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梅花红
中午在食堂吃完饭回办公室的路上,一袭袭冷冽的寒风钻进脖颈,夹着一股花的香气飘入鼻孔,使我原本因冷而弓着行走的背挺直了,脑细胞也跟着活跃起来。顺着风走过的方向寻觅痕迹,看见一棵不见一片树叶的小乔木上开满了一树如桃花一样大小的粉红色花朵和花苞,每一个花朵和花苞之间的间距如一句句宋词之间的间隙隔得错落有致,每一个花朵和花苞都笑得小巧倩兮,像是一个个冰清玉洁的江南美人的小嘴巴跟大眼睛,含蓄着、眨巴着。
哦,梅花,梅花!红梅花开了。我抑制不住内心里的激动跟兴奋,小孩子一样地快步走了过去,站在树底下抬起头,把鼻子轻轻地放在一朵开完好的花蕊上细嗅,深呼吸。冷风继续一袭袭地往身体里侵灌,温度似乎也更低了一些,而我的心,此时却异常地温馨和温暖,满蕴着幸福,像是沐浴在三月的西湖,被一大片热情奔放的火红桃花包围着。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梅花的香气如同酒香一样地灌醉了我的心扉,我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迸出了北宋诗人跟政治家王安石的这首《梅花》诗。这是我最早读到的写梅花的古诗,也是我最早知道有一种花是在冬天里盛开,还必须是在雪天里才会盛开。那是30多年前上小学的第一年,恰好在一个飘着雪花的冬天里,年轻的语文女老师站在三尺讲台上,手里挥着我用竹子做的教鞭给我们讲解这首小诗它最基本、最原始的诗意跟诗味。
在邂逅这首诗歌之前,我是讨厌冬天的,因为太冷,手指头、脚趾头、耳朵年年都冻烂了,现在每天还要早起,一步三滑地走很多里的崎岖山路去上学,却因听了老师讲解了这首梅花小诗的诗意后而不那么地讨厌了,甚至有些喜欢上了冬天——严格地说,我喜欢的是雪天里能看见梅花,并要将鼻子放上去嗅一嗅它的香味,感受它同春天里的那些花儿们的香气有什么不一样,还有,在课堂上的那一瞬间,我似乎忽然明白了妹妹的名字梅芳的来历。妹妹小我四岁,生在腊月,听家里人说,妹妹出生那天,屋外面的大雪下得纷纷扬扬。芳是香的意思,梅芳就是梅花的香味。儿时的我认为所有的花儿都是有香气的,都是干净美丽的,我突然很想见到妹妹,认认真真地把她从头到脚打量几个回合,看看她长得像不像一枝梅花,闻一闻她身上的气味,有没有梅花一样的芳香。
那堂课的后半部分我没有听进去多少,甚至可以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我的眼睛总是不断地朝向窗外瞥去,看天空中不断变换方位飞舞的雪花和食堂一处的墙角。我盼望着快点听见下课铃声,好跑出教室跑上操场跑去食堂的那个墙角看梅花——老师对小诗的讲解,浮现在我脑海里的那句“墙角数枝梅”的画面一定是学校食堂的那个角落的那棵树。下课铃声等来了,食堂的墙角也跑去了,树也看到了,遗憾的是树上没有开任何花,雪花也没有一朵,就一棵光秃秃连一片叶子也没有,也不知道名字的枯树。我悻悻然地回到教室里坐在座位上,脑海里浮出的画面仍然是食堂墙角的那棵诗歌里的梅花树。不甘心的我等到放学后又去看,依然失望。我看了看周边其它枯萎的树木,上面都没有落雪,心里想,是雪下得不够大树才不开花的吧,又想起老师讲解的第二句“凌寒独自开”里的“凌寒”是很冷的意思,老师说梅花一定要在非常寒冷的时候才会盛开。我看了看天,又摸了摸已经冻烂的两只耳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盼望着天气能再寒冷一些,今夜能下一场鹅毛大雪。然而,第二天起床推门看见的,雪停了,昨天落在地上薄薄的雪也融化了,去到学校后再去食堂的那个角落看树,和昨天一样。
那年寒假里下了一场较大的雪,很多棵树上都落了雪花。我在外婆居住的村子里把每户人家的墙角都去看了,没有看到一棵开花的树。回来问外婆,外婆说村子里没有人种梅花,这给我童稚的心再一次深深失落。
十多年后我下学离开家乡去到广州漂泊,得知黄埔区萝岗村有一个公园叫香雪公园,根据名字判断,想必里面一定有梅花,于是在一个冬天里坐车去寻梅,却依旧失望而归,我才再次地想起来,梅花是要遇雪才会盛开的,而且还必须要在天气特别寒冷的时候开,没有冬天更没有雪的广州,怎么可能寻得了梅呢?!
