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涵是第十三届鲁迅青少年文学奖大奖获得者,目前在复旦大学附属中学就读。陈思涵以一篇名为《我读鲁迅的那段日子》的作文获得评审很高评价,下面就请一起来品味她对鲁迅先生的理解。
《我读鲁迅的那段日子》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忌读鲁迅,不妨说,我害怕读鲁迅。我害怕他文字里不见刃光的刀与剑,我害怕他文字里俯拾可得的血与毒,我害怕——最后,我竟不知我怕什么。我忌惮而不忍亲启的,到底还是他身如刀笔吏,把这样一段绝望的、死亡如雨淋样铺天盖地的日子,在纸上坦然铺陈开来。几乎是不忍卒读的。 他似乎不写那些自然天降的水潦与火燎,却无时无刻没有停止绘写濒死的绝望。《呐喊》的序言中他被问及,又好像是自问——这一间没有窗的暗无天日的房子里,熟睡的人们将闷死,然而在昏睡至死灭,无痛苦可言;那么,既有人醒来,是应当保持沉默,抑或应当呐喊,使那醒来的少数人承受临终的苦楚?他的选择是呐喊,选择那毁坏铁屋的渺茫的希望——他依旧相信,希望是在于将来,是所谓可有的。 如今我们是在光明灿烂的屋外看这昏睡的噩梦般混沌的时代了。他或许未曾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他竭其终生的呐喊,在黑暗中无止境的彷徨,唤醒了一代先醒觉的人。那铁屋终于是透出一条缝了。我们如今正是透过那一条缝看见黑暗,一如他、他们,曾经在那一条缝中窥见光明。 鲁迅是常读常新的。《狂人日记》里吃人的仁义道德,他借狂人之口,惊天动地地问:从来如此,便对么?《药》里的人血馒头,他们叫着:“包好!包好!”昏昧麻木的喧嚣中死亡是沉默的,当一场死刑于刽子手仅仅意味着一次牟利的机会,其悲哀不言自明。《我的故乡》里,鲁镇形形色色的人物,豆腐西施的尖刻不难引人想见穷山恶水出刁民,而闰土的麻木更令人心痛。那层可悲的厚障壁,无法拆去,无法逾越……他是悲观的。他说他写总写可悲又可恨的人,悲其不幸,怒其不争。或许祥林嫂与孔乙己的故事正是这两句话的最好注脚。 读鲁迅须沉心静气,方能不被压倒性的苦厄打倒。他长久地心怀着一线希望,却又有些怀疑地,说道,希望本就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我读鲁迅,总是在闲而无事的下午,翻开,读不过两篇又合拢,默然。我不知道一柄刀如何挨过这样多年月而不见锈迹,他从医至文的转折不过是从剖开人体到剖开社会的改变,无法以无有入无间,只能是抵死的相搏。眼极冷,心极热,矛盾的挣扎下他笔法有锐利的温存,愤怒的悲悯,也就有了无望的希望。他离开日本时的慨然不改他对导师的尊敬,他是柏拉图的寓言中率先背过身去而发觉真理的人。 可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他振臂质问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又摇旗呐喊着拿来主义。在未苏醒的时代,人们看到他的身影是朦胧的,听到他的声音是遥远的,直到今日我们才得解那一字一句如何似刀似剑,似血,似箴言。我们看见他,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我们也会喟叹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他理所应当被永远记得。 我常想他到底幸或不幸?过多地察觉他人的自己的社会的悲哀,是天赋也是负担;他的声音不足以唤醒东方的睡狮,未能亲眼目见光明,是不幸。然而他的声音历久弥新,唤醒了激励了警示了一代代人砥砺前行,是幸啊。他并非天才式的人物,而是向死的斗士。他像曹禺在《日出》中写——太阳要出来了,天快要亮了;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斯人已逝,而爝火不息。 所以我想,我读鲁迅的日子还会继续下去,或许直到我也睡去。他的写作是痛苦的,而痛苦引人警醒,使后人哀之鉴之,使人不要麻木亦不要忘记;不要忘记过去,也不要忘记希望。阅读时那种几近要潸然泪下却又不知为谁而哭的感触,或许就是他当年在那黑暗之中的孤独。时代的尘埃压垮了他们的背脊,是时代。他悲而作的文字,六合虽广,受之不容。 可是先生啊,我们已走到您所隐约望见的那新天新地了,路已被千万人走出来了,即使这世上本没有路。那么您所说的希望,也不再是黑暗中那一声声无望的呐喊了。 这原野上回荡着的呐喊,我们久久谛听,于是不敢再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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