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昏，金黄与橘红 1. 白露的白去了哪里啊。老家的白露与城里不大相同。露珠儿简单地浑圆，露珠儿映照出的世界不简单呢。老家乡邻们白露正忙，忙得吃不上一口安生饭睡不上一个囫囵觉。瓜果菜蔬跃过了白露还能疯长一阵子，有的甚至一直到霜降才停止。秋葵就这样了，每天都有新鲜的花朵从枝头挤出来。一不留神一拃长的鲜嫩多汁就过了口，秋葵老一点都不能吃。十分可惜了的，表层的绒毛柔软不扎手才是刚好可口的时候。 白露白，鸭跖草开得热闹。它还有个名叫翠蝴蝶，真是恰如其分。鸭跖草常生于潮湿之处，和鸭子走过的环境相近，所以也可以理解为鸭子踩过的地方就会长出这种草来。 在日本鸭跖草也叫露草，诗歌总集《万叶集》说将欲染吾衣，挹取鸭头草。便惹朝露湿，不嫌颜色老。诗中鸭头草指的就是鸭跖草。白露这天天空是鸭跖草蓝。鸭跖草和朝颜花开在同一时辰。是一种给早起的人预备的花。晚到日上三竿，再好的的事物也都敛了娇颜拢了温柔。 2. 花圃找，花瓣上草叶间，不见那一滴凝结的晶莹。上一片蓝，蓝得让人心发慌。往日的云絮都赶往人间了，奔赴这白。软叶丝兰又开了几朵新的，滚圆的白带一点青绿。露珠一样安静的卧在这个清晨，忽略了我的亲近。 我穿一双软底镂空的方口皮鞋，入草丛颇有一点小心翼翼。看来是多虑了，白露才刚开始，露珠儿不肯沾染我的鞋子。露珠儿去了哪里啊？莫非是被天上的白吸引着，奔赴去了吗？有时候即使是双向奔赴，我能阴差阳错擦肩而过。比如我此刻的露和云。白露的白白了个虚拟和寂寞。 不只是那个细心的把松果汇集到墙角，像是有意晾晒。我路过爬满丝瓜的小院子，老妇人在淋水浇花，老爷爷在择韭菜。我停下来听他们唠嗑儿，有意思得很。一个说现在都不敢出门乱说话，流行一句话是全民沉默。另一个说沉默也行倒是按时发工资啊。我们二小子半年都没发了，我们给交了仨月房贷了。他们啧啧有声，继续淋水继续择韭菜。 细长的槐树枝颤巍巍，再高一点有喜鹊落在枝杈上的巢穴。它们不断地飞过来落在草丛里也落在紫茉莉花边上。凤仙花还是那样子，和我童年时光里的记忆分毫不差。我下意识地伸出手看看指甲，布满竖纹理，摁上一片花瓣怕是也着不上颜色了。鞋子趟了一个早晨，太阳又高了一些，我心里念念的白露白也没见。它终究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3. 黄昏来临的时候，很多微小的事物都染上了金边儿。远一点的山近一点的芒，看起来有让人心动的美妙。菜地里有一棵玉兰树，去年枯萎了一半，今年被牵牛花缠绕上了。渔夫对大葱挺上心，捆扎缠绕固定，怕大风撂倒了这些将士。回来的路上月亮在川流不息的路口低低地悬着。又要中秋了。 我看着孩子们，他们玩我童年的游戏：抬花轿。至于旁的事儿，我懒得打听。从前我也很八卦，现在不了。高梁说娃们的麻鸭子被黄鼠狼吃了一只。我心疼了好久，真想逮住那货胖揍一顿。楼下的老太太养了五只猫咪，惹得娃有事没事过来撩拨。一声猫咪一声奶奶地叫。 当下的季候终究会在某个节点闪身褪去颜色，进入下一站。到底应该怎么去定义大地斑斓，是百花争颜还是千树梨落，是秋风吹起的果子香还是别的其他。视觉上的斑斓落得快，被替代也快。内心的丰盈才是最恒久的斑斓。爱与被爱是环绕周遭的闪闪金光。唯有岁月能使得这金光愈发灼灼逼人，是广袤无垠的斑斓地。所有的广袤无垠都来源于微小的事物。微小的事物所折射出的光亮是动人的，有人性的光辉。 哪一样欢喜心不是源自低微处。大地开满金币一样的小黄花，蒲公英赤果菊苣荬菜，都擎起一朵一朵的金光。谁的一生不是典当出了全部的家当。庸常之中,微芒不朽。 4. 朋友送我一本《月亮是夜晚的伤口》，有伤口才知道痊愈的时候多好。如果这样的话，满天星就是不厌其烦的提醒。别摔，加小心，挑好道。 今天做核酸，队伍很长，一个男孩忽然摔倒了哇哇哭。他母亲也不扶他，他也不起来。队伍挪一点他就往前蹭一点，有韧性。他们娘俩都有。