才得以留存了一些现实性的社会写照,只是这写照太过轻描淡写,点到即止,不能看出个相对完整的社会形貌来。已入古稀的贾平凹已无法像不惑的曹雪芹了,曹雪芹真正豁出去在贾府"大观园"的华丽表象下写出更加深刻纯粹的大命题来了,贾平凹只能将他的理想生活嵌套在《暂坐》这样一个清一色女子群体的有限格局中,遮上盖头的《暂坐》欲盖弥彰,空气中也似乎悬浮着一些形同雾霾的文字想象。

  《暂坐》还
用大量笔墨去表现西京各色人士对羿光书题名人字画的狂热追捧,这些字画之所以价格不菲,了附庸风雅,还因为这字画是打通关系的通行证,是实用主义的香饽饽,更是人情往来的有效背书,以文人字画获利的羿光也成了文化的附庸,这样一层层的风雅,因为利益渗水而使这种"雅"明目张胆地沾染了利益的铜臭,海若在“暂坐”茶庄的芝兰之室也成了类似贾府大观园的"曲径通幽处"。始作甬者贾平凹借羿光之口说"我现在的小说就是写日常生活的″,《暂坐》写的便是"众生之相",像"西京十二钗″这样的物质女子间,其说话,心机,情态等风致采用了古典小说中的白描,她们的慧黠娇嗔同受想行识,作家因耳熟能详故写得画风栩栩,基本上带的是贾府大观园里的即视感,这样的古典味道与西京的人文环境下"暂坐"的茶文化是和谐的,而内在的古典与外在环境的现代性本身则是冲突的,暂坐的局部和谐相对于复杂的外部环境是一种美好的独立,而这独立又显得格格不入,它终将被现实改造,贾平凹将这种暂时性的美好独立用小说文字刻录了下来,是个人化写作的情感因素使然,他只乐得记下那些可爱美好的,甚至放大这种美好(众姐妹救助白血病人夏自花即是众姐妹难得的升华之举),这与贾宝玉对大观园的感情是一样的,贾平凹是以烫帖妥当为宜,在深刻性与舒适性不可兼得时,先愉悦了自己总归是个不差的选项,而真正具有现实主义的素材在《暂坐》中只能作为隐约的外景,是以蜻蜓点水的方式一带而过的,虽语焉不详,但该点的似乎也都点了。至于拾云堂大书特书的纤毫毕现与暂坐茶庄里轻描淡写的蛛丝马迹,其中详略取舍的功夫,则在“暂坐”之外。对此也许只能感叹廉颇老矣,大家伙什确实不好拿,皮毛上做些手脚也自成味。

  羿光在茶庄的"暂坐"时光是喜悦的,其适意当如宝玉之在大观园里。但羿光与宝玉比到底世故了许多。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
羿光对女人的审美停留在古人说的"女人的态如佛之光,火之焰,珠玉之宝气″,这种古典化倾向深刻影响着羿光,对现代的女人他是腹诽的,“看着养眼的女人,漂亮的裙子下面内衬早已泛了黄,昂贵的手提包里装满了一团团卫生纸,精致的高跟鞋里丝袜不知破了几个洞″;或是有偏见的,"女人要什么天才?长得好就是女人天才";更有如雷贯耳的金句"热爱妇女,能使男人高尚″;《暂坐》里羿光"大言炎炎,不计小辩,小智察察,不究大道",羿光的世故练达使其左右逢源,思想与情感的不明朗成为滋生暧昧情愫的温室,正像这雾霾谜团的生活一般,构成了一派以庸俗为应然的众生相。

  
"暂坐"只是暂时欢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暂坐"同贾府的大观园一样不大可能长久,却又同"大观园"一样,都是生命欢聚的驿站,用文字缔造并认领了它们的作家都带着自己特有的使命而来,从自况写作这一点上说,贾平凹又同曹雪芹一样,当从《暂坐》里依稀看到大观园的曲径通幽处,大观园同样也是贾平凹想往的文学家园,若将大观园全貌拿下那又得呕心呖血,——年事已高的作家难免激情消退,高潮难再,"暂坐"无妨;"暂坐"之后,不知贾平凹这味老姜秘制的大餐会不会接着成为人们新的饕鬄,唉,谁叫这年月,“咱们只是都饿了“呢?(4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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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刘彦林    时间: 2021-7-29 09:16
感谢远牵版主支持。先关注,随后来细读。问候。
作者: 刘彦林    时间: 2021-7-29 15:25
《暂坐》这部长篇读过,很佩服贾平凹每年出版一部长篇小说的才华和速度。本文对原著的评价中肯,对人物的分析适当,对作品主题的把握,以及深层隐含的内容的探究,都比较深入,也有自己的见解。拜读,学习。

作者: 刘彦林    时间: 2021-7-29 15:29
但凭我个人感性的认识,这本小说的背后隐藏着贾平凹随着年岁渐老,激情消退,致使小说的细节上,感染力上,以及语言的生动性上,已经是高潮过去呈衰退的状态。当然,我的感觉不一定对,只是和您及朋友们探讨。握手啦!
作者: 远牵    时间: 2021-7-29 16:10
刘彦林 发表于 2021-7-29 15:29
但凭我个人感性的认识,这本小说的背后隐藏着贾平凹随着年岁渐老,激情消退,致使小说的细节上,感染力上, ...

就是这个意思㕸,我直接采用了
作者: 山渐青    时间: 2021-7-29 16:30
大家出手,果然不同。先标记,再细读。
作者: 刘彦林    时间: 2021-8-3 15:11
提读一下,希望能够得到更多人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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