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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十月 [打印本页]
作者: 灯芯草 时间: 2022-10-17 23:51
标题: 十月
本帖最后由 灯芯草 于 2022-10-18 09:42 编辑
一大早，我在街边的菜市场买菜，遇到我妈家对门的魏伯伯。以前我遇到他，只是礼貌性地笑笑，叫他一声“魏伯”，在他没认出我之前，我就已经走出去十来步，等我再回头看他，他总还是站在原地发愣，可能是脑瓜子里在搜索我是谁，好像面熟又叫不出名字。 他今年八十出头了，有严重的听力障碍。
今天他主动跟我说话，看来他一眼就认出了我。
回来啦？他说
回来了，魏伯。
你弟也回来了？
没有，他上班。
你老公和你一起回来的吗？
没有，就我一人。还有这条小狗。他望望围着我打转的克拉拉，它是一条浅褐色的泰迪。
哦，还有一条狗，它每次都跟你一起回来的。他看着泰迪，好像自言自语。
就你一个人回来的？他已经忘了一分钟前的问话，睁大眼睛又问。
就我一个人回来的。我扯着嗓子说。这也是每次不等他回过神来，我就迅速走开的原因。
他张着嘴，拨浪鼓一样摇着头。
你不怕吗？一个人住这里你不怕吗？他的口齿有点含混，口腔里像包裹了一团快要溢出的口水，但我清楚地听出了他的恐惧，或者说，他在替我感到恐惧。
不怕，怕啥啊。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我没有明说。他的脑袋有些迟钝，两腮凹陷，两眼无神，瘦削的身体上套着一身蓝布秋衣。
我随手拎起一根黄瓜，看看又放下，再抓起几根香菜闻闻，我喜欢它独特的气味。我这么走走停停，魏伯也反常地跟着我走走停停。
你魏妈老年痴呆了。他说。
魏妈老年痴呆了，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每次回去看父母，对门都会从半掩的门缝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气味，那气味难以言说，骚臭夹着腐败的霉味，一阵阵扑鼻而来。妈说，隔壁魏妈卧床很久了，每天阳台上晾晒的，都是几床根本来不及洗的被褥。他们育有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偶尔回来送点吃的，又匆匆夺门而去，好像很忙，忙得我们遇见都来不及说几句客套话。
我知道魏妈病了，她最近还好吧？生怕他听不清，我重复着提高嗓门，引来过路人侧目。
你魏妈不行了，刚能走动又摔了一跤，送养老院了。他目光越发暗淡，嘴角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我的五十三万存款都给大儿子了，他们说我用不着钱了，工资卡也被他们拿走了，三个儿子合起来每月给我一千块，说以后有什么事不用我管了，都交给他们了。他的嘴唇不住地哆嗦，口水从嘴角流出，他好像并没什么查觉。
我也不行了，听不清了，什么都听不清了。
那你想魏妈妈吗？我迫不及待问出这话，我很想听到他的痛苦，因为此时的我也很痛苦，我想我妈我爸，我希望有人跟我一样感同身受。
他并不理会我的问话，或者压根就没听见。
你魏妈可怜哦，我也管不了她了，我自己也不行了，只能一周跟他们去看一次，去一次她哭一次，去一次她哭一次，身上都烂咯，没得办法哦。
魏伯是湖南人，我爸是四川人，我们这边是大桥局的桥工基地，许许多多来自各地的桥梁工人，十六七岁就参加了工作，在这里娶妻生子，在这里患病衰老，在这里走完了他们的一生。
现在我每天一个人，不停在外面转悠，一个人不停转悠，没有人跟我说话，我听不见了，别人都不愿意跟我说话，回家老太婆又走了，回家干嘛啊？
他好像要哭了，弄得我也要哭了，我也和他一样，一个人在外面转悠，我想记住这个生我养我直到我出嫁的地方，记住这个我妈我爸离开不久的地方，记住这个我将来可能不再回来的地方，我和魏伯不同的是，我身边还有一条狗。
