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哥从甘肃回来。每年春节驱车数千公里返回县城的家,已经成了他的固定迁徙轨迹。
到家后见见妻小、老母亲,然后就去了六十公里以外的老家。老家还有一幢小平房,荒废多年,已破烂不堪,每年春天的青草恣意疯长,将院落里的一切都覆盖到原始时代——这已经成了当地无人居住的平房区的特性之一。
每个留恋故居的人,心中都长着一院子的荒草,随着老屋一起被淹没在草丛中,让自然的绿色渐渐抹平人类居住过的痕迹。已搬迁到楼房上却并不甘心平房没落于草莽中的人们,每年都要去打一遍青草,这和每年清明节在坟头所做的事如出一辄。渐渐地,打草的人心懒散了,不甘心转为甘心,也就听之任之了。
舅哥现在还在不甘心的人流中。劳累了大半天,终于恢复了院落的样子,再返回县城,忙活一顿年夜饭。除夕晚上我们都被叫去团圆,看着年近六十的舅哥忙得不可开交,最后一个上座,看到满桌人在围着老太太吃喝,满足感霍然就堆满了他疲惫的皱纹。
初一之后,舅哥会逐年拜会亲友,礼数到位,年年如此。据他说,这就是过年,家家如此。
但我一直想知道的是:舅哥过的是“家家”的新年,那还是不是自己的新年呢?如果由着他的本心去过年,那该是什么样的方式呢?
我从除夕就开始胃胀。午饭在父亲家吃,晚饭在岳母家吃,两顿都是大鱼大肉,好酒好菜,一下子就顶住了,消化不下去。初一开始,我就在家用理疗仪刮痧。想到原计划春节期间要入院调理的,但牡丹江疫情又起,入院太困难,只能改为在家静养。每个中午,我要坐在大卧室的藤椅上,让阳光洒在身上,一会儿拿起书翻几眼,一会儿拿着手机摆弄几下,一会儿又去看会儿冬奥。
藤椅就像一只小舟,我正在水面上悠悠荡荡。对于每年固定的高强度脑力工作时间三百多天,固定入院时间二十多天的我来说,这种时光是难得的,也是春节后继续辛苦打拼的一个缓冲期。父亲那边来了很多消息,他那边拜访的至亲多,需要我去陪客人。我不用称病,本身就病着,带病怎么去陪客?老家的姑姑也打电话来,来给我父亲拜年,让我去吃饭。把我从小带大的姑姑是有感情的,所以我和她说,脑梗情况不乐观,也不敢随便去吃东西,下次吧。
岳母那边也叫了几次,都去不了,我得养着。这难得的春节假期,我要是养好了,就有力气再去拼半年了——半年后再住院养一阵,然后再拼下半年。周而复始,捱到退休养老,也算是我的正果了。
同学和文化圈都打电话来,过年了啊,都得聚聚啊!聚是聚不了的,我有二十多样慢性病,随便找两样严重的搪塞了大家。过年了啊,好不容易不用上班了,这是最好的养病时间,带着一身病,带着脑梗去聚会喝酒去——那明年就不用过了吧!
我在藤椅上悠荡着旧时光,拒绝着各种应酬,不担心别人怎么看我——无数次事实证明,我是个人禽无害的善良之人,我尊重别人的信仰,同时也坚守自己的信念,而正是因为我的坚持,所以获得了大多数人的理解。
眼看着假期过半,身体真的有了缓解。我对妻子说,除夕两顿团圆饭,以前是无比幸福的,现在是沉重的负担了,要不,明年咱俩分开,我去我爸家吃一顿,你领孩子去你妈家吃一顿,这样咱俩都没啥负担了。
妻子同意了。我心里明镜:那两顿团圆饭,也让刚刚经历胆结石手术的她难以消化。两方老人都在跟前,平时经常相见,除夕不必非得硬撑着去应景吧。至于别人家都这样,那是别人家的事,别人家身体好,我们身体不好,在健康面前,什么日子不能从权呢?
我像乌龟一样蜇伏在藤椅上,享受着绝无仅有的慢时光。偶尔的振奋是中国冬奥运动员又创造了佳绩,片刻兴奋后又伏下来沐浴阳光……
其实年也如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晓。当下这种形式,便是属于我的年,是我想要的年,是适合我的年,而别人的年,由别人去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