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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日常风物记 [打印本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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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秦皇岛简枫    时间: 2022-7-7 23:43
标题: 日常风物记




　　1.麻鸭子青皮烂和其他


　　昨晚从陆庄回到家里，是八点半。洗漱完毕就开始想高梁家院子里那一面墙，墙是石头对缝而成，墙缝里遍生着陕西粉背蕨或者银粉背蕨。我下次去要仔细看看那蕨类的背面可有银粉，这事不能问高梁，他会说不知道是啥打我爷爷那时候起就有。


　　高梁家这面墙是他爷爷的手作。我私下认定他爷爷应该是瓦工，村头村尾哪儿有一块四棱见角的石头都会捡回来留着。十多年前我去他们村，吃她妈妈做的大黄米饭白豆片的时候，那院子荒芜闲置，密密匝匝长了满地的香椿树。


　　高梁那家伙看起来是厌倦了城里的月光，莫非他怀疑城里的月光照不亮他的梦不成。他2019年说要回家自己盖房留着养老，我是没当真事儿看的。去年我带欢喜恭喜过来摘杏，匆忙中也没进村里看看新房。这次两个娃娃听说有长毛兔，就好奇心爆棚非要过来看。


　　京秦高速路延伸到陆庄段，把从他们村去山上干活的毕竟之路拦腰切断了。新鲜的横切面裸露出赭褐色的泥土和碎石，这些突然间呈现给世人的是他诗歌里描绘的寺儿山。我以为寺儿山应该祖祖辈辈浑圆下去，这样剖开胸膛给世界是寺儿山所不情愿的。谁知道呢，我和高梁没交流这个。


　　高梁微信说杏熟了带孩子们来吧，我想着正好把闺女懒得伺候的两只麻鸭子带过去。我给俩娃娃描述高梁姥爷家的模样，我说有公鸡母鸡和大白鹅，有长毛兔小黑狗还有漫山遍野的樱桃李子桃子杏子。我都有点等不及了，放学接上她们俩装了鸭子就出城了。原来我住城西他住城东，想见一面都不容易，这在老家盖了房子归隐山林了，就更不容易了。我打开出行服务一看全程二十三公里，事实上并不算远。是我们忙于各自生活，对见朋友这事疏远了。


　　闺女开了导航，我说我认得路，我和妹妹骑电动车去过一次。闺女说她信导航不信我，罢了，我也乐得省心更省得落埋怨。导航竟然带着我们上西外环奔新102国道，下道就是麻念庄花海。当我们发现先前的路无法靠近他的山坡地，他的小房子近在咫尺也不能近前，我打开视频让闺女和他联络沟通。最后还是他骑着他的载重王返回主路接上我们才七扭八歪地进了他的领地。


　　俩娃娃一看可乐坏了，这不是探险的绝佳路径吗，太好了。丛林大作战一般嘎嘎大叫，身边各种比她们都高的草丛，曼陀罗狗尾草猪毛菜野艾蒿，我也担心得不行。恐怕她们打出溜滑摔下去，忙吩咐高梁看好恭喜，扯着手往下走。拉着拽着扒着各种植物，终于能够着杏了。孩子没见过这遍地都是摔烂的杏，又笑又叫捡起来就想吃，掰开一看惊得赶紧扔地上。喊我姥姥有虫子，我说别着急咱们吃树上的最好的。


　　高梁和我同龄，眼瞅着四舍五入就是快六十岁的人了，他扬手一抓杏树枝干，嗖嗖爬上树。恭喜拍手叫好说高梁姥爷是大英雄。我在树底下等，高梁把摘下来的杏投掷给我，她们俩看我接得稳准狠，也要接。啪啪啪杏子投过来了，她俩都接不住，我心想小样的你们俩还且得练呢。我一伸左手逮住了就要砸到恭喜鼻子的杏，我一伸右手又逮住了直奔欢喜后脑勺的杏。我终于也做了一回冠军之下的假英雄，我没有高梁那么本事，爬树我不行的。


