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立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医师陈峰正准备午间小憩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陌生号。经常有陌生号打进来,甚至是莫名其妙的陌生号。
陈峰挂断了电话,把自己惬意地铺在小床上。
铃声再一次响起,又一次挂断。陈峰略微有点恼。
可那电话又一次响起,打电话的好像比他更倔。
“谁?什么事?”
“哟,大专家这么大火气……”陈峰心猛地一颤。
“你是……”他平复了语气,试探着问。
“槐花要开了……”
陈峰腾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一眼,顺手关上了房门:“鹃子……是鹃子?”
出校门往南走三四分钟就是大汶河。渔船星星点点,夜晚偶尔会有几点渔火闪烁。
早晚的饭空儿,常有男男女女坐在铺满了野花绿草的河堤上,看天,看水,看船。
有时,他们安静地打开书本,坐着,躺着,背英语,背政治历史或者经典却也难懂的“子曰诗云”。
堤坝是结实而又细密的沙石路,每当自行车骑过就会传出悦耳的“刷刷”脆响。
堤坝两侧是高大的刺树和垂柳,如蓬开的伞,把堤面遮得严严实实,即使再燥的阳光,路上也只是斑驳的光点,让人从内心产生几分清凉。
每年的初夏,点点白花开成团团的云,整个河堤就散发着沁人肺腑的清香。
陈峰最爱去河堤,有时结伴,更多的时候是独行。
就是在这条河堤上,在露珠滑过青草的早晨,他认识了鹃子。
“哎,帮个忙呗?”
那天和平时一样,陈峰正坐在河堤上望着明亮亮的河水发呆,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他连忙起身。一个红上衣女孩正蹲在自行车前,不知所措。
“掉链子了。”陈峰走过去一瞧。
“简单。”这点小忙是要帮的,何况求助的还是个弱弱的姑娘。
对骑车上学的学生来说,掉链子、卡链子是经常的事儿,这样的事还用求人帮忙?他一边暗笑她的笨,一边试着把卡住的链子弄出来。
没想到卡得挺结实,而且是卡在了轮盘的里边。本以为用木棍一挑就能搞定的小事儿,看来不弄脏手是不可能了。
一边往外拉满是油污的链子,一边用木棍在轮盘间松松挑挑。红衣服在一边傻傻地蹲着,看陈峰费力地忙活,倒像没她什么事儿。
好大一会之后,卡住的链子终于拉了出来,陈峰长长地松了口气:如果忙活一阵子弄不出来,在这个傻姑娘面前多丢人。
“好了。”陈峰故作轻松,同时把油污的手在沙地上磨蹭。
“给……”红衣姑娘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小手帕,递了过来。
“不,不用。”陈峰摇头,长这么大,还没用过女生的手绢呢。
“你手破了,扎上手!”哟,声音还挺响亮。他不禁抬头,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睛就这样点亮了他的天空。
她倔强地拿着手帕,要给他包扎。陈峰赶紧接过手帕,胡乱缠在滴血的手指上。
“明天,还在这儿,你别忘了还我。”扔下这句话,她骑上自行车就走。
“连个谢谢都不说……”
怎么还她?
难道就把这方油污沾着血迹的手帕还她?红衣服走远了,陈峰解下手帕到河边洗了洗,可那油污和血迹并不那么容易洗掉。
还她一方新的?这不好吧?
一方手帕还得让还,哼,这姑娘看起来不光笨傻,还很抠门哩。
想了半天,他最终在口袋里装了两方手帕。
第二天,他准时来到了河堤,一边看水,看天,看村庄,一边捕捉自行车的声音。
“还挺准时啊,不赖。”
她停下自行车,看他等在河堤的样儿,笑声清脆如银铃。
陈峰把她那方手帕还给她,她不要。
“都这么脏了……”
“嘁!”陈峰暗自庆幸,连忙掏出新的手帕。
“新的我留下。弄脏的那个,你……随便……”她笑了笑,腮边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叫杜鹃,高二9班。你呢?”红衣姑娘把手帕细心地放在口袋里,歪着脑袋。
“我……,高二36班,陈峰。”
“36班。哦,你理科的,那不该这么笨手笨脚呀!”
陈峰惊愕,望她。
她却笑个不停,还比划着昨天他往外拉链子的样子。
“谁笨啊,是谁张嘴求人的?哎,帮个忙呗?”他也没饶她,模仿她昨天的声音。
她俏脸通红,作势要踢过来。
陈峰内心一荡,一荡,像风吹过的汶河水。
“这个陈峰可够傻的,嘻嘻。”
为了这次相遇,杜鹃想了好多理由,没想到这自行车挺帮忙……
他蹲那里弄链子的模样真可笑,笨手笨脚的,实在看不出学霸的模样。
这个傻瓜,我早知道你,陈峰,36班。笨蛋。
我还知道你篮球打得好,年级对抗赛上出尽风头呢,笨蛋。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 ……
唉,那个杜鹃看起来挺漂亮挺清秀,为什么成绩这么差,年级文科前二百名的榜单上竟然就没她的名字。可是……她手多巧啊,一张纸、一块布、一个废弃的饮料瓶子,一经她的手,件件简直都是艺术品……
陈峰啊陈峰,人家笨不笨傻不傻的和你有一分钱关系吗?你怎么就经常想起那天的相遇,想起那弯月牙儿似的眼睛,和那歪着头笑时浅浅的酒窝呢?