他是怕了吗，所以他才问我怕不怕？将来他的孩子们会怕吗？他希望他的孩子们不要怕吗？
我爸前年走了，倒在去医院的路边，心脏病突发，没有留下一句话。我爸在的时候很磨人，当然我和弟都有各自的家，他磨的也只能是我妈。做好了饭他忽然想吃面，做了面他又想吃馄饨，不依不饶，不吃到嘴决不罢休。晚年的时候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带我妈“回家”，回他四川的老家，说那里住得如何如何安逸，吃得如何如何耙适（四川方言，我不知道这个字写的对不对）。我妈不肯，我妈说她出生在南京，她的家人都在南京，她的老爸老妈葬在南京，她哪里也不去。妈知道爸只是过过嘴瘾，爸十岁上下就没了父母，他甚至记不清父母长什么样，打小讨饭做零活，十五六岁招工来了南京，四川早已没有了他的位置，但那份乡愁至死都没有改变。这也是我妈悲痛欲绝的地方，自小无家没得到过父母的温暖，最终有了自己的家却死在了路上……
魏伯问我不怕吗？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现在回来住的房子早已空无一人，因为我老妈也在我爸离开的第二年走了，前后相差一年，同是四月，同是七十八岁。而他俩的生日又同是十月，也是前后相差一岁，如此的巧合，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一度认为老妈的离去，是早一年离世的老爸在作祟，他一辈子离不开老妈，老妈刚刚轻松一点又唤她而去，从这一点上，我是有些恨我爸的。
今天是二零二二年十月十七日，八十年前的今天，我老妈出生在她那个饥寒交迫的家里，她是老大，后面相继又出生了六七个孩子，两个早早夭折，我老妈小小年纪就跟着外婆拾荒讨粮受尽苦难，跟了我爸还卖过血置办家当，晚年受尽病痛折磨，就连这心心念念的八十岁生日，也终是没有替老爸一起过上……
说到怕不怕，老实说，但凡遇到节日或者我生日这样的日子，我总是想来住住，就比如今年我七月份的生日，我就是一个人过来住的，买了一份小小的蛋糕，一盘熟菜，一罐啤酒，我是不喝酒的，那天我买了一罐啤酒，自己跟自己说说话，跟老爸老妈的照片说说话，我很享受和他们独处的时候，怎么会怕？我甚至对着照片说：老爸老妈，知道我来看你们了吗？晚上来看看我吧，来我梦里跟我说说话，或者做点什么响动，让我知道你们来过，你们没有忘了我。
今天是老妈八十大寿，没有宴席亲朋，没有华服寿礼，只有我，对了还有小狗克拉拉，我俩来陪陪你们，这次没有熟菜，也没有啤酒，只有一份小小的蛋糕，我边吃边跟你们说说话，拉拉呱，大颗的泪珠落在蛋糕上，又甜又咸。老妈老爸，今天你们高兴吗？
因为十月这个特殊的日子，又因为疫情清明没能去看你们，国庆节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特意去看了爸妈，其实我很想一个人去，一个人能待上个一天，说说心里话，说说没有你们的日子，我有多想你们。好在外婆外公、爷爷奶奶还有小姨夫也在你们周围，你们相互能有个照应，那条路我们不晓得走过多少趟，走着走着，就又少了一个。
晚上，我和克拉拉在外面转悠，又遇到了还在转悠的魏伯，我叫了一声“魏伯“”，他说了一声“来啦“”，我们没再说话……
快要午夜了，我赶在十二点前写下这些文字，还要说一声：老爸老妈，来我梦里吧，我们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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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木门长子 时间: 2022-10-18 09:31
有些伤感，也充满着人间真情，读来让人感思颇多。问好草草。
作者: 李子四 时间: 2022-10-18 11:04
读起来有点伤感，伤感人世间的艰难。很耐读。
作者: 青衫子 时间: 2022-10-18 11:18
看得出来，在叙述方面，写小说的惯性非常明显，比如对话描写，好处是增添了场景的生动性，有画面感，弊端是尺度不易把握，在对话和叙述的衔接方面容易卡。