去摘辣椒西红柿茄子豇豆角，我说它们长得也太没规矩了。随意得很，但品质是没的说。我一边给白菜浇水一边吃小西红柿，水流声很响，我懒得蹲下去洗，用手抹拭一下就吃。还是昨晚看见的那一轮，比巴掌要大一点，就快圆满了。有些晚了，四周悄悄的，往哪个方向望，都是寂静的。白毛芒在风里摇摆，我忽然觉得有点心慌。蚊子蚂蚱嗡嗡作响，我不住地拍打自己，浇完了七点十分。 昨晚看了月亮，今晚还想看，我知道明晚一样想看。这种想，包含长久拥有的奢望，又自知不能才加倍珍惜。抬头望，我和那一轮那么近，尤其在野外，这样的亲近是一伸手就能触碰的感觉。妹妹打电话说要过来找我，我们约好在路口等。她到的时候，我已经等她十多分钟了，她问姐你在干嘛，我说看月亮。她说我以为你在等我，我说没。月亮能够带来的，是伤口更是提醒。提醒我秋天的月亮比旁的时候都要好。白露前后，月色如银。 5. 每天都这样，倒垃圾是最后的事情。有时候袋子被鱼刺或别的尖锐扎破了，汤汁流出来，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接。担心油腻腻的弄脏了电梯间和地砖，我的手粘了油污，懒得上楼去洗。扯一把青草揉巴几下，揪几片随便的叶子也行，我甚至用旁人苫盖电动车的防水布擦过手。我要趁着晚风吹动的凉意看看月亮，穿过高层的遮挡，穿过东边的楼角，月亮在楸树的树梢上端坐。 低矮处软叶丝兰开得白亮，好多年我都以为它们是剑麻。软叶丝兰年年秋天开，剑麻一生只开一次。有着事错了就去修正，总是不晚的。有一帮年龄相仿的女人结了伴在花圃边上溜达，她们说可别盼孩子长大，他们长大了咱们都老了。我偷着笑了，这是盼不盼的事儿嘛，你盼或者不盼孩子们一样长大。史铁生说死亡是人人都有份的事，那衰老也一样。我摸摸衣兜，真的有嘎嘎新的两百块装着呢，总忘记花掉，总怕丢了，总藏这藏那。 我在犯错，揪了十二朵花带回家，有十年了我也忘记谁说的了，总是小区里的某一个。说这花瓣清水煮面点一捏香菜淋上麻油，味道清香淡雅。每年秋天煮一回，今年也不例外。 兜里要有六便士留着买一块月亮。 6. 从肌肤感受到那点清凉开始，秋天就进入了凝霜结露的阶段了。像一个矜持内敛的人暗暗地努力追赶，谁还没个明亮的小目标在枝头悬着啊。 三十多年前的秋天，我坐在院子里吃水仁核桃，院子显得很大，我亲爱的父亲母亲不住脚地在院子里忙乎。他们什么事都不用我做，我坐一个小板凳上，借着矮墙头砸核桃吃。那时我刚二十岁，在村小学代课。后来我谈恋爱了，就多了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吃核桃。再后来我怀孕，村里人说吃核桃孩子聪明头发也好。我家承包了村里的核桃园，我有吃不完的核桃在树上在仓房。 闺女说世上的核桃最姥姥家的好吃，我也这么以为的。有些事物的好当时不知道，过后又追不回。我也只是在和闺女牵手逛街的时候，遇见街边摆摊卖核桃的，双双停下脚步多看几眼。我们俩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往事里的核桃飞着过来砸着过来，叮咚跳跃却怎么也不能与今年的新核桃重叠。 不一样的。我们至亲的人带走了尘世大半的好，留给我们的回忆参杂了很多锥心的痛。蹲下看那些卖核桃，男人不住地往袋子里装，双手都是黑的。五块钱一斤我买了二十斤，我问他能不能让我拍一下手。他伸出来放在核桃上一动也不动，我在想一些与核桃关系不大的事。随口问这核桃是哪里的，他说上不老村，我说我知道那个村子，我常去买豆腐豆皮。小白菜间单棵了，给娃们做了白菜饺子。煮了一盆花生，看着娃们围在餐桌周围吃得满足，此秋值得。 7. 骑车去菜地，路边栾树的小兜兜一半落了地一半在枝梢上晃，满地都是细细碎碎的小黄花。恭喜坐在后座上，说姐姐爱吃的菇娘果树上真多啊，我再长高一点就爬上去给姐姐摘特别多。我一脚撑地停下车子，让他下来去路边捡回来看看是不是菇娘果。他小心地掰开一个，哈哈笑了，说原来里边是兔子的眼珠子啊。