初中毕业的我知识不多,但同小学一年级比起来还是要丰富一些,读到的诗词也多一些。梅花香自苦寒来,我反复地咀嚼这句诗,心里想着,梅花树一定是生长在北方,因为北方的冬天比南方的冬天寒冷,雪下得要大许多,于是,我渴望能在一个冬天里上北京去,去看看大观园里的梅花和香雪,遗憾的是至今未能如愿。
七年前我从广州来到杭州工作,第二年春节假期同一名同事去绍兴游玩,在沈园门口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花香味,进园后朝里走了几十步,看见一个蓄满清水的湖泊,一阵冷风吹过来,香得我俩有些眩晕。走到湖泊边上,看见一棵小树上开满了密密麻麻米黄色星星一样大小的花骨朵,香气十分浓郁。我俩都不知道是什么花,恰好一个阿姨走过来,我询问,她说是梅花,腊梅。
啊!这就是梅花?我心心念念苦寻了20多年的梅花,就这样不期而遇地在江南的早春沈园里邂逅上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着闻着眼前这一树香到熏人的腊梅花,我的脑海里再次浮出了读小学一年级那个冬天那堂语文课上的情境和看到了食堂墙角的那棵枯树,它变成了我眼前这棵开满米黄色星星一样大小的腊梅花树。我第一次闻到了为有暗香来里的“暗香”是什么香。而学校食堂那棵枯树在那年的第二年二月开花后,才知道是一棵杏花树。
原来,梅花既不属于南方,也不属于北方,它属于江南。也遂想起来,梅花是南宋爱国诗人陆游的最爱,沈园是他与表妹唐婉邂逅的爱情花园,然,沈园也是他俩爱情的悲剧花园,这是诗人的幸还是诗人的不幸?很难说得清楚,是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于是又想起他的铁马冰河入梦来,金戈铁马忧国忧民的情怀,想起他的梅花词“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由此延伸想到另一个北宋诗人林逋,一生不娶,隐居在西湖孤山上种梅养鹤,视梅为妻视鹤为子,想起他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想起革命女烈士秋瑾,想起为抗婚削发为尼隐于西湖五云山下九溪坞的樵家女儿张淑芳,她写的词“孤灯独照,字字吟成血。仅梅花知苦,香来接。离愁万种,提起心头切。比霜风更烈。”这几个人都是江南钱塘人,他们笔下的梅花诗词几乎都是西湖梅花,因此,我臆断,梅花的祖籍是江南,在钱塘。
查阅资料,没有看到说梅花的籍贯具体是哪里,但有说是南方,以长江流域以南居多,还说到梅花的国籍是中国,且说到了它的脾性,喜温暖湿润气候,喜阳光充足,喜通风,花期开在寒冬和早春,是中国四花君子之首,是岁寒三友之首,是冬天的花,是春天的花,是一年里最晚开的花,是一年里最早开的花,是报春花,是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不屈不挠的精神象征,是历代中国文人和画家笔下的诗歌与绘画的讴歌跟赞美。
资料让我推翻了多年来对梅花的错误定位——梅花是北方的花,且越是寒冷的北方梅花越多。歌曲《一剪梅》里的歌词冷冷冰雪不能淹没/就在最冷枝头绽放,“最冷”二字,不是说梅花喜好低温,也不是说梅花不需要温度,而是说梅花的性格跟品格的韧,这种“韧”就是中国人性格和品格的韧,也就是中华民族性格和品格的韧,这个韧是坚韧,是耐——忍耐。坚韧和忍耐在恶劣的环境里生存并非是他们喜好这样的环境,而是他们为了冲破这个恶劣的环境,让众兄弟姊妹们能生活在温暖的大环境里,他是中国人的耶稣,这就是歌曲后面接着唱到的“看见春天走向你我”,也解释了梅花的祖籍为什么在南方,尤以江南居多的原因——江南属于华东 地域,地理位置属南方,但不是正南,正南方的冬天不下雪,正南方指的是岭南,其实这种说法也不够严谨,韶关也属于岭南,但冬天是下雪的。在北方人眼里,凡是南方,冬天都不下雪,这是对地理知识的缺乏,不然,杭州西湖断桥残雪、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又怎么解释呢?湖南湖北也是南方,也下雪,又该怎么解释呢?梅花不适宜生长在正南方,也不适宜生长在正北方,偏喜江南这种既有南方气温情怀,也有北方气温情怀的土壤上,是为了站在中间朝南北两边延伸,告诉整个中国人民,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既要懂得能屈能伸,更要懂得屈伸有度,方才可能人间遍种自由花——南方冬天的冷是湿冷,气温虽然没有北方低,但冷却是穿心透骨,这种冷北方人很难适应,叫抗寒,就是北方人嘴里说的南方人过冬天靠得是一身正气。