　　恭喜抬眼看高梁姥爷摘杏，他担心高梁看不到他就说高梁姥爷我在你卡档下头呢。高梁在树上乐得不行，说你是不是怕我掉下去砸到你啊。


　　西边的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沉坠。过了这棵杏树过了那棵李子，在紧西头的桃树上逗留。满树的桃子被黄昏的光芒簇拥，红润而光泽，高梁说不卖稀罕哪个摘哪个。我也不知道摘哪个，哪个都好，我的袋子太小了，我的胃口所需更小。我说真是吃不了几个，看看过过眼瘾就够了。说是吃不了几个也是手提肩扛的带了不少，两娃娃一人手里一只大鹅蛋，她们走得小心。


　　等到我们进村，高梁和他的小花狗已经在大门口等着呢。小花狗叫南山霸主，一遍遍过来望我们，又一遍遍地回到大门口。院子里红花茉莉开得正好，前院后院都养着鸡，欢喜一手拎一只鸭子，往院子里一撒手说一句回家吧你们俩。我呆呆地凝视那面墙，东面院墙比平常的墙高出不少，他爷爷可真有远见啊。一百年前的高梁他爷爷干活如此精细不敷衍，我这厢暗自佩服。我身后是鸭子拧食的叭叭声，是先前的几只芦花鸡战战兢兢的躲闪声，是两娃娃一阵阵惊喜连连的喊叫声。


　　太阳贴紧那面墙往下掉，闺女说回城的路还远，赶紧往回赶吧。我进屋匆匆掠几眼室内陈设，一条鱼稳稳当当地在几案上躺着，万年的石头化成鱼了。高梁说是海津送他的，我说真好，等你不在家我偷走。他说你也搬不动啊。有个他们村的胖小子过来和高梁逗，欢喜和恭喜以为要打架，跃跃欲试地想近前帮忙。


　　恭喜说高梁姥爷我们走了以后你不许把鸭子炖吃了。我们都哈哈大笑，两个娃娃都不舍得走。我答应她俩7月21日再过来，因为李子熟了。


　　我说你们俩好好保护高梁姥爷送的鹅蛋和鸡蛋，回家以后谁的碎了谁就没有奖品拿。我常常寻找各种有效的能够轻易达到的理由奖励孩子们，让她们觉得远远近近都那么有盼头有喜悦在等。比如我和高梁说等下次我来一定给他带一个喷香的猪扒脸，给他下酒。


　　2.像一道闪电


　　每一粒雨滴都是孤独的，即使被一大朵暗灰的云抱着。成千上万的雨滴连成线，扑向大地，也一样孤独。这是我一厢情愿的北方，我单相思的北方，我活着是北方的一株植物，我死后是北方的一缕青烟。


　　我伸出手臂做出拥抱的姿态，我以为孤独拥抱了孤独，那七分清寂会淡到三分。不是的，被我接收到的雨滴沿着我的耳根汇入发丝里，雨滴与旧年的泪痕相遇。


　　相遇是放大镜。放大了彼此的悲与欢。我想起这冗长的半世，欢乐总是稍纵即逝，它们飞一样很快就不见了。不论是此刻还是在如烟雾缭绕的回忆里，我大多是想起忧伤和疼痛，想起无人能倾诉的孤独。


　　每次大黑云压顶而来，像是要压碎我的屋顶，我的柜子几案和摊开的记不得名字的书。当我能够随心所欲的买书读的时候，我反而不太读书了。买来，堆着摞着打开着，就是找不到饥渴的感觉。


　　每一年的雷雨季我都心慌气短，以为要发生某件大事情。什么叫大事情，我也不确定。许是旁人看来不大，在我看来却大得很。一个人的夜晚，如果逢上雷雨交加，那我是要拐一个娃回来做伴的。闪电扁扁的平平的，看上去像双刃的刀，噼里啪啦地威武雄壮地耍将起来。


　　我小时候看邻居吵架腿肚子哆嗦，吓得不敢说话。电闪雷鸣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两个人毫无顾忌地骂又不计后果地打。细小的血珠子从更细小的毛孔里渗透出来，一层层增多汇成爬行的溪流。


　　被我拐来的娃有英雄的梦想，他拉着我的手说不怕姥姥大恭喜陪着你呢。我最近泪窝子越发浅了，动不动就哭起来。比如今天我就借着热伤风的由头，不住地哭。流鼻涕打喷嚏，打喷嚏也能打出眼泪来。