还有当杜鹃问你那方手帕的时候,你为什么脸红了,为什么不敢说就整天都装在口袋里,却谎称放在桌洞里?你不会爱上她了吧?
不会不会不会。你可是要考重点大学来的……
再说了,你桌洞里塞了那么多女生的情书,你就从来不曾打开过,何况人家杜鹃从没给过你半个字儿。
河堤真美,美得让人心醉。
今天醉了的可不只是斜阳,那是我杜鹃火热的青春。
那河里的渔船,堤坝上的槐树,繁叶中吟唱的小鸟,还有天上的闲云,你们可否看到那个呆子今天的疯狂?
已经记不清我们多少次在河堤约会,也许那垂柳记的,那栏杆记得。
他今天竟然主动牵住我的手,牵着我往河堤深处走,往那杨柳深处青草深处走。
杜鹃啊杜鹃,你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然你为什么如此忐忑却又如此盼望。
槐花深处,绿草如茵,野花如繁星,遮住了河堤过往行人的眼睛,他牵着我的手往那青草更青处走去的时候,我的心充满了快乐和激动。
他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的心和我一样跳得那么快!
他吻了我!他那干燥的嘴唇,像焦渴的土地等待我嘴唇的滋润,我闭上眼睛,顺着他的拥抱,把我的热唇贴了上去。
他紧紧地抱着我,似乎想把我深深地勒进他的肉里,贴进他的胸膛里,他的手开始变得特别不老实,我想拒绝,可内心一种更强烈的声音阻止我反抗。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我简直要酥了,全线溃败。坏蛋。
我爱上鹃子了,无药可救。
爱情是一剂没解药的毒,我已中毒太深!
陈峰一次次提醒自己,提醒不能爱上她,要保持与她的距离。要学着忘记,忘记那个早晨,忘记月牙儿般的眼睛,忘记浅浅的酒窝,忘记那方油污沾着血迹的手帕。
可每当睁开眼睛,开始一天生活的时候,深夜失眠时的那些理智却逃遁得无踪无影,眼前晃悠的全是鹃子的身影,陈峰觉得脑子永远管不住脚,不知不觉间,他一次次地走上河堤。
看天,看水,看鹃子……
他吻她了,那么忘情那么热烈。此时脑子里只有一种魔性的提示:吻她,吻她,恨不得把她化成一汪水,而自己做那汪水里的一条鱼。
鹃子,你是一剂无解的毒药。
“我一个人孤独地徘徊,徘徊在这寂寞的河堤。
鹃子,你去了哪里?
为什么,你那么决绝离我而去,连个告别也没有?
难道,是因为我那天的疯狂?”
陈峰去教室找她,问别人,直到第三天,他才确切地知道鹃子已经退学。
顺着这条河堤,行走十多里路,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在那个不足百户人家村庄的最南端,那个五间平房的庭院,就是鹃子生活的地方。
在那个村庄的最南端,陈峰徘徊了无数次。
无数次后,他咬了咬牙,向村里走去。
有人说鹃子家里出了大事,那个庭院早已人去房空。
鹃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到底在哪里?
命运没给我慢慢成熟的空间,我只能独自饮下这杯最苦的酒,陈峰,我不能告诉你。
你知道,我爱你。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厄运面前,我一夜之间长成大人,对的,在18岁前夕,是厄运,让我一下子认识了未来。
所以,陈峰,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爱你。
在外打工的父母横遭不测,我一下子成为孤儿。
考大学本就是个遥远的梦,虽然我盼着和你一样浪漫在大学校园里,可是生活……
我逃离了家乡,我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泣血的小鸟,我要找一个陌生的地方,哭泣,然后把我的初恋埋葬在槐花盛开的那条河堤。
你知道吗,陈峰?我从来不敢再靠近河堤,生怕看到你蹲在那里,笨手笨脚为我修车子的影子。
陈峰,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最初却也最终的疯狂,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愿意在你面前,绽开少女最美的花,让我们来一次更彻底的疯狂……
然而,这一切,都已过去。
陈峰,我清楚地知道,我俩是两条不同轨道的车,虽然你爱我。
可我拿什么来爱你?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还记得高二时你背给我的这首诗吧?陈峰,我就想立在你的身旁,必须先做一株木棉花。
只有树,才配得上另一棵树。
如果有那一天,就让我们在槐花盛开的时节,相遇在河堤上,你当年为我修车的地方吧。
陈峰远远地停好车,走上那条曾经熟悉的河堤路。
似乎熟悉,却又分明陌生。当年那所高中,十多年前已走进历史。
你会来吗,鹃子?
河堤上,叶绿,天青,花白,阳光斑驳。
恍惚中,树影斑驳阳光下,一位扎着高马尾的姑娘穿着红上衣骑着自行车……