其实在中国,梅花自古南北都有,广州黄埔区萝岗村里的香雪公园并非徒有虚名,资料显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里面是有梅花的,以开白色花的青梅为多,开花后香气熏人,纷繁如雪,填补了广州冬天无雪的遗憾,萝岗香雪的雅名由此而来,只是到了八十年代后期气温逐渐变暖,梅树病虫频发,当地人受经济效率驱使,将青梅砍掉种上了其它植物,萝岗香雪的美景便自此消失无存,这于广州人是一种遗憾和损失。但据说,近年来广州政府对香雪公园进行了重建,并种上了大片梅树,恢复了萝岗香雪的实名。由此可见,正南方也是适应梅花生存的,并不是一定要遇雪才开,也进一步验证了梅花的祖籍是在南方,它代表着中华民族的气节——中华民国先驱领袖是孙中山,广东岭南人,中华人民共和国先驱领袖是***,湖南人,湖南地处长江流域以南,古代属江南。而周恩来和文学界的两大领袖鲁迅、胡适也是江南人。于北方,我相信也是有梅花的,王维的祖籍是山西,山西属北方,他的《杂诗三首》都是写的梅花,其二“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便足以能证明北方的古代是有种植梅花的。
梅花是中国人共同喜爱的花,这除了它的高贵品质跟坚韧气节和芳香气味外,爱梅同爱美是谐音,中国人无论男女老少,爱美之心人人有之。红色是中国色,因此,众多品种的梅花,红梅又是中国人的最爱。
来杭州后我在下沙住了六年,楼下小区里就有几棵红梅,小区外面更多,只是开始的那两年都是春节后才开花,开得纷繁,花朵很大,千朵万朵压枝低,因此,我错把它们认成桃花好几年,直到有一年下雪,我去西湖踏雪寻梅,在孤山上不仅第一次见到了香雪卧梅,也虔诚地更正了我对红梅的错认。那年在西泠桥畔孤山脚下的秋瑾雕塑前,边上有一棵卧雪怒放的红梅,我才真正明白了中国人为什么这么酷爱红梅的缘由了。
钱塘自古繁华。钱塘二字在古代指的是全杭州,到了2019年,浙江和杭州政府溺爱,以钱塘江为中心,将两岸各划了一片区域出来,把钱塘这个有着深厚历史底蕴且富有诗意的文化名片赐给了它,并将它视同一名新入职的员工一样考核,给了两年试用期,赐名钱塘新区,转正后才赐名钱塘区,其中的下沙区块就在其中,这对我这个外来的新钱塘人有着极大的幸福感。如今我工作在钱塘区政府,虽然是临时工,但也自豪着,因为从事的是年鉴编纂工作,故对这片土地上的历史文化有着比其它外地人较深的了解,也理解了刚来杭州时不能理解的下沙和萧山人民嘴里为什么说自己是沙地人和为什么称他们生活的地方叫围垦文化,更理解了为什么操持着一口吴侬软语长得清清秀秀儒儒雅雅的杭州人,骨子里却有着比其它任何地方的人都少有的坚毅——钱塘自古繁华,除了天时地利赐给杭州人民富庶外,新中国成立后的几十年,沿江两岸的下沙同萧山人民人和心齐,我脚下站立的这片夯实土地,有几个外地人曾想得到,在当年可是咆哮的钱塘江水,是滩涂,是沙地,是盐碱地,是他们的祖辈父辈用双手跟智慧,甚至付出生命同钱塘江水几十年日日夜夜战天斗地一点点儿围垦出来的,才有了今天这片富庶土地和赋予崭新的钱塘潮涌文化,这种精神品质就是梅花的精神品质。
站在红梅树下,我把目光从红梅花上转移,朝向风远去的东方看,一大片青青麦田好似一江钱塘春水在微波荡漾。一阵冷冽的香风又一次地飘进鼻孔潜入心肺。梅花香自苦寒来,我对这句诗重新有了最新理解——“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这是浙江籍享有国际声誉的近现代中国著名学者王国维说的。
2022.1.25—26于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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