　　预报说今晚有暴风雨，渔夫他上夜班走了，他关门的时候丢下一句睡觉别开窗户了。比起人活着遭受到的挫败相比，再疯狂的电闪雷鸣暴风雨都不算啥。


　　我被剥开，裸呈给这世界看。我的疤痕痂体暗疮统统没地藏去，我携带它们走得踝骨疼。一个人怎么能忍心嫌弃病，再不堪入目的病再入了膏肓也是自家的一部分。


　　我抚住心口窝，轻缓地有规则地跃动。活着呢且等今夜那扁扁的双刃的刀在天空疯狂挥舞，我的娃摊开一堆彩色笔画河边草地的白兔和萝卜。我画饼，大大的圆圆的味道不错，酥软鲜香。


　　暴雨之夜，电闪雷鸣必来。我握住我画的饼，咬下去。


　　3.我的小渊谷


　　几个姐妹说笑着弄了个百天百篇活动，我说一百篇写到一半就歇歇。这刚说歇歇，就伤风感冒眼泪鼻涕直流。开始喝板蓝根刚又吃连花清瘟，想起昨夜的暴天和想象中的雷鸣电闪，感觉浑身酸痛眼睛冒火。


　　渔夫也被阻隔在家，不去拾掇菜地不去钓鱼也没出去喝大酒，看起来他像个居家男人。他在厨房清理净水器滤芯，看他拿出一袋子牛肉。我是懒得，连说话都懒得，欢喜说画画吧，我说不，欢喜说咱俩带着雨伞出去走走吧，我说不。


　　我说不的时候，看了眼窗外，雾气糟糟的天随时都能大雨滂沱。这是个枝折花落的世界，大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些莫名的无法确切描摹的场景。风积蓄到了足够的力道，就会改变事物固有的走向。进而改换了先前的初衷，让人惊诧得捂嘴巴掉大牙。


　　我想起菜地我给孩子留出来的那一块领地，当时我们一起挖了深坑，放水流满。再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挖小坑，引水入小坑。每次都玩儿得冒汗，我们叫这个游戏是大坑流小坑满。我不在意因为和孩子们做游戏而弄脏了手脸鞋袜，洗洗换了就好了。我们一起坐在台阶上玩斗草，用的是马莲叶，恭喜怕输了加一根马莲叶，姐姐没发现。恭喜又给姐姐道歉，说姐姐我不该偷着加一根，还是算你赢吧。


　　栽葱秧子的时候，剩下一些，渔夫就随手埯在那几个已经不很深的坑里。苋菜出来了马齿苋也出来了，在葱秧子边上，像一个个茂盛蓬勃的小渊谷。我在西北角移栽一棵荷包牡丹，缓得不好总是赖赖巴巴的。


　　恭喜来了一边咬着黄瓜一边说我的大坑都种满葱了啊，他又指着苋菜和马齿苋说这是谁种的，能煮熟了我吃吗。我用鸡蛋酱凉拌马齿苋用苋菜做包子，这小姐俩吃得可开心了。吃完抹嘴还不忘赞美一句：姥姥煮的饭真好吃。


　　小渊谷聚水，啥都比别处长得好看。葱秧子像爆盆的绿植，拔着掐着都不影响它们像外围扩展的势态。我坐在这里，看它们，看它们不远处的越来越壮实的紫苏和霍香。我身后是粉红的蜀葵花，明年我要种几株纯白的蜀葵，高梁他媳妇儿应了我给留种。


　　日子过得越来越随心意，只是人有点儿老了。应该也不算老，只要是想，做什么都来得及。因为风平了浪也静。什么都懒得的时候，就随意了。只要有力气说早晚二安，人间事就差不到哪里去。


　　4.在慈恩禅寺


　　这几天有点儿不舒服，就想去慈恩禅寺走走。


　　我们仨都是盛装。我特意涂了点唇彩和眼影粉。欢喜背了一个美丽的大兔子书包，配了耳环头花指环。她把我笑得不行，我昨晚和她们说要盛装去拜佛。欢喜说她特别想去看看宗恩师傅和她的猫咪，猫咪在饭堂的地板砖上趴着，一位义工姐姐告诉我它叫大一休。