我和他说这是栾树的果子，又指了指地上的小黄花告诉他这是栾树的花。 秋风越发凉了，吹到身上很舒服。我把挡风被子安上了，六一儿童节才摘下来的，这还没到教师节呢。我是担心膝盖受风寒，那就得不偿失了。老了我喜欢把事情做到前头，留出富余量来。路上有卖煮玉米和煮花生的，娃张罗着也要吃。今年除了佛手瓜没长成剩下都不错，可惜了渔夫他们费心费力搭起来的瓜秧架子了。 花生正是成熟的关键期，水仁饱满，煮着吃正好。冬瓜叽里咕噜到处都有，难得的是又碰到几朵地瓜花。我一一指给娃看，讲给他听。他说姥姥你真本事，谁教你的啊你也有老师啊。我说当然了，大自然就是我最好的老师。娃说大自然也不是人啊，你老师是菜地是大树啊。我说这个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我的老师，我亲爱的宝贝也是我的老师。他瞪大眼睛用小手指着自个的鼻子尖说啊我也是姥姥的老师，我说当然了姥姥以后都会向你们学习的。 风吹草木动，风吹娃娃长。我的娃娃们比任何草木长得都快，她们齐了我的腰，到了我胸口，与我齐肩，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她们就会一个个超过我。仰视自己的娃，那是一件骄傲的事。 我对于翻来覆去地做同一件事颇有兴趣，比如画画比如拍花，比如给孩子们做好吃的，再比如表达对她们的爱。这些事看起来平淡无奇，日复一日的去做也少新意，然而我不那么想。我知道昨日黄昏凋敝的那一朵与今天清晨开放的那一朵不同，花瓣上悬而未落的露珠也不一样。秋葵的花先前开在我膝盖的高度，而此时它们已经高过了我的个字。有些蔬菜。越是天气凉了越是长得疯快，茄子秧缓过劲来了，开满花挂满茄子蛋。 种了一畦香菜，我心里默念芫荽，我喜欢《斯卡布罗集市》里那句歌词：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 她曾经是我的爱人。又或许歌里唱的和我种下的不是一种，但没关系，这不妨碍我用跑调的女低音哼唱，并自得其乐。香菜旁边是两畦小葱，等着冒头等着越过冬仨月，等来年栽葱苗。 日子就是环环相扣地不松懈。今年的大葱还在地里耀武扬威地逞英雄呢，明年的葱秧子已经种下去了。汗水像小溪流一样从脸上滑落，脱下长褂子抹一把，双手背在后把刚种好的三个畦子踩踩实。太实了不成虚了跑风也不成，我脚下有准着呢。 8. 二十二岁生女儿，我还赖在家里和我妈打嘴仗呢，忽然一个小奶娃娃进入我的生活里，脚前脚后地相跟。先前的多愁善感风扫残云一般地不值一提了，我和女儿开始共同成长。我妈夸我说大闺女当了妈啥都会做了，干啥像啥有模有样。 四十八岁那年小欢喜出生，我们俩都属马。独处的时候，常拿属马这事当个秘密来分享。闺女说欢喜啊你姥姥陪妈妈长大现在又陪你长大。恭喜和喜弟来了以后，我奉行着一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的原则，撒手放养她们仨。不是仨是四个，闺女在我跟前也比欢喜大不了多少。精神鼓励她要物质奖励她也要，比如孩子们的各种表现量化打分，她也要分数。分数达到一定数额就要去超市兑换礼物，我闺女挑选的往往是五花肉小排毒等生活必需品。孩子们则是彩泥娃娃奥特曼巧克力蟹肉棒，我作为统领全局的人物没人奖励。 我也像模像样地选东西，欢喜说姥姥你喜欢什么礼物我给你买，我说你没钱怎么买啊，她说你先借我我长大了挣钱还给你。我说好的啊，她说我长大了也会有二维码的。我说必须有，看看还指望你的二维码买画笔颜料头花口红呢。 我做民师还没转正的时候，乡里计划生育办公室发放二胎调查表，我没有填写。因为我坚定不移的相信我没有能力再生一个孩子，这辈子有闺女就够了。闺女的到来让我作为一个女人再无缺憾，但今天闺女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妹妹。