文章展示了魏伯的生活遭遇和自己对于父亲母亲的思念，进行了一些思考，有了往深里走的迹象，这是难能可贵的。在叙述呈现的隐与显方面，需要把握好尺度，那样效果可能会好一些。
欣赏问好。
作者: 文珺 时间: 2022-10-18 11:19
对老年人的关注。笔触温暖伤感，充满了对人情冷暖的关心和关怀。问好。
作者: 蛇珠 时间: 2022-10-18 11:30
人生的最大悲哀莫过于最看不透的还有儿女
作者: 秋实 时间: 2022-10-18 11:37
久不见灯灯，冷不防看到，却是一篇催泪文字。
读这样的文字，伤感会在周身弥漫，哪怕那个可怜的魏伯，也增加了晚景凄凉，情何以堪？
卸下吧灯灯，斯人已逝，再多的悲伤也是无解的，那就与过去作一个告别，畅开属于你自己的生活哦
作者: 灯芯草 时间: 2022-10-18 15:10
感谢木门来读，父辈们看着我们长大成家，我们又看着他们衰老离去，不得不接受的现实，这也是成熟的必经之路吧。祝木门安好。
作者: 灯芯草 时间: 2022-10-18 15:13
的确有些伤感，唯中年人最懂得品味人生，路已经走了一半，希望我们都不负未来。感谢子四老师来读。
作者: 灯芯草 时间: 2022-10-18 15:33
好久不见，问好青衫老师。老师从写作技巧上给予指点和建议，非常感谢并诚恳接受。因为赶在当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写就，又是很久没在手机上写稿，再加上有些伤感，也没考虑太多。两次偶遇魏伯，两个孤独又失落的人在情感上发生碰撞，我为已经失去的父母，他为即将离去的老伴儿和自己，我们究竟为什么而活，又应该怎样尊严而体面地活着，子女们是不是到了失去的时候才体会切肤之痛。一点感慨，难免思绪纷乱，如你一样，借个平台记录而已。老师秋安。
作者: 灯芯草 时间: 2022-10-18 15:37
感谢文君版主来读。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总有这样那样的感触，脚步慢了，思想也就沉重起来。问好文君。
作者: 灯芯草 时间: 2022-10-18 15:39
儿女们可能也都有各自的忙碌，只是到了真失去的时候，他们也会如我一样感到灼痛的。问好蛇珠老师。
作者: 灯芯草 时间: 2022-10-18 15:46
我昨天已经去了中介，了解一下卖房子的事，老弟答应我空置一年，不租不卖，或许爸妈这一年里会常回来看看，我也好常回来陪陪他们。一年半了，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谢谢秋实没有回避我这恼人的伤感，后面我要写点快乐的文字。
作者: 幸福小草 时间: 2022-10-18 16:25
要是不来散文板串门，是看不到灯灯的。
来了就好，不要好久不来啊，这样又陌生了呢！
作者: xam720 时间: 2022-10-18 16:33
人到暮年，都会遇到这样的事，有女儿的还好， 做儿子的管父母的相对比女儿要差些。不知什么时候，真正能实现老有所养。问好！
作者: 幸福小草 时间: 2022-10-18 16:35
对于曾经的写手，唯有倾诉可以释放，也唯有倾诉这一条路才可以致达心灵深处。
越走失去越多，这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躲避！
愿你彻底走出失去父母的哀伤！也愿你振作……
加油灯灯！
作者: 幸福小草 时间: 2022-10-19 09:37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出售房子的一年之约到期，灯灯放下吧。把那份情给家人，把对父母的思念珍藏起来，把一切交给时间，它会治愈。也相信你会轻松一些。
作者: 荷不雨 时间: 2022-10-20 09:53
催人泪下的文字，笔触细腻，真情感人。
问好楼主
作者: 云馨 时间: 2022-10-20 14:05