　　也是因为疫情原因，慈恩禅寺很清净。或许这才是佛门本来的模样，荷开的不多，稀稀落落的。木本的曼陀罗到处都是，这是我特别偏爱的。卷丹是金黄色，小雏菊也是。百子莲紫色的花朵簇拥成一团，每一朵都像个幽幽的满含心事的女孩，那么俯首低眉又欲说还羞。落新妇隐在偏南边院墙下，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新妇，楚楚动人又端庄娴静，颇有淑女风范。随处可见灰白色鸽子，悠闲自在的飞起来又落下。


　　燕山余脉到抚宁留守营地界已见舒缓平坦，这里水稻米特别有名。常有京津唐的游客，为了买一袋正宗留守营大米驱车两三百里路赶留守营大集。我也常去赶集，留守营牛头崖榆关，买一些让自己开心的土特产。开阔的燕山腹地，给了慈恩禅寺一隅偏安的宁静之美。


　　我也喜欢慈恩禅寺的义工们，俗世纷扰，难得一见的是她们都有着恬淡如水的笑容，走过去说句话都觉得心灵的贴近感。她们就住在附近村子，每天晨起洗漱完毕就过来，做一些日复一日的杂事。比如摘链子捡侧柏的种子，收拾晾晒辣椒，摘杏子用冰糖熬。


　　欢喜这家伙嘴巴叼着呢，在慈恩禅寺用斋饭她说太好吃了。她盛了一碗白米饭，我担心她吃不完所以一直在边上等她。我吃半穗玉米，喝一碗绿豆汤。绿豆汤红润的汤水里有青绿的薄荷叶，欢喜喝了两碗。宗恩师傅给欢喜一只四角飞檐的小汤碗让她盛一碗杏罐头，糯叽叽甜滋滋非常适口。


　　大一休就在阴凉处仰卧，四肢伸展全无顾忌，也是猫咪会以为这诺大的院子就是它的家，而往来穿梭的过客它都当成了它的随从。人与动物的关系谁又能说得准啊。用过斋饭，出门偶遇一个从西双版纳过来的姐姐，宗恩师傅让她去吃饭，我领她回饭堂告诉她碗筷汤水的位置，就出去了。


　　午后大朵的云把天空压得极低，我感觉又要下雨了。那姐姐出来我们一起把禅寺走了一遍，原来她在秦皇岛租了房子，租一年的。她老家是浙江嘉兴，属马比我大12岁。我们聊了挺多，人间事皆有百样苦。众生都在历劫，惟愿我们心怀光明珍爱当下。


　　回程，我们一次次遇见雨带。欢喜在车里惊讶地叫，晴了晴了，下雨了下雨了。冲进雨里又冲出去阳光正好，再冲进雨里。这阴晴不定的六月，就要过去了。愿慈恩禅寺草木葳蕤万花繁盛，落新妇与百子莲都好。愿大一休得一世庇护。愿众生万事妥帖心生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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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匡建华    时间: 2022-7-8 14:13
欣赏老师美文，下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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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幸福小草    时间: 2022-7-8 16:31
真好。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从乡村说道寺院，从楼群说回土地，都是生活的本来样子，向是一首心灵的安慰曲，听着读来舒服。
这心情，就是秋天的云彩，怡淡而舒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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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唐僧没有肉    时间: 2022-7-8 17:00
读简枫的文最常有的感觉是四个字：叹为观止，妙不可言。
这绝不是我偷懒的托词
是事实
我不知道如何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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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子四    时间: 2022-7-9 09:26
很随意写的文字，读来有别样的滋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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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xam720    时间: 2022-7-9 10:32
看似平淡朴实的语言，细腻的描述，记述着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读起来让人感到舒适恬静，欣赏，问好！另：建议字号大一些，便于大家阅读，每个自然段要空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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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剑鸿    时间: 2022-7-11 08:05
生命细节和人的精神意义都在日常中，类似于每一滴雨滴都是孤独的，相遇是放大镜的表达精致而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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