原来我的再无缺憾是闺女的最大遗憾，我心里忽然萌生了一些愧疚。我之所以能够活得不丢失自我，是建立在自私的基础之上。女儿喜欢儿女成群的感觉，呼啦啦来了仨，也从某种意义上填补了八零后童年时光里的孤寂。今天渔夫从医院偷着逃跑回家，仨孩子前呼后拥扯吧他。一个个小嘴巴不停地问这问那，各种折磨各种蹂躏，我看着像是要把姥爷撕吧了。 自私就自私吧，我还真不愿意活得没了自己，为了谁都不行。我心里很佩服女儿，虽说我和娃她奶奶大多数时间里都能领走一个，但仨娃的吃喝拉撒睡和未来无尽无休的事物都是需要她去亲力亲为的。女儿身体素质随我，有时候我俩疼痛的方式和部位都惊人的一致。理科一团糟也照搬遗传给了她，每每想到这些又是一阵自责。 我所有能够拿出来炫耀的资本都与女儿有关，拍孩子拍多肉都是女儿养的，我能做的很少。买几个花盆给娃做顿饭，女儿就很开心，她说孩子和多肉都是你的，爱拍哪个拍哪个。有妈妈在女儿怎么愿意长大啊，我成长的分水岭在二零零九年，我妈卧床以后直至二零一四年她永远离开我们。一年多以后我老爸也过世，一个孤儿再不能开口喊爹娘，我以为我长大了。 五十五岁退休，从一个孩子堆儿转移到另一个孩子堆儿，区别就是别人的和自己的。做游戏讲故事编故事，我进入到一个全新的逆生长阶段，我娃在侧她们不允许我长大。好在这一切我都很在行，其实能有娃愿意加你玩就不赖了。越是吃饭的时候，小老三越是憋红了脸蛋拉屎。他带着拉拉裤站着拉屎，每一次都是恭喜闻到臭味。他喊妈妈说弟弟拉屎了，闺女说我这辈子得给多少孩子擦屎擦尿啊，将来你们仨每人生仨，三三得九三四十二，再加上你们的太姥姥。 我说我要好好活着，争取她们仨的三三得九我能帮上你。我们开始计算我需要再活多少年，答案是我得再活三十年。八十六岁我能完成帮闺女带九个娃的艰巨任务，革命尚未成功。我得认真写字，以此来预防老年痴呆的来临。一个人对家庭对亲人能做的最大贡献不是金钱不是物质，而是拥有不给别人添麻烦的健康身体。 9. 剥虾，打蛋，点火。洗柿子，切秋葵，焖米饭。偶尔抬头，望望远山愣神。就这么俗不可耐地过一天又一天，今天和昨天重复的比例相当高。 我去菜地把昨天剩下的小半畦韭菜清理完了。薄荷是最能拓展疆域的，紫红的根茎像西面八方几天就从这根垄蜿蜒着爬出去老远。如何在大面积的重复里挑拣出一点新意，擎着炫耀并指望这新意能散发出药效，支撑生命长旅不断地频繁地涌起来的疲累倦怠，我在想却也是思而不得。 今天早上我去阳台给花浇水，有一点白亮的光芒从低微处反射过来，瞥一眼是一朵昙花耷拉着硕大的花头。我有些惊讶呆愣愣地看着，慢慢转动花盆的朝向，让这朵悄默声地开悄默声地谢的花正脸扭过来。从结出花苞到膨胀，到嘭地一声溢出华彩，至少得一个月，我竟然没有发现分毫。我为自己的忽略产生了羞愧心，于事无补。越是于事无补我就越是羞愧心爆浆，拿个凳子坐下来细细看。 带着欢喜去医院送饭，她听我说弟弟在医院陪姥爷吃饭，也想去医院吃一回饭，表现出很盼望的急切。老远欢喜就说看啊姥爷在那里，欢喜说姥爷满意地笑呢。 他俩吃饭声音错落着，你吸溜一口他吸溜一口，每人一小盆丸子汤。天黑得快了，渔夫送我俩去坐车，遇见烤馕饼非要买让欢喜拎回家。从零八年我们搬离了人民里之后，再没有并肩走在这样的夜色里。欢喜拉着姥爷的手，那个头眼见着追上来了。一时间恍惚起来，以为我们领着年少的女儿。 跳舞的滑旱冰的卖冰糕汽水的，很多玩具都带亮，欢喜要了一个上脚一踩能飞上天去的火箭炮，泡沫做的火箭也能让她欣喜若狂。公交车上只有司机和我们俩。凉夜长风，一会就回来了。欢喜说姥姥下次我还想去医院吃饭，我说好。 10. 月亮将圆未圆的时候，渔夫出院了，说着急回家过节。闺女去超市买了脱皮绿豆糯米粉木糖醇，说是要给老爸做月饼。 [copyright]版权[/copyrigh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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