久不见灯灯，今天上论坛看到灯灯发了新文，读来有些伤感，却充满情感。对于给父母尽孝之事，谁家都有不可言状之事，至于说不明，也道不清的那些事都让它飘过吧。
作者: 云馨 时间: 2022-10-20 14:12
知道灯灯对父母的思念深刻，恰如当年母亲离我而去的那两年，每每想起都有灼痛感，总是愧疚。细想一下，父母知道做儿女的不易，定不会指责什么。父母已逝，剩下我们自己得好好活着，且要活出精彩来。想父母了就用笔记录一些与父母的点滴，算是慰藉吧。
祝灯灯快乐！
作者: 灯芯草 时间: 2022-10-20 21:06
也就特殊的日子写点心里想说的话，以后会常来的。谢谢草草
作者: 灯芯草 时间: 2022-10-20 21:09
以后很难说，我们这辈也算是吃过苦的，多少还能体谅父母，后面的孩子这方面可能就差点了，想得比较开，自私的孩子也多。谢谢版主来读。秋安
作者: 灯芯草 时间: 2022-10-20 21:11
已经好多了，只是特殊的日子想的多一些，也是个过程吧，谢谢关心，没事的。
作者: 灯芯草 时间: 2022-10-20 21:14
没娘一年半了，有时候还真是不敢相信。已经很坦然了，也很看淡生死，早晚都会相聚的，活好当下吧。
作者: 灯芯草 时间: 2022-10-20 21:16
感谢小雨来读，也感谢你的触动，问好小雨。
作者: 灯芯草 时间: 2022-10-20 21:17
是的是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过去的，大家都要开心快乐地生活。抱抱云。
作者: 灯芯草 时间: 2022-10-20 21:21
云说的是呢，说出来写出来心里就释放了一些，总好过压在心里憋闷自己，感谢云的感同身受，我们都得好好生活，让故去的亲人得以安息。
作者: 何叶叶 时间: 2022-10-23 13:45
文字情感充沛，很有泪点，有种微小说的味道，可见作者扎实的文笔。学习了。
作者: 灯芯草 时间: 2022-10-24 09:39
感谢叶叶读评，有时候我的确不大分得清小说和散文，写着写着就跑偏了。
作者: 李立红 时间: 2022-11-5 11:01
好久没来论坛了，看到灯灯的这篇文章，认真阅读。
过了好久了，但父母的音容笑貌依然在，即使我没有经历过，也能深深体会文字里的东西。
晚景，一提到这个词，心里就堵得慌
保重，灯灯:hug:
作者: 灯芯草 时间: 2022-11-5 16:12
感谢立红的体会和理解。虽不常在论坛相遇，但老实说，你是我在论坛最羡慕和敬佩的人，还有昙昙，你们有自己热爱的事业，有许多爱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有内在的纯真和精神的充盈。常看你们的朋友圈，虽极少点赞，但真心为你们的那份宁静而觉得世间的美好。
作者: 童心是 时间: 2023-10-6 22:02
父母的贴心小棉袄——有你这样的孝顺女儿真好~~~~
作者: 童心是 时间: 2023-10-11 13:06
还是有个女儿好哇~~~~~~~~~~~~~~~~~！
作者: 文字闪耀生活 时间: 2024-2-23 04:04
哪个人的暮年不孤独？病痛最折磨人，儿女再孝也顶替不了。老人的悲哀一言难尽。最后留下的是儿孙后辈的思念，但愿所有的孝顺的娃娃都能尽快走出痛苦。
作者: 于文华 时间: 2024-2-24 17:04
好久不见，但文字越发老练而耐读！
题目就简洁传神。将对爸妈的思念和情感刻画的婉约生动，令人叹为观止。魏伯和魏妈看似是闲笔，但却关注老年人的养老问题。魏伯年老了，工资卡被三个儿子收走，差不多要和老伴儿一样痴呆傻了，可如何安然走完最后的生命历程，的确是问题……
叙述的娓娓道来，不落俗套，语言的不慌不忙，值得学习！问好!
作者: 守望天使 时间: 2024-3-4 09:54
欣赏老师佳作，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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